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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天上飘浮着一层薄薄的云彩,减弱了夏日阳光的热力。从西北方摇摇曳曳流荡过来的那条清澈的小河,绕经山下蜿蜒东去。河对岸一株婆娑的老柳树,低垂着长长的绿丝,在玻璃般的水面上拂摇。再后面,是绿浪翻涌滚动的玉米地和高粱地,从那边轻轻荡来一阵阵和暖的风,夹带着吐蕊的庄稼的香气和浇灌过的土地的潮湿的气味。一只灰斑鸠从远方飞来,落在河对岸的老柳树上,不安分地跳跃着,大约是听见河里有什么响动,忽然扑扇着翅膀飞走了,飞了一阵又盘旋回转,向山坡这边飞来,飞进了茂密的山桃林。在他俩坐着的山桃树四周,生满了青草——芨芨草、三尖草、油楂子、狗尾草、大叶杨以及其它一些不知名的小草;有一种生着绿茸茸小圆叶片的草茎上,开着一串铃铛似的浅蓝色的小花儿;附近草丛里响着蝈蝈的清脆响亮的叫声;在李婕脚边的一株小草茎上,攀着一只翠绿色的螳螂,她用脚尖轻轻一拨,使它从草茎上掉落下来,摇摇摆摆地爬走了;近边那株山桃树弯着粗大的满布裂纹的腰身;金黄透明的树脂从裂缝里渗出来,向下面流淌;那芳香扑鼻的树脂气味被小风一阵阵吹来,笼着他俩周围的空间。

  周西南和李婕坐在草地上谈着,谈得很多,很热烈。她谈到正在准备的高考复习功课,说她最头疼的是古文和外语,还说她准备报考军医大学,争取将来当一名出色的外科医生。周西南告诉她,他的妹妹在济南部队当护士,也想改行报考医大,但最近有信来说上级不提倡护士改行,鼓励大家热爱护士专业。她问他是不是想当一辈子政工干部——像她爸爸那样当到老。他回答说不一定。如果组织需要干是另一回事;他自己将来想试一试文学创作。他还谈了许多连队的工作情况,向她介绍了好几个性格淳朴可爱的战士,也介绍了几个调皮鬼;她问他当指导员有什么最重要的注意事项,他只简单地回答了一句:“平等待人”。

  后来,她又向他谈起了李援朝,甚至把哥哥和王小娜的恋爱趣闻也毫不留情地全部讲给他听,惹得他不时哈哈大笑,而这笑声又带给她激动和兴奋……

  直到从小张庄方向传来几声狗吠,才使他意识到是中午了,该到哪里去吃饭呢?

  “你饿了吗?”李婕关切地问他。

  “人要是永远不饿就好了……不不,不对,吃饭有时候也是一种乐趣,也是必须的,”他笑着站起身来,“走吧,咱们一起去找饭吃,不会让你饿肚子的。”

  从河对岸推上自行车,俩人沿乡间土路到了小张庄。在村外望去,一片树林,掩映着一座座村舍。房屋大都是砖瓦结构,有青砖青瓦的,也有红砖青瓦的,也有一些是土坯墙的老房子。炊烟在树梢间弥漫。一群白色的和银灰色的鸽子在村庄四周的天空盘旋逡巡,最后落在村头一家院里的大杏树上。

  周西南请李婕在村外等一会儿,他自己骑车子进了村。过了几分钟,他出现在村街上朝她招手。

  她跟着他进了一家人的院子,把自行车停在院里的梨树下——房东老大爷迎出来。周西南给她介绍说,这是贾福贵老大爷,他们连参加造田工程时连部就设在贾大爷家。

  开饭前,周西南告诉李婕,他已经和贾大爷谈妥了;交钱吃饭;如果不收钱,他们就坚决不在这里就餐。

  好客的贾大爷让老伴儿拿出了乡下人最好的东西款待客人;腌鸡蛋,白糖拌西红柿,黄瓜豆腐丝儿;一大盆过水面。

  “快吃吧,吃吧,乡下人粗茶淡饭,吃饱就好,”贾大爷端给李婕一大碗面,又等着对周西南说,“周指导呀,你可跟我老汉说假话啦!前月你们连部驻这儿,我问你娶媳妇没,你说没有,这不,怎么就带来啦?”

  贾福贵老汉这一说,把李婕闹了个大红脸!她连忙低了头,心里咚咚直打鼓。

  “您说岔了!贾大爷,她是我们师部医院的李护士,不是……”周西南连忙解释。

  “你这老头子,真是糊涂,”贾大娘嗔怪老头子,说,“人家还没结婚哪,不是媳妇,是对像。”

  “反正都差不多,哈哈……姑娘,”贾大爷对李婕说,“你可真有好眼力哟!”

  李婕不敢吭声,只管低头吃着面。

  饭后,他们和贾大爷聊了一阵天。贾大爷抽旱烟袋,辛辣的烟草味呛得李婕不住地咳嗽。周西南见她这副样子,便问她要不要睡会儿午觉,没等她回答,贾大爷就喊老伴儿给姑娘在西厢房收拾地方。

  当李婕躺在西厢房炕上光滑的凉席上,枕着一只长立方形的遮了一块新花格毛巾的枕头休息时,还听到北屋里传来的周西南和贾大爷的说笑声。屋顶没上顶棚,裸露着大梁和檩条——经年已被烟气熏黑;地下靠墙有一瓮很粗的大缸,上面盖着秫秸片,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多半是粮食之类;靠窗有一只旧八仙桌,上面放着一盏风灯;墙角立着一根新扁担——黄里透白的本色榆木;扁担旁边的一根木钉上,挂着一根熏蚊子用的艾约子。屋里生发出一种乡下人家里惯有的独特的气味。

  李婕好久没到农村人家里住过了。还是她上中学参加助民劳动时在农村住过。现在,却在这样特别的一天,戏剧性地躺在了庄稼人的炕头上,这使她感到很有意思。不知为什么,她很喜欢贾大爷和他老伴儿,再回味一下吃午饭时贾大爷说的话,她不由得一阵心跳,感到自己的脸又红了。“姑娘,你可真有好眼力哟!”这句话总是在她耳边萦绕不散,以至使她在炕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

  后来她终于带着微笑沉入了梦乡……

  当她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房东大娘告诉她,老头子去浇园子,周指导员也跟去了,她要是去找,出村东右拐不远就是他们家的菜地。

  李婕赶去时,活儿都快干完了;他们从附近一眼水井里用辘轳将盛满清水的木桶摇上来,担到地里去浇;小婕来后,帮周西南摇了一阵辘轳。

  是贾福贵家的自留地,不大的一块田里,种着西红柿、黄瓜、茄子、豆角好几样菜,长得都很好。贾大爷告诉她,这菜自家吃得有限,多是挑到集上去卖,说时,还把摘来的几条嫩黄瓜和几个熟透的西红柿(用草帽兜着)放在井台上,让她自个儿洗着吃,解暑。

  后来,他俩干完活,告辞了贾大爷,推着车子出了村;不一会儿又骑到了清清的小河边。俩人下了车,到一株柳树下的洗衣台上坐下。她脱了鞋,脱了丝袜,捋起裤腿,把脚伸到水里浸洗着;碧绿清凉的水漫到她滚圆的腿肚子上,使她感到很舒服。

  他也照她的样子做了。他们在河水里洗净了袜子,扔在石头上晾着。

  清清的绿水里闪动他俩坐在洗衣台上的倒影;她用脚撩动着水,水里的倒影乱了,一会儿又复原;潺潺的水和着他们的话语笑声不住地流淌,流淌……

  他告诉她,他的家在哈尔滨,夏日里,他和同学们一起在松花江里游泳,在太阳岛上散步……滨江路的霓虹灯,斯大林公园的花木绿茵,以及春节里的各式各样好看的冰灯,构成了他对家乡的怀想图;还有他的妈妈——一个善良而不乏严厉的妇产科医生,小时候怕他独自去江里游泳,经常用指甲划他的胳膊,如果划出白印,那就知道他又偷偷去游泳了,少不了要打他一顿屁股……他的爸爸是一个建筑工程师,总是和图纸计算尺过日子,很少言笑,但每年到他生日时,总要给他买一件礼物——大蛋糕、小绒帽、连环画,有一次还买了一只玩具狗熊;只是在他参军以后,这种习惯才取消了,变成了他永远的幸福回忆。

  “那你参军前的生活一定是非常愉快的!”李婕笑着问,“松花江、太阳岛,都是富有诗意的浪漫的名字。”

  “也不见得,”他把头抬起,望着河对岸的起伏的山峦,“初中毕业后,我到嫩江地区插队两年,和马架子、烟叶子、锄把子度生活,艰苦哟……不过确实受到了锻炼,体验了人生……”

  “听说知青生活都很苦闷……”她同情地说,声调显得温柔多情,并且抬起明亮的双眸瞅着他。

  “也有欢乐……”他望着她说,“比如,劳动后,有时候,在黄昏,我们在村外草滩上坐着,望着东天边的血红的落日唱歌儿,唱许多好听的歌儿……”

  果然,他真的会唱很多歌儿,他给她唱了好几支歌儿,唱了《重归苏连托》、《伏尔加河》、《山楂树》、《小路》、《卡秋莎》等等,还唱了新近流行的一些歌曲,像《塔里木河》、《橄榄树》。他的嗓子不算好,但感情真挚,唱得动情,她觉得很好听。后来,他唱得高兴了,又唱起小时候学的儿歌:“两只老虎,两只老虎,一个没有尾巴,一个没有脑袋,真奇怪……”这引起她极大的共鸣,她想起和哥哥李援朝在幼儿园度过的时光……接着,他又唱起了少先队歌:“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前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他在唱这首歌时,眼神闪着一种奇异的光彩,似乎想起了儿时佩戴着红领巾,在队列里和同学们一起放声高歌的庄严情景……只是后来,当他又谈到“文化大革命”时,唱的歌儿都像喊口号——但当时都唱得极严肃认真,于是他又学唱起来,她也跟着唱,什么“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什么“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由于唱时回想起当时的一些庄严而现在想来十分滑稽的场面时,俩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李婕甚至流出眼泪。

  笑过去后,他转而沉默了,半天没说话。

  “你在想什么?”她问。

  “那时候,我们是多么的天真呀!”他感叹着,语调夹杂着一些悲凉。

  “那现在你成熟了吧?模范指导员同志,报纸上大块文章表扬你呢!”

  他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他们俩沉默了一会儿,各自望着面前的流水。静静的河水泛着细小的波纹。

  “说真的,我早就想问问你:你老给你们团长提意见,还向上面反映,你真的不怕……当时真的不怕他……他可以让你转业复员……”李婕将询问的目光转向他,带有深意的问。

  “当然我会考虑到——因为你刚才不是问现在我是不是成熟了吗?我会考虑到的,但是我不能不说,我憋不住,这也许正是我的不成熟的表现。但是,如果成熟竟是这样的一种结果,那该是一种悲哀,莫大的悲哀。我愿意做不很成熟的人,做一个有楞有角的正直的人。你想想看,假如一个单位存在某种严重问题,但人们都出于修养、忍耐、明哲保身等等原因对这些问题视而不见,自己也许很平安无事,但这个单位的问题就会长期存在下去。总要有一些敢于说话的人站出来。很可惜,这种人大家都需要,但不是很多;而那些成熟的人呢却很多——多的固然需要,但少的或是没有的不是更需要吗?当然,许多时候,忍耐和沉默是必须的,但正是由于这一点,我才怀念那纯真率直的少年时代……”

  说完上面这番话后,他又沉默了好一阵。她也没再说话,似乎是在内心思索着他的话的含意。后来,他轻轻哼起了一支歌儿——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

  薄薄的暮霭轻轻飘过,披在了流动的河面上。夕阳西坠,把柔和的橙色的光辉投向田野、山峦……小河边静了,静得显得青蛙、归巢的鸟儿的呜叫愈加清脆。河边洗衣石上已不见人迹——他和她已经离去了,而河面上,仿佛还悠然轻荡着那少年时代的动人的歌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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