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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这种事时间长了次数多了省略去了铺垫,什么话都不用说,他随她走进有一铺顺山炕的内室,没有窗户屋内很黑,她点上一盏保险灯。

  “炕挺热乎。”她说。

  他们走出内室,她没马上走,主动留下来陪陪洪光宗。

  “这鬼天气!”

  “怎么你不喜欢下雪?”她坐在他的对面,挨着那个活灵活现标本黑貂,雪天这种动物的皮毛格外温暖。

  “两个骑兵团的马料告急,饿死马可不是闹着玩的。”

  “找蓝磨坊啊,让他们加工。”月之香说。

  “派军需处长去联系,还没回信。”

  月之香趁机说她那天见到常喜久从窑子里出来……这样的消息洪光宗早有耳闻,他让孙兴文秘查军需处长,目前尚无结果。

  “我回去了,一会儿教少爷课。”她离开黑貂厅。

  黑暗幽深的通道除了脚步声外,还有她的窃笑。可以说笑与顺山火炕无关,与那个正在实施的阴谋计划密切相关。进司令部三个月来,黑貂厅的内室频频幽会,拉近了彼此的距离,这是她的感觉。

  “斩断触手的行动该开始了。”桥口勇马说。

  蓝磨坊是一条摆在日本人面前的章鱼,常喜久是八腕八腕:章鱼(octopus),别称“蛸”、“望潮”,头上生八腕。之一,桥口勇马决定先斩断它,除去一道障碍,但是说不上是心腹大患,真正的心腹大患另有其人,目标基本锁定长期潜伏在过去的将军府,现在的司令部大院里的那个人,月之香正在秘密调查之中。

  月之香按黑龙会长的指令行事,对洪光宗说常喜久逛窑子,无疑将军需处长置于死地。日本情报部门杀掉他的目的,是针对蓝磨坊的,清除帮虎吃食的人,割断巡防军同蓝磨坊的联系,曝光常喜久与俄国人的肮脏交易,使洪光宗恨蓝磨坊的人,为下一步对俄国人更大的行动铺平道路。

  军马食料断顿,暴露了军需处长的不轨,洪光宗立刻派孙兴文负责调查。参谋长先查了账,大笔军饷不知去向。

  “他用两万大洋做什么?”洪光宗问。

  “大部分到窑子里挥霍。”孙兴文说。

  “哪家窑子,平掉它。”洪光宗放粗,怨恨撒到妓院上。

  “他与心乐堂的老鸨子大雪梨关系特殊……”孙兴文已经调查清楚,常喜久贪污军饷大部分给了大雪梨。

  “把大雪梨逮来!”

  “不行,司令。”

  “嗯?不行?”洪光宗瞪大眼睛望着参谋长。

  “司令,”孙兴文讲明,大雪梨有背景,且很深,她原本是一名妓女,后靠上蓝磨坊,亚力山大出资开妓院,让大雪梨当老鸨子,常喜久整日与大雪梨厮混。

  “俄国人放鹰?”

  如今看来,说大雪梨是俄国人放的鹰也贴切,他们用她牢牢拴住巡防军的军需处长,从经济上说,蓝磨坊有大量的粮食卖给巡防军,人嚼马喂的用量很大。

  “抓了大雪梨,就等于给俄国人眼罩戴。”孙兴文说。

  “我就是要给大鼻子戴眼罩!”洪光宗说,他在三江的地面上怕谁,谁都不怕,有他横着俄国人的支线铁路就没修进白狼山,至今半拉礤子撂在牤牛河北岸。

  “我们不是怕俄国人……”孙兴文认清了形势,说,“一旁看着日本人和俄国人争斗,两败俱伤,我们不动一兵一卒。”

  在三江地区日俄明争暗斗由来已久,东北这块肥得流油的地方,他们都想据为己有,近年来鬼子涌进国门:英国鬼子、德国鬼子、法国鬼子、葡萄牙鬼子、俄国鬼子、日本鬼子……纷纷到中国占地盘。

  “狗咬狗一嘴毛!”洪光宗这样一想,幸灾乐祸了。

  “常喜久还用筛漏子当马料,以次充好。”孙兴文历数军需处长的罪行,说。

  “调理哑巴牲畜,做损!”洪光宗骂道,虐待马匹是他最不能容忍的,拣解恨的恶毒话骂:“让他生小孩没屁眼儿!”

  常喜久已经押起来,孙兴文问怎么处理。

  “军法严惩!”洪光宗决定杀掉常喜久。

  “可是……”

  “怎么,贪吞两万大洋还不该杀?死有余(辜)!”

  “该杀,只是,常喜天……”

  洪光宗似乎才想到常喜久是常喜天的弟弟,他和木把总管关系靠靠:好,也做彻底,足。例:水喝好,烟抽靠,滞滞扭扭操起刀。见《东北方言词典》。,杀他的胞弟,真是件棘手的事情。

  孙兴文看出洪光宗一时下不了决心,没再问下去。他说到燃眉之急的事道:“冻死牛的天气,马不喂饱不行。”

  “入冬后几家火磨厂都停了产,只有蓝磨坊的机器还转着没停。”洪光宗想不出好办法解决马料问题。

  “要不我去一趟蓝磨坊。”孙兴文说。

  巡防军抓了常喜久,可能惹恼亚力山大,洪光宗这样想不是没道理。他说:“等几天再说,你安排人看好常喜久,别再出像河下一郎这样差头儿。”

  蓝磨坊在第一时间里获得常喜久被巡防军抓了,而且在妓院老鸨子的肚皮上擒获的。

  “看来常喜久很难活命。”亚力山大说,“洪光宗不会饶恕他。”

  “杀就杀吧。”尼古拉淡淡地说。

  “问题是他会不会说我们什么。”亚力山大担心巡防军审问常喜久,他说出几年里他们共同在马料上做的手脚,那样洪司令会恼蓝磨坊,土匪出身的军阀一怒,说不准做出何等荒唐的事来。

  “什么事?”

  “把我们蓝磨坊赶出亮子里。”亚力山大忧心道。

  尼古拉认为洪光宗犯浑也不敢,赶也赶不走,俄国人的利益有省督军保着,有朝廷庇护。不过,此事不能无动于衷,他请示上司,采取一项行动,获得批准。

  “送二百担玉米给巡防军作马料。”尼古拉说。

  “两百担?”亚力山大嫌多了。

  “舍不出孩子套不住狼。”尼古拉动用这么大的诱饵,雪中送炭一下子套笼住洪光宗,前嫌定能一笔勾销。

  “试试看吧。”亚力山大信心不足道。

  “你不要太在乎常(喜久),他已经没利用价值,给洪光宗杀掉岂不是更好。”尼古拉绝情道。一把使用完的工具,丢掉合情合理,常喜久曾是蓝磨坊的工具,在徐将军时代,他为俄国人做出了重大的贡献,拿民间的话说是卸完磨杀驴吃。他指示,“你尽快去司令部。”

  亚力山大走进司令部。

  “带他到白狼厅。”洪光宗吩咐郝秘书道。

  “司令。”

  “哈,坐!亚力山大经理。”洪光宗动作很大地坐在椅子上。

  “司令,闻之贵军马料短缺。”亚力山大直奔主题,“看看我们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噢?”洪光宗绝没想到蓝磨坊主会做出这样的姿态,说,“是缺,可是你们真想帮助我们?”

  “当然,竭尽全力的帮。”亚力山大表白道,“蓝磨坊有今天,承蒙贵军保护和支持,你们遇到困难,哪有袖手旁观之理。”

  意外的惊喜,使洪光宗样子有些呆愣。

  “我们决定捐献二百担玉米给你们。”

  “啊,二百担?”洪光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没听错。

  “二百担加工好的马料,三天后陆续取货。”亚力山大说。

  洪光宗发自内心感谢蓝磨坊,亚力山大趁机说不是他们劫走河下一郎,是日本人有意陷害他们。

  “我们从来没逮过什么河下一郎。”洪光宗矢口否认道。

  蓝磨坊送二百担马料给巡防军,消息当晚桥口勇马就知道了,月之香及时传递回情报。

  “俄国人图谋不轨。”桥口勇马敏感道。

  黑龙会不会坐视俄国人走近巡防军,如果他们打得火热,日本人的利益将受到损害,不成,要采取相应对策。

  “桥口先生。”陶知事对他深夜来访,略感惊讶。

  “半夜惊扰,请原谅。”勇马桥口客气道。

  “不客气,快请。”陶知事说。

  他们进了一间客厅密谈。

  “蓝磨坊送给巡防军二百担马料。”桥口勇马说。

  陶知事也听说了,消息是另一条渠道,是洪司令的二姨太袁凤兰说的。巡防军的一举一动牵动着三江县,尤其是社会上层,切身利益决定了时刻注意司令部的动向。

  黑龙会有月之香,蓝磨坊有雨蝶,县衙也要把自己眼目安插在司令部,陶知事选择沾亲的袁凤兰,让她当线人。

  “叫我当底眼(内线)?”

  “也不是什么内线,注意司令身边的事情……”陶知事会说,使人听来做内线像孩子们的住家门儿住家门儿:儿童过家家游戏。游戏,整日闲在大院里无事可做的二姨太,有了兴趣。

  “很好玩吧?”

  “好玩,当然好玩。”陶知事说,“也不白让你忙活,根据价值付给你报酬。”

  “我玩。”任性的袁凤兰头脑简单,把为别人刺探情报当成玩,既然是玩,就没什么负担,欣然同意。她不缺钱,绝对不是为钱而玩。命运几乎和玩连在一起,不在枪铺晃悠,爹枪走火也击不着她;给巡防军司令看中,一般的女孩嫁给司令求之不得,她却逼着司令屈尊来袁家当众向她求婚,才嫁过来。

  “茶社的女老板到司令部大院,给少爷当日语教师。”袁凤兰带来第一条消息,说情报也可以。

  陶知事给她十块大洋。

  “这么多呀!”袁凤兰拿着沉甸甸的大洋,觉得这样挣大洋太容易,司令身边的事情多得很,时时刻刻都在发生。

  十块大洋不是枪铺的老板爹给的,也不是司令丈夫给的,是自己玩来的,咋花它?很快,她拎着一副崭新的马镫走在亮子里的街上。

  “奇怪嗳,洪司令二姨太拎副马镫。”

  “她弄那东西干啥?”

  街上行人怎样议论她不管,袁凤兰有宏伟计划,用自己挣的钱买马镫、马鞍,最后是马,她对骑马的浓厚兴趣始终未减。要不是操场上让同学掫她上马背,还没机会叫司令选中。其实,她只要张口对司令说,就会轻而易举得这些东西,可是她不愿意唾手可得。

  “蓝磨坊同巡防军的关系正在改善……”勇马桥口说。

  “他们抓了同俄国人关系很好的常喜久。”陶知事以此说明洪光宗并没改变对蓝磨坊的看法。

  “如果俄国人对常喜久放弃了呢?”

  “会长是说蓝磨坊向巡防军揭发了常喜久的丑行……”

  “不,不,准确说是雪把军需处长送上不归路。”勇马桥口说。

  “雪?”

  “天降大雪,马缺料,购食料的钱他挥霍光了。”桥口勇马说的主要方面,把常喜久推向绝路的,还有黑龙会,月之香向司令吹了枕边风,使洪光宗警觉,也算是推波助澜。

  雪,陶知事知其一,不知其二,更深的玄机他不懂。日本情报机关做的事还能让你随便看出来呀?对你透露的内幕更是无关痛痒的事。

  “二百担马料雪中送炭啊!”桥口勇马没低估此举,俄国人相当厉害,这也是他深更半夜来找陶知事的原因。

  陶知事猜出黑龙会要有相对应的措施。

  “蓝磨坊和巡防军走近,对我们大大的不利。”桥口勇马道出他的忧虑,他没说山里的木材和金矿,只是说黑龙会和陶家出资合建的木材加工厂。“传说蓝磨坊也有搞加工木材的计划……巡防军守着山,看着林木,假如让他们采伐,不让我们采伐,我们的木材加工厂没米下锅。”

  建木材加工厂是陶知事的父亲陶老板提出的,他愿意拿出当金把头时积累的财富,桥口勇马闻之找他,黑龙会愿意出一部分资金和陶家合建木材加工厂。厂房盖起来了,设备已在德国订货,不久运抵亮子里。

  “俄国人利用此契机,捷足先登,”桥口勇马仍然说蓝磨坊送马料给巡防军的意义,暗示如不马上采取对策,白狼山的财富就是俄国人的了,木材加工厂建成也没用处。

  “怎么办?”

  “蓝磨坊送马料,我们就不能送什么给他们?”桥口勇马说。

  送什么?陶知事想不出送什么。

  “投其所好。”桥口勇马说,“你想想洪光宗喜好什么。”

  “女人。”陶知事印象中胡子出身的巡防军司令是个情种,他爱女人,“真没发现他有别的爱好?”

  “不,他有。”桥口勇马说。

  洪光宗确实有同喜欢女人一样重要的癖好,那就是爱马。他经常在黑貂厅里习字,且有长进。

  “司令,”月之香在他身边为之研墨,说,“今天写点什么?”

  “随心所(欲)。”他说。

  随心所,巡防军司令守着美女随心所欲。

  墨研好了,宣纸铺开,洪光宗略作沉思,龙飞凤舞地写了一副条幅:自古名将爱良马,从来美人属英雄奉军副帅吴俊升有此条幅。。

  “好,真是一副好联!”她赞叹道。

  “你喜欢,就送给你。”洪光宗十分得意道。

  桥口勇马听说这件事,却没看见这个条幅,巡防军司令的品行显露无余。

  “会长要送给他马?”

  “我想送给他一匹阿拉伯马阿拉伯马:原产于阿拉伯半岛,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骑乘品种。。”

  陶知事不识马,只听人说黑龙会长桥口勇马有两匹结构优美、富于悍威的马。

  “你去送。”

  桥口勇马的决定出乎陶知事的意料,疑惑之际桥口勇马解释说:“从河下君的事件上看,巡防军对我们疑心和不满,我送马洪司令未必接受。”

  事实如此,巡防军逮住河下一郎押在黑瞎子洞不肯放人,后来发生变故,洪光宗肯定认为是黑龙会救走自己的人。

  “以你个人的名誉送。”桥口勇马说。

  奇怪的是那天亚力山大来访,只字未提常喜久的事,洪光宗想了几天也没想明白。

  “或许以此表明蓝磨坊同常喜久没什么关系。”孙兴文说。

  “此地无(银)嘛!”洪光宗说。

  蓝磨坊只字不提常喜久的事,是更大的提。洪光宗聪明不往上说也是对的,亚力山大求情事情会变得更复杂。

  “快刀斩乱麻!”洪光宗表态道。他决定杀掉常喜久,而且动作要快,“不杀他,我无法治军。”

  “常喜天那儿咋交待?”

  “我进山去找他。”洪光宗亲自去向常喜天说明杀他弟弟的原因,希望能得到他的理解和支持。

  “大雪封了山,木把总管该是呆在家里。”孙兴文说。

  今年因故没有流送,放排改在明年,木营地冬天没人。洪光宗说我去北沟镇找常喜天,司令出门的日子没最后确定。

  陶知事来访,说要赠给洪司令一匹好马。

  “什么马?”洪光宗不相信县衙有好马,有马也是瘸瞎鼻食带滚蹄,拉车犁地行,骑不中。

  “阿拉伯马。”

  “啊,不是蛤蟆吞墨蛤蟆吞墨:东北民间风俗制物。在端午节捕蟾蜍,将墨塞入口中,悬挂在房檐子下晒干,用以治疗小疮疖。洪光宗以此言讽刺对方。啊!”洪光宗讥笑道。

  “我哪敢和司令开玩笑。”陶知事见对方不信说,“真正的阿拉伯马。”

  镇上有这种马的人是桥口勇马,数年前黑龙会长骑它晃花了胡子的眼睛,身为大当家的黑貂洪光宗望马流口水,他曾两次策划弄马,都因出了意外没得手。

  “你没这种马,桥口勇马有。”

  “是,司令。”陶知事脑袋一热,竟然说出真相来,“会长想把马送给司令,怕司令不肯笑纳,才让我来送。”

  “这又是玩的哪路鬼吹灯?”

  鬼吹灯在东北方言中作两种解释:一意为鬼把戏,二意为谎言假语。洪光宗说的是前者。

  “恕我直言。”陶知事按照桥口勇马交待的话说,“司令误会了会长,明明是蓝磨坊的人杀了河下一郎,栽赃陷害司令嘛。”

  “何以见(得)?”

  “蓝磨坊的人杀死河下一郎干什么?毫无用处,目的只是为挑起事端,还不是让巡防军和黑龙会斗……”

  陶知事明显在为日本人说话,洪光宗听出来了,他极力掩盖反感,耐心让陶知事说下去。

  “司令,你身边有俄国人的奸细。”陶知事说。

  洪光宗一愣,半天才转过神来道:“你说什么?”

  “徐将军的死因至今没查清,我怀疑杀手就在你们大院内,此人熟知将军的行踪,才在娘娘庙里动手。”陶知事提起那桩神秘的悬案。

  记得孙兴文说过司令部大院内有问题,案子没深入查下去的原因,洪光宗心里最清楚,怎么把徐将军独生女环儿弄到手的啊?他想把将军府过去的事情一下子随徐将军的死翻过去,永远没人提起才好。

  陶知事不是无聊提起,是有意的,桥口勇马叫他这样说的。日本人的用意他只能部分地理解,人家装枪他放而已。

  洪光宗内心复杂起来,县衙的说法不是无中生有吧?知事不至于信口开河,俄国人的奸细在身边,让他不寒而栗。这人是谁?孙兴文婉转地说过这样的话:司令身居要职,许多双目光盯着呢,为了各自的利益,在你身上下功夫的人不会少。眼前的陶知事就是一个,而且替日本人来送马,居心何在呢?

  “司令,徐将军被暗杀的原因,能不能跟他阻止俄国人修铁路有关啊?”陶知事紧接着说,“我认为有关。”

  挑拨离间到了极致,洪光宗信与不信且莫论,他心不在已故的将军怎么被杀上,倒是寻思身边的俄国奸细。

  陶知事在那个下午悻然离开司令部,事情没办成,洪光宗不肯收日本人送的礼物——名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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