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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她走进屋,站着,怔怔地,浑身是雪,望着女儿骇怕的脸,只说了一句话:

  “你哥哥……他们那个部队真的开到广西边境上去了!

  从这天晚上起她的生活就彻底改变了!

  在内心的雪原上,紧贴着遥远的地平线,正在刮起一场黑褐色的风暴……

  她已经找不到那棵孤独、瘦弱、还没有长大的小树了。

  在风雪荒原的极远处,在她的又突然变得极辽阔的视野的尽头,那座高耸的、灰溁濛的、死气沉沉的大山背后,正清晰地、急骤地响着一串沉重的、惊心动魄的、非人间非生命的鼓点!

  那座大山就是祖国的南部边疆。大山背后的鼓点就是一场战争的鼓点,它的每一声里都融满了可怕的死亡的颤音!

  在过去二十年间,她一直站在一座人生的断桥头,向着远处的大山眺望、寻觅、呼唤、等候自己的丈夫;今天,她突然发觉自己又站在另一座断桥头上,向着远处那座大山背后眺望和寻觅了。不过这一次她的心格外惊慌,格外恐惧!

  她已经不能再到屋外的世界里寻找否定战争存在的证明了,即使在每天上下班的路上,在医院里,她也尽量避开她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她明白她这是在有意无意地避开那关于战争的沸沸扬扬的议论。她的心灵已不再对那个世界有所渴望了,它转叼自己的一小片封闭的天空……

  ……就在这一小片天空下也还起了另一场风暴,它是与荒原上那场黑风暴一起刮起来的,却比后者更猛烈,更暴虐,这是面对险境的她从灵魂深处发出的激烈的愤怒的反抗的声音!

  不,这不可能……

  在这个冬天里,她曾为儿子设想过许多种黯淡的前途。唯独没有想到阳阳会遭遇一场战争!

  战争……战争不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吗?全国解放几十年了,从没听说过哪儿有仗打,别人家的孩子一批批去当兵,然后平平安安地复员回到城里来,顺顺溜溜地安排工作。上班,结婚,一家子甜甜蜜蜜安安静静地过口子,谁也没有遇到战争,凭什么她的阳阳刚当兵一年就遇上了战争!

  还有一直在追逐她要吞噬她的那一团命运的黑暗。它已经使她遭受了二十年的苫刑,使她永远地失去了丈夫和自己的梦想,难道这一切还不够吗?为什么非要用一场突然袭来的战争将儿子的生命带入一片可怕的黑暗,为什么非要用这片可怕的,黑暗使她最终真地相信自己在过去二十年里对儿子犯下了重罪,相信是她的罪把儿子推向了命运的深渊呢!

  还有,全中国的军队那么多,儿子他们这支部队又没漪驻守在边疆,凭什么一定要派他们去打仗!

  这一坊都是没有道理的。她不愿意相信,也不能够相信。予爷想寧。她朦胧而强烈的意识到:儿子正处在危难中,儿孕侖套母亲的心灵的庇护。似乎如果作为母亲的她不相信这件事,它就是不可能存在的了一风暴巳经袭来,她得挺直脊梁。鼓起生命的勇气,帮助和保护自己唯一的儿子。

  黑暗的地层中现出一条可以逃脱的隧道,一线听亮。它刚刚出现,她就迫不及待地、激动地、欣喜地盯住了它,只盯住了它。

  ——儿子还没宥来信呢!

  既然顾师傅家的顾茁已从边境上给家里写了一封信,那么,儿子到了前线也会给家里写一封信的。这一次不是下乡,也不是参军,儿子明白他面对的是什么。他在世界上只有一个母亲,而母亲也只有他这一个儿子,一旦他真的上了前线,就决不会不给她写一封信回来!

  只要没接到儿子的这封信,她就不能相信阳阳已经上了前线!顾馆来信了也箅不了什么,儿子和他并不在一个连队!据说世界上有过这种事情:某一个女人,得知儿子已在战争中死了,可她就是不相信!结果有一天儿子真的活着回到她面前来了!

  至少她这个作母亲的人自己不能相信儿子真的已经上了前线!世间所有的事情都有意外。儿子的信也许就会给她带来这样一个意外。儿子会说:妈,我们部队是上了前线,但却没有打仗;或者说:部队是上去打仗了,而他自己却因为一件什么事留在一个极安全的地方了!

  又一个长夜即将过去。天色仍是一片昏暗,医院大门口收发室兼传达室里的老赵头突然被门外一串轻微的脚步声惊醒了。他拉开窗帘,透过结着冰花的窗玻璃往外看,猛然吃了一惊。门外是一棵披雪的松树。一盏路灯在黎明的昏暗中惨淡地发着白光,一个女人呆呆地站着,旧黑呢短大衣上落满了雪。没戴围巾的鬓发散乱的头上也落着星星点点的雪。她的目光凝视着传达室门口的小黑板。“司马……是您?!”老赵师傅慌忙打开窗口发放报纸信件的小门,慌乱得有些口吃起来,“您这么早就就就来……上班啦?!”

  “赵师傅,没有……没有我们家阳阳的信吗?”她问。她的声音很弱,仿佛空中飘过的一线游丝。赵师傅的心惊骇地跳起来!“司马,您咋啦?……信要九点钟才到呢!”一团积雪从路灯杆上落下来,打在她的头上,肩上。她打了一个寒颤。她失态了!

  上午。九点钟。她又站在收发室门外的雪松下了。“司马,没有阳阳的信!”老赵师傅说。他望着她,一刹那间,她从他的沉重的同情的目光里看出他已觉察到了自己的内心。“有了信我会给您送到家里去的!”迟疑了一下,他又说。

  转身走回去。

  又一个黎明。老赵头又听到门外有脚步的窸窣声了。拉开窗口的小门,司马丽君又在那棵雪松下站着。“司马!”

  “赵师傅,我……没有事儿。我就是想来这儿走一趟。”她说。

  没有信。一天天过去了。没有儿子的信。

  ……心中荒原上的黑风暴越来越猛烈。那种沉重的,将会失去!切的预感在加深。渐渐地,她觉察到自己内心的意向已转换了:她忽然不明白儿子为什么不来一封信了。如果他上了前线,该来一封信,没有上前线,也该来一封信哪!这长久的杳无荇信决不是好兆头!

  元月份过去了。二月已开始。除夕一天天近了。有一种直觉:今年这个除夕对她、对儿子的命运都有着极特殊的,决定性的意义:如果儿子真地上了前线,那封信就肯定会在除夕之夜到来之际寄到;如果儿子没有上前线,那么,除夕之夜来临的时候,儿子就会突然顶风冒雪地赶回家里来,同母亲和妹妹团聚!

  不敢亲自到部队去打听。害怕失去最后一线希望。除夕到了。

  黎明时又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大雪,在医院收发室对面那棵雪松下,老赵头又看到了浑身披雪的司马丽君。

  “司马,回吧……这么大的雪,”赵师傅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好了。“今儿阳阳一定会有信来。来了信我马上给您送家去!”

  “哦。”她应了一声。仍旧站在那儿。“司马!”老赵头一时间骇然。“我给您开门。……要不你就在这儿等着?”

  “不。”她猛然醒过来,说。走回家去了。中午了,仍旧没有信。

  除夕晚上狂风大作。暴风雪摇撼着河提上结着冰挂的树木,也摇撼着她家的这间小屋。她孤寂地坐着,心境到了最黑暗最软弱的时候。一种悄悄升起的惊讶,一种无力同即将袭来的沉重打击相抗衡的感觉充满着她的心。雅莉出门约同学们看电影去了。为了意识中的那一点模模糊糊的等待,她站起来,用颤抖的手包好了最后几只饺子,又在屋里点燃了两只红蜡烛。然后坐下来,突然意识到内心里又只剩下那一片的茫茫的雪原了……儿子的信不会来了!

  也许阳阳真的没上前线?也许再等上几分钟,儿子就会一身雪花,推开门闯进家来,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样,高高兴兴地坐下,同母亲和妹妹一起欢这度农历年的最后一个晚上?!

  也许她还应该为儿子的归来再做一件什么事?!也许为了儿子平安地固家来她还有一件极重要的事没有做?也许……是的,也许应该也为儿子在门口挂上一盏小红灯笼?!

  在过去的日子里,为了丈夫,每年除夕,她都要在小屋门口屋檐下挂上一盏小红灯笼!

  心里有了一点激动和欣喜。站起来,从墙角上取下了那只旧灯笼,用颤抖的手拂去积尘,点燃了灯笼里残存的半截蜡烛。

  在屋檐下摸索到了那根钉子,将灯笼挂上去。儿子会看到这盏灯笼的!儿子看到这盏灯笼就会明白母亲的心。当她为儿子做了这件事之后,儿子如果再不回来,不仅是不合情理的,还是不公正的了!

  回到屋里坐下。屋外的夜声浓重起来。满世界响起了暴风骒雨般欢度除夕的鞭炮声。一个清晰的惨痛的声音也在心里响了起来:

  ——今晚阳阳是不会回来的!那盏小红灯笼在门外挂了十几年,你的丈夫也没有回来!今夜你的儿子也是看不到它的!你为他做这件事是没有意义的!

  ——其实你心里从来没怀疑过儿子已经上了前线这件事。从来也没有真正相信过儿子会在这个除夕平安地赶回家来!你真正相信的是除夕之夜会收到一封儿子的未卜吉凶的信!

  时光在流逝。屋外的风雪和鞭炮声越来越猛烈。夜正在向风雪深处延伸。她的心里只剩下一片空茫……儿子不会回来了,不会回来了,她呆兄地坐在那儿,想。但是并没有走开,猛然间,她站了起来!

  今夜为什么不会发生奇迹?过去多少年的除夕夜,她坐在这儿等候丈夫,都没有等到,为什么今夜她就一定等不到儿子?!人间不是有许多的奇迹吗?没有奇迹这个世界就不成其为世界。人心里就不会再有阳光而只剩下一片漆黑……鞭炮声稀落下去,屋外的风雪仍旧猛烈。在满屋的寂静里,蜡烛燃出的羊脂味飘散出了神秘。床头那台旧闹钟的“嗒嗒”声清晰可闻,这每一声表针的走动都在消耗着她心中残存的期望,同时往这颗心里一点点地灌注着绝望和黑暗。突然,门被推开了!是雅莉!电影散场了。“妈,还没下饺子?!”女儿问。

  她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女儿,心中骤起的失望使她眼中有了恨意。灶屋里的水开了。女儿跑去下饺子,她仍旧坐着,饺子下好了,雅莉在灶屋里喊她。朦朦胧胧地,她觉得今晚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没有做。

  她走到灶屋坦,在小饭桌上摆开了三只碗。第一碗饺子是给儿子的,第二碗给雅莉。最后,她用颤抖的手给自己盛了一只虚碗。

  碗里只有两个饺子。

  女儿匆匆吃完自己的那碗饭,睡觉去了。司马丽君仍在灶屋里坐着,内心定定地,看着小饭桌上的那只虚碗。灶屋里也弥散着一种只有除夕之夜的红烛才能燃出的神秘的气息。猛然间一惊。她明白自己要为儿子做的是一件什么事了!

  按照一种古老的说法,除夕之夜的饭桌上是不能有虚碗的。虚碗是供给阴间亲人的灵魂的。谁在除夕之夜不小心吃了虚碗,就会在正在到来的一年里给自己带来灾祸,疾病或死亡!

  她又坐了许久。

  在这个世界上,人们只有在心灵完全被黑暗充满的时刻才会走向神秘的上苍,而在这种时刻,她也会发觉自己只能将,心灵转向上苍。

  再等下去是没有意义的了。

  她端起了那只虚碗,用筷子笨拙地扒着,极镇静地吃完了碗里的两个饺子。

  接着,又端起了儿子的那只碗。在过去多少个除夕夜,她也要为丈夫吃完一大碗年夜饭。这也是一种古老的习俗:在这个夜晚,只要你替你那个漂泊天涯的亲人吃上满满一碗年夜饭,他在就要到来的一年里就会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今夜她是为儿子吃这一碗饭。

  一个极清醒极可怕的念头,一声悲怆的呼喊,猛然从心底冒了出来——

  她巳经吃了那只虚碗了。假若真有什么躲不开的厄运要降临到他们这个小小的三口之家里来,那就让它落到她自己身上来好了,不管是疾病、灾祸还是死亡,只请它避开她那个不在身边、已经上了前线、只因她自己过去二十年犯下的罪而身临危难的儿子!

  她一只一只地吃儿子碗里的饺子。她甚至有了一种轻松。除夕之夜是神秘的,充满灵验和奇迹的,她那发自内心的虔诚的祝祷已经直达上苍。那个至高无上的主宰既然能看清她生活中的一切罪恶,它就应该也能看清今晚自己为儿子所做的一切!

  饺子的味道太咸,有些苦涩。屋外的风雪声一阵比一阵猛烈。胃里太满。蓦地,喉头一阵抽搐,刹那间眼里涌满了泪水。

  ——饺子盛得太多。今晚她吃不完儿子的这碗年夜饭!

  何方透过窗子,望着那两根沉重地挑着雪逼到窗玻璃上的法桐树枝。

  办公室里谁也不说话。这种让人不愉快的沉寂已持续了好一阵子了。可也没有谁离开,会议还没有个结果呢。

  主旨开会前大家都知道了。医院党委刚刚接到民政局的一个通知。通知说:在祖国南部边陲,一场对越自卫还击战就要打响。各单位从现在起,就要注意做好参战人员家属的工作。

  本院有孩子在前线的人就肿瘤科护士司马丽君一个。据传达室兼收发室的老赵头汇报,这些日子司马丽君每天天不亮就跑到收发室来等信,神态不大正常。

  会议刚开始,住院部主任何秉康就提议说,按惯例医院应做的工作是:由院位、副院长代表院方去司马丽君家里慰问,管后勤的同志(工会还没恢复)经常到她家看看,粮缺不缺,煤球烧完没有,有困难就马上解决。他还说:如果老赵头反映的情况属实,儿子在前线打仗期间,医院最好不要让司马丽君再上班。

  他的提议很快就被否定了。梢神病科主任医生曹大力马上指出:如果司马丽君眼下还不知道儿子上了前线,或者只是怀疑儿子上了前线,那么,此刻院长副院长去慰问她就等于把一个极残酷的事实正式通知她。所以,与其对她做那些事,还不如什么也不做,让她继续不知道或者不相信那件事好了。任何形式的关心都会使她心灵的堤坝崩塌下来。谁都知逍这个女人一生很惨,儿子上前线打仗这件事对她无疑又是一次致命的打击。

  甚至让她在战争期间不工作也是不妥当的。不让她上班就等于让她单独地去受苦。这吋让她继续跟同事、病人生活在一起还好些。至少可以不让她那么孤独,可以分散她内心中的痛苦和压力。

  曹大力说完这番话后再没有谁说什么。何方清楚地感觉到了,其实每个人想说的都不是这些。无论我们做什么不做什么都不是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司马丽君的儿子已经上了前线这个事实,谁都明白这个事实对司马丽君意味着什么。可谁又改变不了这个事实的存在。

  沉默很久之后,刚提拔起来任泌尿科主任的纪小岚小心翼翼地说,是不足可以这样:这段日子里,司马丽君愿意上班就让她1:班,愿意在家休息就让她在家休息。

  “这箅个什么建议!”笫一个发言的何秉康怒气冲冲地打断了她的话,“这仍旧等于我们这批人什么也不做!”会议陷入了僵局。

  人人都感到了这一点。此刻应该由院长兼党委书记何方做出决断了,无论他说出什么,人们都不会存什么异议。但何方什么也不说,于莛大伙就只能干坐着。

  ……望着窗外法桐树枝上的积蜇,何方意识到自己想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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