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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送丈夫启程的第二天早上,她再到医院上班,人们对她的态度就已发生了根本的改变:医院团总支讨论了她的“问题”,因为她不愿跟“右派”丈夫离婚,在“反右”斗争中立场不坚定,决定撤销她〖口产科团小组长的职务;因为现在她是一个人丁,管房子的人来通知她,从那两间草屋里搬出来,挪到洛河边这间小屋里来;不久后的一天,医院保卫科派人对她说,作为一名“右派分子”的家属,她必须按时参加该科定期对全院地富出身和其他有“历史问题”的人进行的特殊形式的“教育会。”在这种会上,她被勒令象別的出身不好的人一样,“只准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不准乱说乱动。”与此同时,她不再有资格参加党员发展对象会议。她名义上仍适妇产科护匕却被派去打扪卫生,淸理㈣所,实际上已被当作一名勤杂丁。使用。后来,在举国上下“大炼钢铁”的热潮中,医院也在办公楼前的空地上竖起“小高炉”,她马上就被打发到炉前工地上。第二年春天,“小高炉”倒了,她又跟随一支由各种“有问题的人”组成的“劳动大队”,从工厂到农村,在建筑工地、水厍工地、筑路工地上参加各式各样的“社会主义义务劳动”。

  也就是说,因为章玉歧在政治上犯了“罪”,因为她是他的妻子,她自己也成了一名“罪人”;而,丈夫被遣送山区“劳改”时,她在医院里也开始了另一种形式的“劳动改造。”她看到自己此时的真实形象了: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被排挤出人类正常生活圈子的类:一个,人伊人。她不仅不再能享受到一般社会法律的叔如,甚至芣一爯享受一切生物在大自然中都能享受的自然法律给予的生命的权利和尊严。个体的存在也被视为丑恶的象征。

  内心中有过绝望的号眺。梦想过毁灭自己。但又不能死。他有丈夫,又钉了孩子。她只能选择另一条路:用自己的苦难和汗水,去洗刷自己和丈夫身上的“罪”。这个世界已给过她许诺:只要好好改造,出路是有的。

  于是这个世界上出现了一个新的司马丽君。这个司马丽君形体消瘦,面色苍白,憔悴,浮肿。象一位从小就干惯了粗活并正在以此为职业的劳动妇女一样,一天到晚一年四季身穿一套肥大的脏污的劳动布工装,脚蹬一双过大的男人的劳保皮鞋或是一双高筒胶靴,乱蓬蓬的头发被一条褪了色的围巾紧裹着,眼睛因劳累过度睡眠不足红肿流泪,手和脚上的皮肤在长期流汗和野外的风吹雨打中变得黯黑、粗糙乃至皴,裂。在凄苦、忧郁、自卑的目光巾,在沉默和孤僻的性情深处,靠近她的人时时会感觉到一种令人吃惊的倔强,一种忍受苦难的韧性的力量,一种要实现某种人生目标的执著的梦想。她的生活态度既与一般人不同,又与那些同她一样“有问题的人”不问,让人惊讶,担忧甚至害怕:她对于那种社会加在她身上的沉重的不堪忍受的惩罚式的体力劳动的接受不仅是积极的,甚至是疯狂的,但却又不是热情的;在这种冷冰冰的疯狂中,你可以感觉到某种自我惩罚自我摧残自我毁灭的心理动机。丈夫离家时,她就已经怀着阳阳了,但这并不影响她每天天不亮就赶到医院来,拖着个越来越大的肚子打扫厕所,清理楼道,洗涤脏物,一天到晚两手红红地泡在碱水池里!这年秋天,阳阳刚生下来半个月,谁也没有催她上班,她却一声不响地把儿子送进医院托儿所,又回到了“小高炉”前的工地上,同男人们一样抬大筐大筐的废铁和煤炭,整夜整夜汗流浃背地守在烈焰熊熊铁液四溅的炉口。规定哺乳期的妇女一天有四个小时的时间给孩子喂奶,但托儿所的阿姨很快就发觉她们不得不每天抱着阳阳到工地上去找她。以后,在各种各样的工地上,她同男工们一样大筐大筐地抬砖,用小推车推整车整车的泥土上大坡。一次又一次,她晕倒在工地上了,人们把她送回家去,可第二天一大早,她又出现在工地上了。

  “唉,唉,司马丽君,你是不要命了吧?!”眼看着一场暴雨就要来临。连带队的负责监督她们“劳动改造”的医院保卫科的那个干部也对她看不下去了,“谁叫你又来的?!你不吭气在家里歇着不就完了?!这儿还少你一个人?……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

  她不回答,又执拗地推起了小推车,敝睛望着远方的地平线。她觉得别人不可能真正懂得她的心境。整整四年。

  盼到的却是另外一种结局:丈夫刑满释放,却没能回到这座城市来,被就地安置在那片大山区的一所小学校教书了。而且,这时她猛然发觉,即使他和她为赎自己的罪受了那么多一苦,在人们眼中,他们仍旧是为人不齿的右派和右派家属。

  这不是结局,而是开端,一场新的似乎永无止境的惩罚的开端,对她来说还是一场同丈夫的更长久的分居的开端,一场仿佛没有尽头的等待的开端。她已经重回医院当护士了,然而内心却重新变得一片荒凉。

  夫妻重逢、合家团圆以及回到正常人生活的世界里去的梦想成了一个真正遥远的梦。后来又有了“文化大革命”。

  在以后的十几年间,她心中从没有完全忘记丈夫归来和自己重新成为一位受尊重受法律保护的正常人的梦。没有这个梦她就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这样活着。然而生活本身却又作了另外的安排,使她相信她内心的这些目标至少在很短一段时间足无法实现的。她口、能等待。

  这种等待成了一种长久的在茫茫雪原上的艰难的跋渉!寒气使她心灵麻水,使她不时淸楚地觉得自己的目标是达不到的,使她经常会想起那个解释:冥冥之中似乎真叙一个主宰?它看到了一坊,特别足她和她的生活。她也许真的在前世犯下了罪,今生注记要受到惩罚。不然这一切都无法刑解……毎年除夕,她都会在屋檐下挫上一只红彤彤的小纸灯笼。这足一种化老的乡下的风俗:除夕晚上只要挂上这样一只灯笼,你那远在异乡的亲人说不准就会突然归来!

  在这搜长的等侍中你还吋刻想找一处可以歇脚的地方。一九七五年秋天,当院新设的肿瘤科的医生也患癌病死去之后,原来的那个护士再也不干了,她被派到这儿来,她发觉自己真的找到了这样一个去处。

  死亡的阴影笼罩着这个科。走进这个科似乎就同死神攀上了亲,没有人洱来打扰她。她却对死亡感到麻木。在这儿她甚茧还干出了成就。仅仅是因为可怜那抄被体表恶性肿瘤吓得连自尊也失去了的男人和女人,她汗始试着用冷冻疗法,来治疗这一类癌。事情并不复杂,自制…个喷雾装置,将零下190度到183度的液态氮喷洒在体表癌变部位上,在冷冻状态下让癌细胞死亡,但这种疗法即使在全国一流水平的大医院里也还处在试验阶段。她居然成功了。

  到了后来,她还因此成了医院唯一的一位有处方权的护士。

  章玉歧死在一九七六年的早春吋节。他没有象别的右派一样熬到“平反”。当她接到电报匆匆赶去那庵山村小学校时,章玉歧已瞑目不醒。他患的是肝癌,直到死后解剖尸体才发现。在那个僻远的小县城,她甚至找不到地方火化他的遗体,把骨灰带回城里来。只能满足于让人把丈夫葬在一座小山岗上,只能满足于在凄风苦雨中默默地在丈夫墓前从清烧停立到黄昏。她战至没有真正理解这件事对她一生的意义,她没有多少眼泪,心境奇怪地淡泊。

  这种麻木一直竹续到一九七八年秋天。医院终于为死了两年的丈夫“平”了“反”。中网社会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对她的心灵震撼最大的是:这时人们居然说章玉歧和他们这一批人根本没奵犯什么罪!他和她之所以遭这么多年的罪,忍受了多少年的耻辱,仪仅是因为莱些人的一个错误,一种真正撕心裂胆的觉醒在她及魂深处发生了!最初她对这件事只感到震惊。过公她一直汄为不管怎么说,丈夫到底是有罪的。或者足曾经有罪,因此他和她逍遇的苫难在她心巾还能找到解释,并以这种解释保持内心的某种平静。在这种意识之光的照耀下,她和丈夫一生的惨痛经历似乎还有着菜种其体的不幸然而严肃的内涵,此刻随着这一束光的熄灭,这种惨痛经。历不仅足不幸的,还是荒涎的、无法理喻的了。丈火去世时她还可以这样想:他和她这些年一直都在向着闭圆的口子走着一条漫长漫长的路。他只足因为不幸才倒在半途的,这里甚至让她感觉到一种庄严和悲壮,此时却不能不看到丈夫的死早已给予了她一生的命运一种新的判决:这条团圆的也是受苦的路水来就屉不应该有的;她大半生都在渴望团圆,沮也就在这一天终于到来的时候,那个人却永远不会回来了,过去她那长达二十年的等待,眺望、寻觅,呼唤只是一场早就被规定好了的虛妄!今天,别人似乎都为自己过去经历的苦难得到了某种报答或补偿,只宥她和自己的丈夫反倒遭遇了又一次新的也是最惨重的打击!

  这年深秋的一天上午,医院隆重地为章玉歧补开了追悼大会。无论在大会开始时,还是在新任院长兼党委书记何方宣读悼词的时候,司马丽君都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在大会结束前的那一刻突然嚎啕大哭起来。这时她不该回头看一眼丈夫的遗像。丈夫的目光中有一种悲凉。

  从沉沉的岁月之河深处,一件早巳被忘却的往事突然异常清晰逼真地浮现在脑海里了。

  是那场舞会。那场使她和章玉歧相识的舞会。一刹那间,那被埋葬在心底的所有的往事,连同附着在这些往事上的全部苦痛。猛然间象雪山崩摧、冰河解冻般地涌上心来。

  这场猝然爆发的嚎啕大哭马上在追悼会上蠃得了无数同情和怜悯的目光。恰恰就是这些目光,又使她骤然止住了哭声:她的一生差不多快过完了,她在坛个世界上什么也没有得到!今天她不能再在这儿,在人们的同情和怜悯中失去苦难中残存在心底的那一点尊严!

  ……表面看来,在这个冬天里,司马丽君的生活出现了一生中难得的平静。开完父亲的追悼会,儿子就回部队去了。雅莉已经升入高中二年级,老师们都说,再过一年,她考入大学绝对没有问题,这个十五岁的中学生对数学有着一种奇特的才能。入冬以后,医院又给每个职工普调了一级工资,尽管钱数不多,但毕竟是十几年后第一次加薪,顿时使这个家一惯十分紧张的经济状况有了一点松缓。由于报纸的报导,她在冷冻治疗体表肿瘤方面的成绩引起了市科协的注意,被授予全市科研成果二等奖,新来的何院长不顾周围的议论和反对,还是坚持把那一百元奖金全部发给了她个人,她用这笔钱买了一台雅莉渴望了多少年的台式收音机。她每天仍旧照常上班,照常下班,脚步象表针一样准时。报纸对冷冻疗法的宣传给她引来了更多的病人,她不得不每星期专门辟出两天时间给这些体表肿瘤患者做手术,而其它各类癌病患苕上门就诊的人数并没有减少。每天早上,当这个神态庄重、沉默,目光严峻的女人披一身雪花,踏着上班的铃声走进医院门诊部大楼时,有人甚至发觉她那一向苍白暗灰的双颊上已经浮起了两片浅浅的红晕。

  但这个冬天里她的心境并不平静。那场在心灵中翻卷了十几年的暴风雪成了过去,但它却在心灵的荒原上留下了一片阴冷而又无边无涯的冰雪。每天夜里,小屋背后洛河里时时车轮般隆隆地沉闷地滚过的风雪的呼啸声,河岸上披着冰挂的树木一阵阵爆炸似的轰鸣,对岸的风雪旷野里某一根残断的灌木条或是芦苇的一声声尖利的,凄凉的、格外揪心地响亮的摇曳声,都能使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心灵中这片雪原的存在;而在白天,无论是走在去医院的马路上,还是呆在自己那间诊室里,望一望窗外飞旋的雪花,一种从没有过的空虚就会猛兽一样扑进她的心。这空虚鬼同新近发生在内心的—种新觉醒联系在一起的:如果说在丈夫的追悼会之前,她的惨痛还都纠结在章玉歧一生的不幸及这种不幸的无意义与荒诞之上,那么在这之后,随若无尽头的空虚的日子的来临,她却不能不更多地想到自己了。其实在长达二十年的对丈夫的坚忍的眺望和等待背后。在那个合家团圆的梦想里,还永远更真实地潜藏肴那种只属于她自己的欲望:一定要回到那个正常人生活的世界里去,做一个可以欢乐地特别是骄傲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一个真正的人。这二十年中,促使她活下来的最深刻的原因与其说是为了丈夫,为了这个家,不如说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这种人生的欲望。在这种欲望、这种原因的背后,还隐含着更深刻的殴因,一种似乎足来自灵魂极深处的、来自生命本能的声音,这声荇既芘严又警动人心:我们邡是人。我们都只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一次。生命不会给我们第二次机会。我应该好好活一次。如果我过去和现在的生活根本不能箅是人的生活,那我就要在人世间为白己寻找这种生活。我一定得找到和得到这种生活。这些年中,丈夫始终是构成她回到那个世界去得首要条件,她的梦想的依靠和基础,而今天,几乎全世界所有的不幸人们全都回到正常人生活的世界甩去了的时候,丈夫的死却突然对她自己有了新的极悲惨的含意:她不可能再回到那个世界去了。数年前她在失去丈夫的同一刻就已经失去了回到那个世界去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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