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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不论在刚才的会议中,还是刚刚接到民政局的通知时,他那不平静的心里想得最多的却是这样一句话:为什么偏偏是她?!

  去年深秋,何方刚刚上任三天,就赶上主持了章玉歧的追悼会。也就在这场追悼会上,他第一次认识了司马丽君。开初他并没有特别注意这位死者的寡妻。从追悼会开始直到临近结束,穿一身黑衣、身材瘦小、神情悲戚的司马丽君默默地站在丈夫遗像的一侧,由女儿和她那个专程从部队赶回来的儿子搀扶着,没掉一滴泪。但是,就在追悼会结束,奏起了哀乐,与会者最后向死者默哀告别的时候,似乎偶然抬起头,看一眼丈夫的遗像,她却蓦然脸色大变,嚎啕大哭起来。

  这不是平常的哭泣。甚至压根儿不是哭泣。这是一座长年耸立在一个女人心灵深处的冰山訇然崩塌时爆发出的惊天动地的轰响,是一道冰河解冻时排山倒海的冰块顺流而下互相掩击的声芹。一时间它让你感觉到的不是痛苦而是深深,的惊诧和恐惧;而当你真实地感觉到这惊诧和恐惧时,你也就骤然体会到了一种不仅这场追悼会无法慰藉而且人世间所有的慰藉都难以弥平的一个女人内心的苦痛。

  哭声象一把铁钳死死绞痛了毎个人的心。与会者还没有,从这哭声造成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哭声却又停止了。诏马丽君从一片压抑的紧张的气氛中抬起头来,就象从内心中某一条真实存在的记忆之河的深深的水底抬起头来一样,泪光闪闪的眼晴甩,猛然又有了几分骄傲、刚烈和愤怒。

  全场人的内心又经受了一次新的震撼。这哭声的戛然而止同刚才哭声的猝然爆发一样,使他们在感觉到第一次惊恐之后再一次感觉到了新的惊恐。

  就在这一刻何方逼近地看到了这个女人的嘴角。当这些新的情感象荒野甩的炊烟一样在她那双悲戚的时尔又闪烁出一片固执的明亮的眼睛甩袅袅升起时,她那枯皱的嘴角不时会不自觉地、神经质地、令人惊心地抽搐一下。

  只有在生活中经历了极度的苦难,内心遭受了无法愈合的创伤的女人才会有这样的嘴角。

  他没有想到这个女人还会给他留下第三次震动。第二天早上七点五十五分。上班铃响前五分钟,何方提着一只旧黑塑料革手提包,沿门诊部大楼前那条被两旁血红的法桐树叶筑成的长廊似的甬道往医院办公大楼走。突然,一个瘦小的女人正从甬道那一端迎面走来。他感到惊讶,停下来,想同她打个招呼,告诉她自己已跟门诊部主任郝治安讲过,她可以休息几天再上班。但她并没有望见他,目光专注地平视着前方,脚步稳重,扎实,迅捷。她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走进了门诊部大楼的正门。身上仍穿着昨天追悼会上那一身黑衣,上衣有狴宽大,裤子却显得小,总的说来还箅整洁;她的脸色苍白,憔悴,眼泡有些肿,神情却是庄重的,悲戚中透着平静和执拗。一刹那间,她身上什么地方使他猛然激动起来:那是鬓边的几根散乱的白发,昨天追悼会上还没有过的白发,在四周围一片红叶的衬托下,格外醒目,格外惊心动魄。

  渐渐知道了这个女人大半生的经历。从那时起心中就有了一幅与她有关的图景。那是旷野中的一棵树,一棵躯干半枯、痛苦地扭曲着的老树,在肃杀的秋风中怕冷地抖索着,看样子它快要死了。但不知为什么,它那弯曲地斜斜地伸向天空的梢头还奇迹般地飘挂着一两片嫩绿的叶片,象一面面不屈的生命的旗帜,于是这棵老树竟然有了某种令人惊叹的生机。

  后来才听白那两片绿叶意味着什么。她的一双儿女……

  也许因为自己也有过长达二弋年的“右派”生涯的缘故吧,从这时起他已经在司马丽君那刚强的外部表情和行为中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个女人生命中存在的一种极脆弱极危险的东西。司马丽君是这样一种女人:经历过漫长的人生的苦难之后,她自己的生命已经不箅什么了,眼下这一双儿女不仅是她生命的依托,还成了这生命存在的全部根据。从那时起他心里就有了一种明确的意识:这个女人不应该也不可以再经受一次新的打击了,作为院长,他应该在自己力辦能及的范围内,保护这个命乖运蹇的女人,使正在走近晚年的她得到一些真正的人间的温暖和慰藉。为此,当司马丽君的冷冻疗法在市科协获奖后,是他力排众议,坚持把那笔为数不多但却引人注目的奖金发给了她个人。他还给市卫生局打了报告,将司马丽君由护士转为肿瘤科医生。这么多年来她都在干医生的事,实际工作能力不比任何一位名牌大学毕业的肿瘤科医生差。她的冷冻疗法甚至还已经引起了全国医学界的广泛注意。只是因为上面有人认为这种事尚无先例,才拖了下来。他还可以为她做许多别的事情。司马丽君并不老,才只有四十四岁,应该说还正处在人生的壮年,象许多刚从苦难中解放出来的人一样,她也应该有一番新的生活!

  谁也汝有料到民政局会来这样一个通知。接到通知后的几天里,何方眼前总是会闪过这样一幅画面:冬天来了,一场暴风雨已经遥遥在望,那棵老树上的绿叶随时都可能飘落下来……这时就是这棵树自己的死期!

  每一个人的生命说到底都是脆弱的……除此之外是否还有别的原因,可以解释他此时心中那种难言的悲怆呢?他不愿往深处想。他已经四十五岁了,自从二十年前妻子与他分道扬镳,这么多年的独身生活已使这个在一生事业上雄心未泯的人在个人幸福问题上心如死灰。为什么他老觉得这来自南疆的战争的消息也是对他自己的极大的一次打击,他将在这次打击中失去晚年的一份最宝贵的得到幸福的机会呢?为什么司马丽君这个人老是使他想起自己读大学时初恋的那个至今仍在梦魂萦绕中的少女呢?!不,不能再想下去了。

  —片沉寂中,门诊部主任郝治安的目光正紧张地盯住他。

  ……象别人一样,郝治安今天的心境也是沉重的。但这种沉重与其说是为了司马丽君,不如说是为了他管辖下的门诊部肿瘤科:如果南边的仗真地打起来,司马丽君不上班了,本市这唯一的一家肿瘤科就得关门。院长的目光已经投射到他身上来了。“老郝,你说说,司马丽君最近怎么样?”郝治安忽然明白自己该说什么了。肿瘤科和司马丽君的冷冻疗法最近在全闰都造成了很大影响,慕名而来的病人那么多,要关闭这个科在他肴来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司马?……司马很好。”他急急忙忙地说。“司马你们不用担心。这些日子她天天照常上班。”他缓了一口气,宥了看周围人的脸色,语气平缱了一些。“司马是个了不起的人,听到打仗的消息,周围工厂里,街道上,不有孩子在前线的女人整日整夜地哭,苻几个还半夜三更抬翻医院来看急诊。司马可不一样,不论白天还是夜里,谁也没听到她哭过。”他猛地停下来,眉头皱了皱,“我同意精神病科曹主任的意见。不让她上班是不妥当的!”

  何方站了起来。他明白今。天的会只能到此为止了。这是一次没有结果的会。惟其没有结果,它才在何方心里引发了一种强烈的意念!

  ——她的不幸就是你的不幸……——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能让她死去。你一定要帮助她活下来。

  还在那个除夕之夜,司马丽君的心境就变了。她盼了那么久,坚信在除夕之夜会来到的儿子的信终于没有来到;与此同时儿子也没有回家来过除夕;挂在门口的那只小红灯笼不吋被风雪吹熄,她得一次次跑出门外将它重新点燃,而这又是过去多少年间用这盏小红灯笼等待丈夫时从没发生过的事情。因此便有了一种特别的不洋的意味;她自己又在这中间糊里糊涂地吃了一只虛碗,向冥冥之中那个至高无上的主宰发出了一番那样的祝祷……这一切看似偶然实非偶然的事件连在一起,终于将她的心带入了一片黑暗!

  她不愿也无力再去点燃门口那只被风雪吹熄的小红灯笼。

  那件祸事,不再是极可能发生,而是一定要发生,并且就从这个除夕之夜开始,正一步步地向她家的这间小屋逼近!

  无论是她。还是儿子,都躲不开它。因为正是作为母亲的她自己而不是別人,在除夕之夜这个极神圣极灵验的时刻夢,了字。这样它就真的不会不存在了!……屋甩的两根蜡烛熄了。她在黑暗中惊骇地站起来,愣了一会儿。猛地走过去,拉开门。她想冲出去,冲出这间小屋,冲出这小屋中窒息人的黑暗。她害怕它,害怕同它联系在一起的孤独,也害怕刚才的那个极清醒极可怕的念头。但她并没有冲出屋门去。门外的那盏路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了。外面也是一片茫茫的黑暗。在这片黑暗中城市不复存在,只是广漠的黑夜中的荒野的一部分。她没有冲出小屋去还因为她又从广漠的风雪深处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低沉。压抑,狂暴,这是另一只野兽,属于荒原、风雪、黑暗和她内心中恐惧的一切外物的野兽。它在呜咽,在模糊不清地号叫,它统治着这片荒原,可以使江河封冻,山岳崩摧,使一切生灵死亡。她感觉到它的力量了。在它的号卩兆和呜咽声中,她自己心中那只渺小的野兽可怜地抖颤着,只剩下一声细弱的绝望的哀嚎。啊……

  为什么甚至到了这时,一边恐惧着儿子在战争中的厄运,她心中也还存在着另一片黑暗,另一种恐惧呢?这种恐惧其实也早早地跟随着战争的消息来到了她的心间,只是她一直在感情上抗拒着那个对儿子命运也是对自己命运的残酷的判决,抗拒着战争的消息本身,这另一种恐惧才暂时地被掩饰了。但它并没有消逝,在这样一个夜晚,当她终于承认了战争,承认了那几乎注定要降临到儿子头上的不幸时,这另一祌恐惧便又在她心中凸现出来……不!

  她惊慌地后退一步,“砰”地一声重新关上了屋门。不、不,她想。现在她又站在小屋里了。她缓了一口气,仿佛自己刚刚脱离了险境。但那危险,那只荒原上的野兽,并没有走开,它还在小屋四周徘徊着,敲打着屋顶、墙壁和门窗。但是尾墙是厚实的,在屋墙和她之间,还隔着空间。她甚至还可以划一拫火柴,再点燃一根蜡烛,用光驱散黑暗和潜藏在黑暗巾的恐怖。她真的那样做了。火光将她的脸映亮了一下,就象一束来自天国的阳光照亮了伦勃朗画框中的人物,转瞬又熄灭了。她没有再找到一根蜡烛。这火光还使她吓了一跳。。不不,火光将会使屋外荒原上的野兽在茫茫黑夜中只看到她的这间小屋……儿子会在战争中死去……还不仅仅是这些……

  屋外的世界突然显得一片寂静。原来风雪不知何时已经止息。她蹒跚着,走过去打开了屋门。首先斜斜地涌进来的是一片清冷的月光,月光从门外那棵披雪的桐树的光禿的枝杈问射来,整个此界都睡着了,或荞没有睡着,只在一片压抑的、悲怆的沉寂中谛听着什么。新春已经到来,整座城市,连同洛河、洛河对岸的雪原都沉浸在一片蓝幽幽的月光中。

  在洛河对岸的矿野里,在那片月光下,也正有一个微弱的、断续的、似有若无、象呼唤又象叹息的声斉响起来,落下去,又响起来,又落下去……那是儿子的声音吗?!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她猛地打了个寒颤。再次关上了屋门。门外的月光又透过窗玻璃溶进屋里来,在黑暗中泛起濛濛的亮光。她坐着,坐着,突然觉得,这间小屋里有了一种异祥的、令她惊骇的气味!

  儿子在那片明月下的旷野里……儿子在小屋背后的河堤上……

  门外的雪地上,一片寂静中,她蓦然听到了一串轻轻的脚步声!

  脚步声消逝了!儿子就停在这扇薄薄的屋门外面的月光里。儿子沉默着。

  他为什么不敲门?!……

  儿子为什么既不给她写回来一封信,又不在除夕之夜回到家里来?儿子为什么这样沉默?!……为什么她会觉得在儿子的沉默中有某种比死亡更沉重更可怕的东西?!

  儿子的童年是不幸的,儿子心里早就有了那种生来就被母亲和这个世界遗弃的感觉;儿子还没有真正长大,就已经从他那有限的但却是凄苦的人生中得出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严峻的解释。当一场战争突然在他的命运中降临,给他带来的不仅是苦难还有死亡,这时他会怎么想?!

  儿子曾经对母亲发过誓,他这一生再也不为别人活着,他仅仅是为了她,为自己的母亲活着。

  猛然间听到敲门声了!门搭扣“叭嗒”响了一下,又响了一下!

  她毛发直竖,站起来,双脚发软,终于挣扎到屋门后。开了门。儿子蓬头垢面,军衣褴褛,一闪身进了家门!“阳阳,是你,”“妈妈!”“你怎么……”

  “我为什么就应该死去!……”

  门外仍旧是一片蓝幽幽的月光。雪地上只有一片干枯的树叶,在小风中“嗦嗦”地滚动!猛然醒了过来!

  一一但儿子会在某一个月光惨淡、万籁俱寂的夜晚,突然悄悄地敲响自己的家门!

  ……为什么在刚才那迷乱的一刻里她的心竟是那样地欢悦,而当她从这迷乱中清醒过来时又見那样地失望!她应该明白,这是犯罪,在她拉开屋门让儿子进去的时候,甚至在她此时这样想的时候……这将是为整个社会所不容的犯罪!

  不……如果阳阳真要这么做,那她是拦不住他的;儿子是卣己一个人孤独地在那片荒草滩上长大的,他怎样选择生活道路是他自己的事情……如果他要这样做,那就这样做好了!她决不会将他拒之门外!反正现在除了儿子,在这个世界上她就只剩下月光下的这一片雪原了;是她的犯罪把儿子带进不幸和死亡的厄运中去的,她已经发过誓,要为儿子承担命运中注定要遭遇的沉重和苦难,如果这就是犯罪,就是耻辱,那就让这种耻辱和罪恶加在她自己身上来好了;反正如果儿子真的死去了,她也会跟随着他一同死去的;而儿子此刻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妈妈一个人,只有河边的这一间小屋可以依靠。她过去对儿子已犯过那么深重的遗弃罪了,今天绝不能再遗弃自己的儿子!

  在一片清冷的寂静的月光下,这个绝望而又倔强的女人孤独而坚定地站着,望着远处那片冰雪的荒原。她突然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儿子的行踪,在阳阳的沉默中找到了一种真实,内心因此而变得充实有力……一只野兽的声音又在这片荒原深处响彻起来一一

  儿子,回来吧,不要害怕,不要踌躇……妈妈在家等着你……

  天亮前,她又重新点燃了屋门口的那盏小红灯笼。儿子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这盏红灯笼的秘密的含意。只要远远地看到家门口挂着这盏小红灯笼,儿子马上就会明白妈妈的心思!

  天亮时她走上了屋后的河堤。河堤上的林带里仍旧披挂着重重冰甲。地上是没过脚踝的积雪。她明白她到这儿来干什么了:她在寻找一个可以成为逃回来的儿子和自己的藏身之处的洞穴,一片阴影或一片灌木丛……

  你不能软弱……即使这是耻辱,是罪恶,也是你早先在儿子和自己的命运中种下的……你是在收获你自己应该得到的惩罚……

  为了儿子……

  一九七九年二月十七日。中越边境战争爆发。当天晚上她就听到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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