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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在李亦农的主持下,师党委常委召开例会。会上由李亦农传达了军党委关于在全军推广周西南政治教育改革经验的决定,并准备授予周西南“优秀政治指导员”的光荣称号,号召全军指战员向他学习。传达了这个决定后,常委们先就这件事谈了一些意见,指出了继续抓好这个典型需要注意解决的一些问题。然后,会议讨论了由李亦农提出的几项议题:一是为密切军政、军民关系,并从部队作战训练紧张的实际情况出发,将小张庄附近河滩新开垦的二十多亩田地无偿移交当地政府。二是考虑到王煜同志在工作中所犯的错误和广大指战员的强烈反映,以及王煜同志的年龄、身体和思想状况,决定报告上级党委,批准他离职休养;同时,建议任命副团长张新国同志接替王煜为该团团长。三是根据吴礼银同志的工作状况和存在问题,建议由方一民副政委暂时分管干部工作,由吴礼银同志分管宣传、文化工作。

  没有遇到更多的阻力——除吴礼银以沉默来表示自己的保留意见外,会议通过了上面三项议题。

  对于吴礼银在会议中表现的沉默,李亦农显得没有耐性。他暗将吴礼银的沉默同他刚到师里上任第一次开党委会时方一民的沉默作了个比较,觉得方一民的沉默是观察,而吴礼银现在的沉默则是一种挑战。对于以沉默的方式来表示的挑战,李亦农最不习惯应付。他宁愿对方把什么话都拿到桌面上来,叮叮当当干一阵——然而这是不可能的,阅历之多和城府之深使许多人更喜欢打肚皮官司——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这些人把想说的话都留在背地里,留在少数人的角落里,而这种方法常常可以使他们可进可退,可攻可守,立于不败之地。现在,面对吴礼银的沉默不语,李亦农很有些不甘心,他本来是做了些应付任何激烈争辩的准备的;于是,一阵冲动涌上他的心,他便将炯炯的双目盯着吴礼银,问他有什么意见,是不是可以在会上谈一谈。

  “谈一谈吧,不同的意见,甚至反对的意见,留在肚子里要发酵的……”李亦农说罢,对吴礼银善意地笑着。

  ……不谈,又是不谈。吴礼银仅只回报了李亦农几声干笑,旋即转入沉默。

  “好吧,既然吴副政委没什么想说的,或者是感到不好开口,那么我来带个头——”李亦农又被心头袭上的一阵冲动所左右,坦率地开言了,“我想对吴礼银同志提出一个批评:师里经过组织统一预考后,从各单位推荐的报考军校的战士里确定了一批参加高考人员的名额,但是有一位名叫高满的战士的名额却被人用另一个品质不太好的人给占用了。为这个事情,我问过分管这项工作的吴礼银同志,他说这是下面负责具体工作的人搞的……可是,事实并不像吴礼银同志所解释的这样。因为经过我的进一步了解,这件事情明明白白是吴礼银同志让干部科的同志按他的意见办的……当然现在此事已经纠正了,不过,吴礼银同志并没有认识自己的错误,至少我没听到他有过承认错误的表示……现在我们提倡纠正党风,恐怕不能只是一般的提个口号,应该切实从严做起……”

  这番话还没说完,李亦农心里已经有些觉得不妥了:这样毫不客气地摆出问题,会不会给人一种得理不让人,甚至是盛气凌人的感觉呢?如果造成那种感觉,恐怕是没什么好处的。

  李亦农讲完上面一番话后,会议室里静静的,连喘息声都听得十分清楚。吴礼银带有歉意地向大家笑笑,甚至也对李亦农笑笑,但就是一言不发。

  顿时,李亦农感到了他的对手的高明。他的胸腔的左部位有些难受——他受到了轻视,不予理会的轻视!为什么对方不在承认错误(当然应是诚恳的)和对抗争辩两种方法中选其中一种呢?李亦农沉吟着,感到有些失意;慢慢的,一丝敌意爬上了他的心头——尽管他告诫自己,这种情绪是不健康的,然而却难将它很快抹去。

  幸好这时一位公务员进来请他到隔壁去接电话,使他暂时摆脱了空气的沉闷。

  电话是季芳从报社的地方线路要进来的,声音很小,简直像遥远的长途电话。

  “你在开会吗?”她问,“本来不想打扰你,可是有一件事想告诉你……真气人……”

  “是什么事情你直截了当说吧。”

  “我们编辑部文艺组收到一件来稿,是一首诗,写一个师政委……好像是影射攻击你,我看得出来……”

  “什么人写的?”

  ——电话断了,话筒里响起嗡嗡声,李亦农对着话筒喊了两声,见没通,便不再等了。他挂上电话,心想,他使什么人恨他恨得如此厉害,居然利用文艺形式来进行反击呢?但愿这是一件毫无根据的造谣中伤——如果是这样的东西,那就不必去理睬它吧。

  常委会散会后,李亦农又把方一民请到他的办公室聊了一会儿。方一民表示他明天就带人下团去,结合对各级干部的军事、政治和文化考核,对全师干部队伍进行普查摸底,尽快拿出一个理想的干部选拔配备方案提交师党委讨论研究。李亦农问他对今天的常委会怎么看,方一民说他认为会开得很好,并且表示钦佩李亦农的果断和直率,钦佩他的魄力和坦白,只是提醒他以后要注意小心谨慎些,虽然目前只能是大刀阔斧地干到底,决不后退,但也要注意掌握分寸,免得授人以柄,于工作不利。另外,方一民还告诉他,师长孙发扬在军区集训快结束了,等他回来后,面对师里的许多变化到底怎么想还是未知数,尤其是造田工程是他积极支持上马的,现在决定交给地方——他会不会赞同……再加上一些人为的因素起作用,如果不把工作做在前边,也许会造成矛盾。

  “你提得对。等他回来后,我马上找他好好谈谈……”李亦农点了点头说,“讲清道理——你想嘛,现在上级提倡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贡献力量,咱们师今年如果做成这两件事:一是协助地方重修师部通×团的公路,二是为地方造田二十多亩,这样,咱们就不光是喊喊口号,摆摆姿态了……总不能老是等到元旦春节开个军民联欢会或是座谈会,喝杯茶水吃点瓜子说点过年话儿吧?”

  中午,季芳和李婕都在单位食堂就餐,不回家;李亦农只得到中灶食堂随便吃了顿饭。下午,他乘着北京牌越野车去了高炮团一趟。这个团准备到某海滨地区参加军区统一组织的打靶训练。临行前,李亦农有必要前去做做思想动员,找团里几个主管干部谈谈话。高炮团驻地距师部有六十华里路程。等他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后赶回师部时,已到了傍晚,季芳和李婕正在家里等他回来一同吃晚饭。

  晚饭后,李婕回医院去值班。季芳收拾完碗筷,正打算和李亦农继续谈今天上午她给他打电话时说的那件事儿(因电话断了没谈完),偏偏家里又来了客人,只得先接待客人。

  来客是郑翠林。李亦农已经记不清她来找他的次数了——但来访的时间极有规律,不早不晚总是在刚刚吃过晚饭的时候,因此,她几乎没遇到来后见不着李亦农的情况。而且,每次来都是为着一个问题的解决:为什么师里别的幼儿园职工可以转成国家干部,偏偏她不可以?要求为她“落实政策”(这种提法在近几年大量平反冤假错案以来已经成为时髦)。

  事情明摆着,她的要求不可能达到。由于许多实际情况,我们不可能让每个人都感到满意,常常不得不使一些人的要求不被满足而受点儿委屈。遗憾的是,像郑翠林这样的女人,任你说多少解释的话也等于零,她不屈不挠地为她的目的奋斗着。而李亦农做为一个政治委员,对于一个部队家属的来访和陈述又不能不耐心地听取;如果他为了免除烦扰的缘故,用“踢皮球”的方法将来访者打发,可以对她说:“这事情××人负责管。”“你可以找干部科去谈谈。”——这样他会更被动,一是他的习惯不允许他这样做,他总是执拗的认为,凡是来找他要求解决问题的人,他如果不在可能的范围内给以解决而推给别人,那就是渎职行为;二来呢,他也很清楚,他将“皮球”踢出去,而别人很可能会据此再将“皮球”踢回来。他设想着那种情形:她到了某办事机关,比如是干部科,对他们说:给我解决问题吧,是政委李亦农让我来的;而干部科的同志呢,很可能这样说:对不起,既然是政委让你来的,那么政委是什么意见呢?如果政委决定给你办什么事的话,请你让政委明确给我们下个指示好了……看,于是,“皮球”还回到他这里来。所以,李亦农遇到来访者,即便是不可能满足对方的要求,也总是一再委婉地做些说服工作,给对方宽宽心。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只能这样,谁让他处于这么一个位置上呢?一个政治委员,有时候居然也得花费时间和郑翠林这样的人谈谈家长理短,说说顺心话。况且,郑翠林又是徐有清——政治部副主任,他的下级的爱人,如果对她冷若冰霜,拒之于门外,那他的下级会怎么想呢?他会认为政委坚持原则、不徇私情,给他的家庭带来上级领导关怀的温暖吗?当然不会。如果那样,他不在郑翠林朝他发脾气、撒泼时迁怒于政委,骂政委是“官僚主义”,是“不通人性的牲口”,那就算是很有涵养的了。

  现在,郑翠林坐在客室的沙发上;李亦农陪她喝着茶,闲聊着,等待着她的开始。

  让李亦农感到意外的是,郑翠林这一次并不像以往那样,重复那一套背熟了的陈述词,而是大骂起吴礼银来,表现出十足的义愤。她说他不学无术,说他善于钻营,说他对人有亲有疏,说他以权压人,让人敢怒不敢言。

  “哼,别人怕他,我可不怕他!他能把我怎么样?我走到哪儿也敢说他!他官不大架子不小,成天就知道眼睛朝上看,一股劲儿想抓权,到现在才不就是个副政委吗?问问他,上面大官儿的孩子,经他的手批准当兵的,提干的有多少——没数儿!他仗着上面有大树,走起路来都一晃三摇,像戏台上的判官!方一民让他整得像孙子似的抬不起头来。这回他可碰上不听邪的主儿啦!李政委你真是眼睛雪亮,听说你不让他管干部工作了——好!好!哼,他就是利用这个权搞邪门歪道。实话告诉你吧李政委,他吴礼银卡着不给我办职工转干的事儿,就是压我们,想让我们老徐向他靠拢……他没门儿!政委,你可得给我们做主呀!替我们下边人说说话呀!我们知道,以前你刚来上任,又是吴礼银管干部工作,你有心想给我们解决也一时不好办……我也是知情达理的人……哼,这个吴礼银,我哪一次找他,他都推到政委头上,说是政委不同意解决,其实我心里挂着灯笼,亮堂着呢!他唬不了我……就是他卡我……政委,你可得给我落实政策呀!”

  郑翠林说到后来,泪眼唏嘘,好像与吴礼银结下了万世深仇一般。

  妇女更年期的反映?这个想法在李亦农心头倏然闪过,不过他很快给予否定,恐怕不完全是;那么,她是根据变化了的情况采取了新的进攻策略?想到这个,李亦农感到心里一沉,很不高兴。为什么有些人在为着一己的利益对别人或褒或贬的时候,竟然一点儿也不受良心的谴责?

  “首先,关于我不让吴礼银同志分管干部工作的情况是正常的工作变动,我不想追查你是怎么这么快知道这个消息的,这本来是师党委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传得这么快……”李亦农呷了一口茶,缓缓地对郑翠林说:“不过,实事求是的说,你刚才说你的问题解决不了是吴礼银卡了你恐怕是不公道的……据我了解,确实是幼儿园职工转干名额有限,而你在职工中年龄最大,又有病,缺勤最多,确实是下面的反映。至于后来吴礼银是不是对你说过我不同意给你解决的话,我并不很想知道,也许他感到麻烦的干脆推到我这里来;但是如果他真的这么说过……真的说过的话也无可指责,因为我确实对于部科长说过,按过去的决定办——那就是承认给别人转干而不给你转于是正确的方案。当然,如果上面多给一个名额或许可以做另外的考虑。”李亦农说着,看到郑翠林的脸色渐渐变了,于是将自己的语调变得更和气委婉些,并且已经准备再对她说一番抚慰的话了,但是显然晚了,郑翠林冷静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用两手掸了一下衣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对他说:

  “哼,当官的没有不说官话的,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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