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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何况那时她还足医院所有姑娘中一朵极引人注目的花儿呢。这年她十九岁,身材刚刚发育成熟,娇小。窈窕,睑盘象满月,睫毛森森的大眼阽象两”、半隐在茂密的灌木丛中的深潭,时时跳跃闪烁泞明亮的阳光或目光,显现出一种内心的宁静和纯美,脑后两条松过腿窝的乌油油的大辫子,辫梢上系着鲜红的蝴蝶结,衬着白色的工作服,一走动就象两只红蝴蝶在雪地上飞舞。她还有那么动听的一付歌喉,在文艺晚会上唱起优关抒情的中国民歌和俄罗斯民歌来,连台下省歌舞团的女歌吧家也怦然心动,就象一朵根植在旷野里,过多地沐浴着朝阳的光辉、刚刚绽开花蕾,花瓣上还沾着点点晶蛰的清露的、光彩照人而又羞颜答答的野山茶花,还有別的。学校和城市的新生活,不仅帮她开拓了视野,萌生了对命运中那片黑暗的反抗和对爱情的渴望,也造成了她的生活与周围人们生活的对比,这对比强化了她心中早就存在的伤卑,由自卑造成的孤独感又隔开了她和别的姑娘们,特别是隔开了那些不时向她投来爱慕的目光的男青年。与此同时,那种自己生来就不幸的意识,那种一直被命运中的黑暗追逐着的意识,并没有在她的心灵中消逝。她所渴望的爱阶及美满的家庭生活看起来离她越遥远和难以实现,她就越会怙不自禁地在心疤编造出一个同一篇外网童话有关联的爱情故节:她蹒跚在一片茫无边际漆黑一团的大森林里,饥饿、瘦小、丑陋、衣不蔽休,仆么也看不见,内心中充满凄苦和绝觅,突然,从这片暗沉沉的森沐里,响起了一串银铃般清肫悦耳的马蹄声!一位下子骑苕白马走来,刹那间森林里有了旭口初升吋那样灿烂的阳光,有了色彩、鸟语、花香,有了路。他微笑眢,向她走过来,而她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变成了一位美丽的、世上无双的公主,他一手牵着白马,一手扯卷她,沿肴一条幽静的丌满野花的小路;将她引向前面那道美丽的山谷,一座小小的、温馨的茅屋……他将给她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一个家。她没有想到她的梦想居然会变成现实。因为一场舞会。

  ……世界上有这样十全十美的、专为人坻间的爱情构设的月夜。是一个哨朗的仲秋之夜,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一轮团围的月就从东方黛青色的雾消溴的地平线上升起,银盘似地想在半空中;而当西天边诚后一迢红從的夕阳之火在云丛中消速,它就突然显现出了无垠的银灰色的光华。夜月的光辉使天空显桴廓大,安详,恬静。月光映亮了一片片灰白色的羽状云;月光居髙临下地飘洒下来,浮在半空中,落在大地上,给世间的每一座屋宇,每一片小树林,每一道河道和草滩……抹上一片温柔的、薄雾一般美丽的、银白色的光辉……空气湿润、清凉而新鲜,飘散符浓郎的花香……在这样的汝晚总是有悠扬的,吋断时续的馼声,有许多刀光特意为情侣们投下的树木的阴影,那是它给予人间的爱的大厦。在这样的夜晚,月光甚至能化幻出一种特殊的氛围多它自动地推开每一扇窗户,每一扇紧闭的心灵的门扉,使你不能安宁,不能不呼吸这充满天地间的自然的和热烈的爱的喘息,不能不渴望什么,梦想什么……

  是一场医院照例要在星期六晚上为青年们举办的露天舞会。舞会在办公楼前的空场地上举行。空地的中央是一座新建的叵大的喷水池。四周是四个好看的菱形的小花坛,花坛里一些秋天的花正在盛开,花香四溢。周围是浓密的杨柳树林,棵棵树木在月光下显得高大而欢悦。舞场上并没有多少奢华的设施:几串凌空低低交叉横悬的彩灯,一个医院自己的小乐队,但这也就够了。一般说来,在这样美好的月夜,象她这样年龄的青年人的舞会并不需要太多的东西,因为她们自己拥有的东西就够多了:青春的感觉,对幸福的梦想,还没有脱尽的孩子气的天真和对嬉闹对游戏的热情,特别是那种朦胧但却热烈的对爱情的思慕和向往。

  那天晚上她本来不想去参加舞会的。她怕羞,那种深藏在性格深处的自卑老使她觉得自己的舞跳得不好;而且,每当同伴们在这样的晚上招呼她去舞会时,她就会又一次发觉除了身上一套洗旧了的蓝卡其布列宁装之外,她并没有别的什么可穿,穿着这身衣服站在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中间。越发会使她自惭形秽,使她难以抑制内心中时时涌上来的身世凄凉的感觉。于是她就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了那间没有开灯的空荡荡的集体宿舍里。

  也许完全是因为那透过打开的窗棂斜斜照射进来的一束月光。她坐在窗前,置身在这束月光中。月光打在墙壁上,在屋里散漫开来,使她突然感到一种孤独,一种凄凉;窗外的空气中飘来了阵阵清凉和花香,使孤独和备凉的感觉更浓郁了。舞会已经开始,欢快的音乐断断续续地透过屋后那片小松树林传过来,听起来就象来自天堂的仙乐,悦耳,满怀柔肠,于是她就站起来,走出屋子。她没有想到自己会走近舞场,但屋后松树林边的那条小路却把她带到了舞场边缘,一棵稍显孤独的大柳树的阴影下。

  舞场上正热烈地响亮地奏着一支疯狂的快节拍的华尔兹舞曲。横悬在舞场上空的彩灯在不停地眨眼,明灭闪烁,舞场中央的喷水池高高地向夜空中喷射着好看的、因灯光变幻而变幻着色调的水柱。舞会正进入一个小高潮,显得拥挤。在人丛中间,格外引人注目的是那些盛装的姑娘们,她们头上和身上的各式各样的新颖的发型,发带和漂亮的衣裙使她们成了一群五彩缤纷的蝴蝶。她们舞蹈,旋转,飞起又飞落。而为们伴舞的那些衣着庄重整洁的男青年们成了她们起舞翩翩时所依恋、所环绕、所嘻闹的翠绿的草地、茂密的森林和巍峨的山岗。有时这草地、这森林、这山岗又突然间高耸起来,唱出了一支昂扬的男性的歌曲,使身边的蝶群作了他们的陪衬,他们的力量、,峥嵘和浓绿的点缀,但很快这翻飞的蝶群又在一阵阵喧闹中淹没了他们的世界。到处是青春的湿润的明亮的目光。到处是一种自然的、欢快的、冲破一切世俗的束缚而直接从人的心灵中流淌出来的爱的兴奋的喘息。到处是钟情,顾盼,眷恋,莺声燕语。舞曲摇荡着人心。欢乐的爱的嘻戏有时突然转入一种深沉和庄严,仿佛条条欢悦的山溪汇入了大海,那有节奏的、沉重响亮的踏地的脚步声就象海中的峰涌峰落;有时这庄严和深沉又蓦然转入突然爆发的、象清晨时第一缕阳光透进黑沉沉的林问所产生的那种欢乐和旮响:百鸟婉转地鸣叫,溪水在欢畅地流淌,每一滴从草叶上落下来的露珠都弹响着一根琴弦……大海的波涛又涌了过来,落了下去,又涌了过来,连同它的呼吸,但是那一缕阳光正在林间化幻成万千条金红色的光带,缓慢地但却是执著地要推开林间的黑暗的帷幕,鸟儿仍在婉转地啼鸣,溪流的奔走成了歌唱,那一滴滴晶莹的草露仍在热情地奏响着无数的琴弦。召唤着更疯狂的欢乐,更完美的幸福,更持久的激情的火焰,召唤眷真正的春光明媚的早晨……在这样的舞会上是没有旁观者的,即使那些站在舞场边缘的树,你觉得它们也在舞蹈。

  从一开始她就盯上他了。那是不由自主的。在她这样的年龄,她还不会掩饰什么,她内心的热情,那种潜在的渴望和梦想,都在无时无刻自然而然地将她的目光引向一个特定的去处和一个特定的对象身上,并且不知不觉地给这个引起她注目的去处和对象的某些特征以诗意的美化,以谐和她内心中那个早已存在完美无瑕的憧憬。这天晚上,二十六岁的章玉歧在她眼巾就成了这样一个完美无缺的、似乎只有在神话剧中才存在的男子汉:他的个子高髙的,足有一米八,肩胸赀宽阔而厚实,穿一件紧身夾克,下面是马裤和骑兵的单皮靴,使她想到了魁伟、慄悍和力量;他那皮肤略黑的四方脸,明净的前额,蓬松的炙发,深凹的眼窝,挺削的鼻梁,厚而结实的嘴唇,使她想到了英俊、碉武和毅力;而浓眉下的那双眼睛深邃,明亮,热情巾时时又透出某种冷峻的色调,就象一池清澈见底的湖水一样反映着内心的天空,那天空是晴朗的,广阔的,尽管时时会掠过一片乌云,使她想到了知识、智慧和激情。他周身的一切都使她想到另外一类人的生活,那是充满阳光,欢乐,歌声,信心和爱情的生活,一个陌生而又新奇的世界。显然,即使在别的姑娘眼中,他也是舞场上所有男性的山岗中,最巍峨的一痤,被某种蔚蓝的梦幻笼罩着,而间他伴舞的那位脸上化着淡妆、穿一身漂亮的闪光蓝的绸套裙的姑娘相形之下则成了一棵缠在山间或森林间的野藤。一时问她还看见了舞场四周那些姑娘们也正在盯住他,眼甩闪闪发光,听见了她们那悄悄的惊叹和细语:

  “这人是从哪儿来的?”“过去没见过。”“舞跳得笫一棒!”有人从远处悄悄透过底细来:“市二院的,刚刚医大毕业分配到那儿。好象是姓章,叫个什么章玉歧……”

  舞曲终了,那个男人同伴舞的姑娘一起退回到舞场边的树丛下。但足那三个字却刀刻似地留在她心底了。一支慢四步舞曲又响了起來。舞场上还静悄悄的。她盯住他看,四周围的姑娘们也静静地盯住他,等待着什么。他彬彬有礼地向刚才那个姑娘点一下头,大步跨进空荡荡的舞场,在舞场那一边的树下请一位穿粉红色连衣裙的高个子姑娘伴舞。一对对舞伴跟眷下了场。没有人请她跳舞。她站的位置太偏僻。突然间她感到那么伤心,那种自卑、孤独和身世凄凉的感觉又猛然涌满了她的胸膛。

  他是今晚乘着月光,从天空中走下凡尘的仙人,而她自己则是生长在无边的寂寞的旷野中的一株野桃树,没有多少叶也没有多少花。

  她想走,但是并没有走开。她已髩有一种失望在心里了,对于他,、对于自己。于是就不再想到自己,只是怔怔地盯着他看。那位穿粉红色连衣裙的姑娘跳得也很好,他们这一对舞伴引起了周围没下场的人们的喝采。她没有注意到她的凝视已经引起了她倾慕的那个男人的注意,并且,舞曲终了时,又把他引到她站立的那片树影下。

  ……那天夜晚的月光对于章玉歧来说也是极美的。二卡六岁,刚从医大毕业的他象面前这位十九岁的妙龄少女一样,也处在人生最重要也最富有色彩的时期,恋爱、梦崽的时期,这天夜晚,章玉歧突然从这个陌生的容貌美丽的姑娘身上发现了自己关于未来的生活伴侣的充满诗意的梦。这个彩色的梦是同他在大学里读到的文学著作中描绘的一幅画有联系的:在一片白云叆叇的大山里,茂密的一望无际的森林上空闪烁着银亮的阳光;远远的山间,隐现着一座飘荡着淡蓝色炊,烟的美丽的小村庄;两山之间是一片肥美的宽广的草原;草地上开满了鲜花,青草葱绿可爱,有一群羊儿正在吃草;一条清澈的山溪水翻着雪白的浪花喧哗地穿过山谷流出来;就从那大山里,那个隐隐约约的村庄,从峡谷间的草原上,走来了一位端庄秀丽的少女,她是那么美,那么纯朴,自然,全身散发着雪山,森林,草地,阳光,野花和冷凛的山溪水的气息。仿佛她不是来自人间,不是人类的而是大自然本身的女儿,刚刚从草原上脱胎并且第一次从这儿走向人间,走向自己的幸福和爱情。她釣神情中有些孤独,有些拘谨和羞涩,因为她还不习惯这城市,这舞会,这人间喧哗,的一切……这个人就是她,就是这位此刻孤独地站在舞场边缘的树影下,长辫子上扎着鲜艳的大红的蝴蝶结,穿一身朴素的蓝卡其布列宁装的姑娘。

  “对不起,能请你跳舞吗?”他走到她的面前来,微微点头施礼,说。他的声音中有那么一点儿发颤,他白己也感觉到了。半年后他们结了婚。有过一段极幸福极难忘的日子。

  有过两间座北朝南的小屋。那是一个居民大院中的北厢房尽,头的两间。泥墙,茅檐低矮,一只单扇门。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小的雕花木格窗。屋里只有一床,一桌,一只盛衣物的大木箱,一个章玉歧用木板钉做的多层书架。外屋墙上挂着一幅库因基的《白桦林》,那是他利用几个夕阳斜照的黄昏从一本油画册中临摹下来,还格外珍贵地把它镶嵌在一只描金的木镜框里。他很宝贝这幅画,从画中你能感觉到一种蛮荒的、辽远的寂静与和谐,以及潜藏在深处的激情。小屋的窗下有一棵石榴树。到了夏天就开出一树红艳艳的花朵。窗前屋檐下还有一只燕巢,每天早上,当她从甜美的睡梦中醒来时,首先听到的就是巢里那一对燕子亲切的呢喃细语。

  他将她带出了旧生活的那一片黑暗可怖的森林,牵着她的手,将她引到了那道美丽的山谷,那座小小的温馨的茅屋前……婚前章玉歧只是到医院传达室门口找到父亲,谈了一次,老人就回开封去了,再也没到医院来过,她现在要做的仅仅是每月按时给他寄生活费而已。

  章玉歧就是那位白马王子。结婚最后隔断了她同自己那个旧家庭、同童年开始的那凄苦的人生的联系,就象一条在无边的黑暗的海面上随波漂荡的小船,终于被一只强有力的手锚在一个风平浪静、阳光灿烂的港湾。从此她再也不用怕那时刻都会将它吞没到海底去的命运的黑风浪。而这个家还不仅仅是个家,它还在母亲死后使她第一次重新在世界上有了亲人,有了依靠,有了一种全新的生活。婚后的生活也不足一般的生活,它敢不多就是一条由章!〖歧为她开辟出来的爱悄和幸摘之河,无忧无虑地叫前流淌,时时回旋着跳跃着欢乐的浪花。两岸都足极龙丽的锐色。

  即使在这里,那种与生俱来的被黑暗的命运追逐着的感觉也没有彻庇队心底消逝。老觉得眼下的生活是一场梦。这两年成了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章玉歧被打成右派是一九五八年四月的事。当他因某种她至今还没弄清楚的罪名被判刑四年、发配到豫西南一个小山村“劳动改造”时,她发觉自己怀了孕。

  临行前他留下了一纸离婚申清书。自己在上面签了字。既然全社会都说他们这批人有罪,她也不敢相信他是无罪的。但她却不能同他离婚。当初是血走进了那片森林,将她引到了一片阳光灿烂的世界上来,给了她爱情、家和长达两年的神话般戈丽缱绻的幸福。现在他的生命陷入黑暗中了,她怎么能忘恩负义地抛弃他呢?再说她还怀着他的孩子!

  她选择了等待。四年的刑期并不太长,到时候他就会回来的。

  然而很快她就发觉了!她失去的不仅仅是丈夫,还有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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