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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司令,我们的磨坊主昨晚被土匪绑架。”叫波波夫的俄国人哭丧着脸说,“救救我们吧,洪司令。”

  刚刚枪毙了常喜久,洪光宗心情还阴沉着,听到这个消息他以为大鼻子喝多了,搞出恶作剧。

  “您看,司令。”波波夫拿出一封信,“绑匪留下的。”

  “海叶子(信)。”洪光宗脱口冒出一句胡子黑话,随手递给郝秘书,“念念。”

  郝秘书读信,内容大体说他们是占江东绺子,请俄国人到西大荒找他们商量赎票一事,并威胁道,一次只能来一个人,耍什么花招人质的性命不保。

  “占江东,是他。”洪光宗当上司令第一次清山,从白狼山赶走的第一绺胡子就是占江东,前不久占江东劫走并杀死了河下一郎,这鳖犊子到底是俄国人的人,还是日本人的人,还是一脚踩两只船?

  “司令,只有您能救我们啊!”波波夫说。

  “怎么救?”洪光宗问。

  “占江东充其量是几个土匪,司令拥军几千,消灭他们还不容易。”波波夫恳请洪光宗出兵剿匪。

  需要交待一下,蓝磨坊里的人不都是情报人员,波波夫是销售总管,应该说他是纯粹的商人,亚力山大基本不过问生产、销售业务方面的事情,相当于甩手掌柜。

  “你回去吧,我派兵消灭占江东就是。”洪光宗不耐烦地说道。

  波波夫看出眉眼高低,知趣地离开司令部。

  洪光宗叫来孙兴文,单独同他谈亚力山大遭绑票的事。

  “司令,一团乱线啊!”孙兴文说。

  胡子绑票一般不绑外国人,他们的安全受地方政府保护,像蓝磨坊三江县衙保护他们,巡防军也有责任保护他们。占江东怎能不清楚这些,绑亚力山大的后果他会想到。

  “占江东没吃错药吧,狗胆包(天)嘛。”洪光宗为匪时绑过票,深谙绑票之道,外国人是老虎的屁股,轻易不能碰,他那么喜欢马,桥口勇马骑的世界名马曾让他眼蓝,咬了几次牙都没敢下手,终归他是外国人。

  “很不合常理,”孙兴文说,“他没吃错药,狗胆狼胆他都不敢做此大案。”

  “绑票是咋回事?”

  “司令,我觉着事情复杂啊。”孙兴文怀疑到日本人,他已经获得桥口勇马逮住占江东,后又放了他的情报,这里边有说道儿(问题)。他分析道:占江东先为俄国人做事,杀了河下一郎,他喝醉酒说出真相给小田碰见,抓到黑龙会,很快又放了他,肯定出卖了俄国人。

  “依你的说法,此案日本人掺乎啦。”

  “可以肯定。”

  “日本人绑架亚力山大,图希啥呢?”洪光宗疑惑道。

  “这就是我们要弄明白的。”孙兴文说,“看胡子讲的赎人条件,就一目了然了。”

  “不能为了钱财?”

  “不是,复仇也不是。”孙兴文认为此次绑票经过精心策划,周密实施,不然很难得手。占江东哪里有此谋略,大摇大摆赶着马车进城绑架,没人有力配合干不成。

  “呣,有道理。”洪光宗赞同道。

  “司令,以我之见,我们装聋作哑,坐山观虎斗。”孙兴文出谋说。

  “可是我答应了波波夫。”洪光宗觉得说话不算数不好,“秃噜反账的,别让人家落下话把儿,说我洪司令秃噜边嘴。”

  “司令可以把任务交给我,我有办法对付他们。”孙兴文说。

  “你又为我搪灾(代过)。”洪光宗心存感激,用最为实际的东西来感谢他,“别拖了,都老大不小了。兴文,明年开春,把你和枝儿的事儿办喽。”

  “没成熟呢!要等瓜熟蒂落。”

  “还没熟?我看娄(瓜熟过劲儿)啦,懈汤(变质)子啦。”洪光宗说。

  枝儿藤一样缠绕孙兴文,动不动拿出搬出徐将军临终遗嘱,把枝儿嫁给他。孙兴文始终未答应,原因他一个人心里清楚,实际地说,枝儿的美丽使他动心,那个特殊的原因使他极力克制自己……洪光宗、环儿,所有要促成此事的人都蒙在鼓里,还没到讲明真相的时候,他面临的是善意的压力。

  “有人看见你们在一起粘涎子。”洪光宗说。

  孙兴文笑笑,司令说他们起粘涎子就是起了,他无恶意,表面上他们在一起给人的印象,有那么点暧昧,大男大女的可以理解。

  “明年春天。”洪光宗说的很肯定。

  孙兴文没吭声,他自有主意。

  “蓝磨坊主出事定然惊动上层,俄国人一定大力营救亚力山大,他们要找省府,耿督军必然命令我军出兵剿匪。”洪光宗分析形势道,“兴文,你按兵不动行,营救方案要及早做出来,以应付我们的上头(级)。”

  “哎,我明白。”

  “纸上谈(兵)嘛,花活儿多做点儿。”洪光宗说。

  孙兴文点头记下。

  “常喜久家的确没什么人?”

  “没有。”

  “那个大……雪梨呢?”

  “也没有。”

  “一旦发现他的亲人什么的,多给些抚恤,不看死的看活的,常喜天这个木老倌儿(木把)人不错。”洪光宗想到山里堆积的几万立方米的木材,早晚要流放,说,“有他领着放排,我们就不担心木材叫大鼻子、小鼻子惦心去。”

  “陶家大兴土木,建木材加工厂,盯上白狼山的木材。”孙兴文说,他尚不知黑龙会同陶家合资修建木材加工厂的内幕。

  “那才是条白脸狼呢!”洪光宗骂陶家人忘恩负义,是骂老的陶老板,还是骂小的陶知事,间或一起都骂了天知道,“哼,加工木材,让他白挠毛儿白挠毛儿:原指黄鼠狼抓鸡失手,弄一爪子毛。现为费力无获之意。!”

  陶家会善感罢休吗?孙兴文想不会,俄国人、日本人窥视白狼山的财富,陶家也借在三江的权势窥视,巡防军看守国家财富已面临两只狼,这又跑来一只狗。

  “波波夫去了一趟司令部。”小田回来报告道。

  桥口勇马料到俄国人会去找巡防军,有用吗?土匪出身的洪光宗不会不懂匪道上的规矩,乖乖地赎回票,不然人质就甭想活命。

  “会长……”小田请示下一步任务。

  “你去西大荒。”桥口勇马不放心,派小田去占江东绺子上,胡子有奶便是娘,今天能投靠你,明天就能投靠他人,看住他,防备节外生枝。

  小田立刻动身去了西大荒。

  计划顺利实施,顺利得让人感到意外,绑了亚力山大,压在心头多年的石头蓦然搬开了,三江的天豁然开朗。打开一瓶清酒祝贺,桥口勇马自斟自饮起来,酒虫子一样满身爬,到达某个部位时,他想月之香了,而且想得很强烈。

  精明的情报头目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当晚与月之香幽会,她的行踪给监视她的人发现。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从此用另外一种眼光看她,以致后来她的身份暴露,都与这个夜晚有关。

  疯狂有时的代价是相当沉重的,桥口勇马在冰冻小城夜晚为图一时的肉体之欢,将一个优秀间谍的前程断送掉,二战后日本一部研究间谍史的书,在教训一章里讲到桥口勇马致命的失误,可惜,桥口勇马没能看到这本书,因为他没能活到二战结束。

  小田来到西大荒,胡子把亚力山大羁押在荒坨间的地窨子里,十几名胡子昼夜看守。

  亚力山大像一件东西似的从亮子里运来,把他装入麻袋里,一只特别缝制的麻袋,他人高马大普通麻袋装不下,五花大绑,堵着嘴,蒙着眼睛,他只能乖乖地窝扁在里边。看不见东西能听见,还有鼻子可闻到气息,靠这些判断外部世界了。

  雪地清凉,枯干的柳蒿子气味虽然很淡,但是仍然可以闻出来。说明大车行走在原野上,亚力山大判断准确无误。

  一切突然发生,容不得你想什么,亚力山大在一家酒肆柜台前欣赏店家装裱挂在墙壁上的古诗句:

  野店无人问村事,酒旗风外鸟关关。

  有人从后面用双手蒙住他的眼睛,东北人常用此方法和熟人开玩笑,多数让被蒙的人猜:我是谁?说对啦,立即松开手,猜不对还叫你再猜。俄国人没有这习惯,但是蓝磨坊里的中国工人这样子闹着玩,亚力山大亲眼见过。对方没让他猜,迅疾扭住他的胳膊,嘴也被堵住了,想挣扎毫无意义。

  麻袋编织得粗糙,冬日的阳光透进来,脸颊有丝丝暖意,路基本平坦,在积雪上行驶不怎么颠簸。车上的人破谜,用以打发时光,为了有趣,他们荤破素猜,即谜面粉(荤),谜底是素的。

  亚力山大对这些粗俗的玩意一窍不通,荤破素猜自娱自乐他更不懂,听绑架者说笑,想必说的东西一定很有趣。

  “低头,小心撞破你的脑瓜卵子!”到了地方,胡子粗俗地喝道。

  亚力山大听话地低下头,地窨子门框太矮,头还是给磕碰了一下,他哎哟一声痛叫。

  胡子过来半耍戏半关心地使手掌心揉挨撞的部位,戏道:“揉,揉大包,卵子长大包!”

  蓝磨坊主再次给耍戏一次,到东北来十几年,这一天是他遭蹂躏、挨耍戏最多的一天,此前没有中国人侮辱性的耍戏他。胡子带有马汗油味儿的手揉搓自己的头时,他顿然想起当地人经常说的话: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去掉蒙眼布,亚力山大面前是陌生的环境,他没住过地窨子,甚至都没见过,他问:“这是哪里呀?”

  “云南嘎嘎国!”胡子攮斥道。

  云南嘎嘎国?亚力山大哪里晓得民间子虚乌有九霄云外的嘎嘎国啊!他天真地问:“这云南嘎嘎国在哪里?”

  “你脑瓜子叫驴踢了,哪有云南嘎嘎国啊!”胡子训斥道,“少逼哧(反复、多说),别找不自在。”

  亚力山大打量眼前这些人,猜到自己遭胡子绑票,他们忌讳多说多问,一时半晌也不会放了自己,有话以后再说,他沉默起来。

  “土台子上拐着。”胡子命令道。

  亚力山大没听懂胡子黑话,站着没动。

  “叫你坐到炕上去。”另一个胡子说。

  “上炕。”亚力山大听明白了,他何尝不想坐到炕上歇歇腿脚,麻袋里窝扁了几个小时。炕热呼呼的,事先烧过。

  一个晚上没人打搅他,热炕头最易让人困倦,连心里有事难以入眠的亚力山大都经不起诱惑,竟也睡着了。关东土炕上的梦境将他带回故乡——科尔巴阡山脉……见木屋里被棕熊舔去脸上肉的心爱姑娘,他被吓醒,忽悠坐起身。

  “你诈尸啊?”胡子责怪道。

  亚力山大喘着粗气,汗水顺脸流淌。

  白天,屋内只剩下一个年老的胡子,面相不凶恶。亚力山大看到一线生机,试探着问:“你们是哪个绺子?”

  “你最好别啥都问,”年老的胡子说,“昨下晚儿和你在一起的是秧子房当家的,他毛驴子脾气,可别惹刺子(招惹了不好惹的人),不然他拿你扎筏子(发泄的对象)。”

  亚力山大觉得老年胡子是善意的,嘴不再问,心在想突发这件事是怎么回事。首先还是想他们是哪个绺子,三江有无数匪绺,他只认得占江东,难道是他?

  “不是。”他很快否认掉。

  蓝磨坊加工的是粮食,业务上与胡子没任何来往,得罪更谈不上。敢到驻扎着军队和县衙所在地绑票,也不是一般小匪绺所为。

  绑来亚力山大,占江东把看票的任务交给秧子房当家的,他不照亚力山大的面儿,他们有交往,在反水之前,还是朋友呢。共同做了件大事,从巡防军手中劫出黑龙会的河下一郎,并杀害了他,是不是日本人勾结胡子绑了自己呢?

  他的分析接近事实的真相,很快思路岔向一边。日本人做事历来谨慎,轻易不会和胡子联手做什么,怕误他们的事情。可惜占江东被日本人抓了又放了的事,他一点儿都不知道,不然一目了然。

  小田也不照亚力山大的面,扎进占江东的窝棚不出来。

  “俄国人来啦,你也不照他们的面?”占江东问,绑架现场留下信,按常理俄国人很快派人来谈赎人,“三天了,兔子大的俄国人也没见着。”

  “他们要是来硬的呢?”小田假设道。

  “硬的?咋个硬法?”

  “比如找县府警察队……”

  哈哈!占江东笑起来,他轻蔑地说:“县府警察队那套人马刀枪,敢来剿杀爷们儿,屁眼子拔罐子找作死嘛!”

  “如果是巡防军呢?”

  “是啊!”占江东惊惶,嘟哝道,“我咋把这个茬儿给忘了。”

  “会长叫你做好防备。”小田说。

  胡子的老巢远有岗近有哨,外人不易接近,来人多了,打不过就跑,打得过就打。

  “大当家的不必惊慌,即使巡防军大兵来剿,人质在我们手上,量他们也不敢放肆。”小田见他惊慌失措,把话朝会拉,不能让胡子大柜失去信心,他生怕乱了阵脚。

  “他们要是不管亚力山大的死活呢?”

  “怎么会呢?亚力山大是蓝磨坊主,在亮子里有那样大的企业,俄国人不会不顾及他的性命。”

  小田的话鼓励了胡子大柜,人质是最好的盾牌,有他就能顶住大敌,占江东重新硬棒起来。

  “对你们这里地理环境不熟悉,”小田说,“大当家的方便的话,带我看一看。”

  “嗯,转悠一下。”

  占江东领小田在胡子驻扎的营地转一圈,地形对胡子很有利,逃跑没问题。真的大兵来剿,可顺着沟壑逃走。

  “怎么样,这回你放心了吧。”占江东说。

  “岗哨放得远一点,防止夜间突袭。”

  “绝对不可能发生的。”占江东自信道。

  小田警惕性比胡子大柜高,他把最坏的事情都想到了。巡防军是正规军,打仗讲战术,不像胡子土耍,大队人马不行,可能采取偷袭。

  “这儿是哪里呀?野狼沟!到了晚上十个八个人敢来?扣食(饿到极点)的狼群还不吞了他们。”占江东讲的并非耸人听闻,初到野狼沟,经常发生站香(岗)的弟兄夜里被狼吃掉的悲惨事件。

  “现在夜里站岗你的人,狼为什么不吃他们?”小田觉得胡子大柜的话漏洞百出,自相矛盾。

  “我们有绝招儿。”

  “什么招儿狼不敢吃?”小田不信,问。

  “麻秆和咒语。”占江东神秘地说。

  夜间站岗带一捆干麻秆,点燃红红的火亮足可以吓退狼,如果狼不走,麻秆可以摇动,圆圆的火圈定能吓走怕火的狼。至于咒语,属于精神方面的,它给恐惧狼的人仗胆。

  咒语是——

  黑夜走路我不怕,

  我有铜手铁指甲。

  我有七杆八金刚,

  我有火龙照四方。

  小田虽然在中国东北生活时间不算短,大部分时间在城里,对乡间生活并不熟悉,像这段流传很广泛的走黑道的咒语,他听都没听谁说过。

  那个多事之冬既寒冷又漫长,月之香学会一首歌谣,是跟夫人环儿学的,在司令部大院里,她们的关系日渐密切,如果寻找理由的话,少爷起到了纽带和媒介的作用。

  “娘,老师,娘。”少爷彪用日语夹杂着汉语,说含混不清的话,意思还是表达清楚了,老师是娘,娘是老师。

  “好。”环儿悦然,当娘高兴的是彪的学习成绩,能说很多日语单词。儿子进步,环儿感激老师,她请月之香吃了顿饭。

  “枝儿,晌(中)午帮我陪客。”环儿说。

  “姐,来客(读qiě)啦?”

  “彪的先生。”

  枝儿脸上表情没什么异常,内心却不然,虽然是学生的家长请老师的平常一顿家宴,在她眼里是一种状态的开始,第一夫人与家庭教师的友谊开始,更深的是与日本人的关系加深。她为什么如此看,还是她的身份决定的这样看?

  “枝儿,瞅你不高兴。”

  “没、没有哇!”枝儿极力掩饰过去,她说,“大外甥学习进步,多令人高兴,多亏老师费心教导,吃顿饭感谢对。”

  “你说我一天都想什么了,她来到咱院几个月,我从来都没问过人家吃得怎么样,住得怎么样,烟没请人家抽一袋,茶没请人家喝一口。”环儿自责起来,看得出从此要改变这一状况,夫人认准的事儿没人挡得住她去做。

  “还有谁参加?”枝儿问。

  “都是女客。”环儿照镜子,也算精心打扮,说,“二姐也参加。”

  袁凤兰嫁过来,环儿没低眼看她,人家年轻漂亮,肚里又有墨水,她亲切地称她二姐。当然只洪光宗他们两人时,仍旧叫她二儿。

  “她能来?”枝儿神情倏地变了,说。

  “哦,怎么?”环儿迷惑道。

  “人家忙练骑马呢!”枝儿怨怼地说。

  环儿听出楞缝(漏洞),她从来没注意或者没发现枝儿和袁凤兰的关系好赖,住都不住一个院子里,磕碰不着,枝儿今天是怎么啦?袁凤兰住在三进院,很少到后院来,素日见面的时候两餐在饭厅,袁凤兰从不吃早饭,环儿保持东北农村早睡早起的习惯,袁凤兰则不然,睡得晚,起得也晚,司令从她被窝爬出去,她还要睡上一阵子。练骑马的事,她几乎一无所知。

  “冰天雪地的,摔了咋办。”环儿担心说。

  “有人保护着摔不下马,”枝儿恨然道,“手把手教,搂抱着也说不一定。”

  环儿一愣,她听出来了,有人教授袁凤兰骑马,而且两人还很那个,猜出是谁啦。

  “兴文?”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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