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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一刹那间他的脸被自己内心昨愤怒和执著涨得通红。他已经不再理她了。但他的目光却把她引向了对面屋槍下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昨天早上她就看到她了,她有八十岁了吧,根根鬓发如银,异常红润的脸上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坚忍,二目平视,不看眼前的任何人,也不看远处的树木、建筑物和天空,似乎只在望着一个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地方……当邮车驶来,人们涌向邮局,她身边的小伙子和姑娘也跑去找信时,她仍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庄严、凝重,似乎根本不关心身旁的騷乱,不关心那儿是否有一封自己的亲人的信,似乎只相信自己心里的那一点东西!……世界上原来有这么多人同她一起经历着这场战争……只要她相信儿子会从这场战争中活过来,他就一定能活过来!

  七点整。三轮邮政摩托又驶过来了。当那两只邮包被扔到地下时,她也不由自主地被骤起的海潮裹挟了进去!

  也许今天能找到儿子的信?没有。没有儿子的信。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是没有儿子的信。―个又一个夜晚变得越发惊心动魄。心里又只剩下了那片被惨淡的蓝幽幽的月光映照着的荒原。儿子没有来信,那就是说,儿子真的不在战场上!

  战争在继续……

  每天黎明还得去那个小邮局。也许会突然得到儿子的一封信?!

  每天夜里都要重新回到那片月光幽明的荒原上去。她要等待。必须等待。既然没有那封信,儿子会在某一天深夜敲响家门这件事就越发变得真实起来!

  还有每天上下班时医院大楼里那条长长的内走廊!目光的走廊。她必须抖擞精神,神态平静地走过这道走廊!她得为自己心中那个秘密坚持住!每个白天都在焦灼地盼着黑夜,每个黑夜又都在痛苦地盼着黎明……

  每一个白天和黑夜都是苦役。每一个白天和黑夜里又都孕含着某个可怕的、令人心惊胆顫的希望,每天拂晓,她都会在屋门后的墙角上,深深地刻下一个划痕。这划痕在增加,已经排起了长长的一串……

  战争在继续。医院家属区大院门外的喇叭里,每天早上仍是战争新闻……

  战争好象要永远持续下去……每天清晨的邮政摩托车,已经在她的心上碾下了无数道杂乱的、深深的、带血的沟徹。

  儿子没有回来。儿子没有来信……儿子也许永远不会来信了?

  这天黎明,她又来到那个小邮局门口了。在大柳树下,她又看到了那个他熟识的老工人。她知道他昨天巳接到了儿子从前线来的一封信,但是今天早上他又来了。在这儿似乎距离前线的儿子近些……等邮车的时候,他突然红着眼睛,低低地,愤怒地对她说:“听说了吗?……昨儿个俺家冬冬来信说,咱们部队里出了孬种!他想让别人替他去打仗,自己躲到后方去!”

  她的脸上仿佛突然挨了沉重的一击!在老工人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她感到了一种极度的轻蔑和憎恨!

  别人家的儿子也是父母含辛茹苦养大的,他们都在战场上流血,牺牲,可她的阳阳却从战场上逃了回来!

  别家的父母都在盼着儿子打胜仗,她却天天夜里坐在家里等儿子的一串敲门声!

  世界上有比人的生命更值得珍惜的东西……她没有资格同这些人站在一起,这天夜里她不再想呆在小屋里,等那一串脚步声了!她听到了屋后洛河洪水的泛滥声。冬天已经过去,春天正在到来,尽管来得迟些。在洪水的呜咽和咆哮声中,有着某种惊天动地的悲愤和痛苦的呼喊。

  她悄悄地走出小屋,走上洛河大堤,走上了河道中央的断桥。

  在人生的晚年,为了儿子,她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失去了生命的尊严……

  不,为了儿子,她得挺住!如果这次她再将儿子从胸膛口推开去,阳阳就会真的死去……我的儿子,你到底在哪儿?

  在豫西伏牛山区的层峦叠蟑里,潜藏着无数条暗河。每逢冬末春初这段气候令人捉摸不定的日子,随着最初几缕从东南方黄淮平原上吹过来的、依旧裹挟在料峭的寒意里的春风,融化和半融化的冰雪就会顺着这些暗河奔腾而下,汇成汹涌的洪流,扑向洛河那古老、干涸、宽阔的河道。

  洛河流域一年一度最寒冷的季节来临了。这是冬水。是即将离开大地的冬天的最后一次暴虐。只需要一天一夜功夫。洛河那几百里长的河道就被冰洪涨满了。每一条最微不足道的河汊都溢满着铁灰色的、混浊的水流。两岸之间不辨牛马。在一片汪洋似的河面上,洪流“呜噜呜噜”地怒吼着,翻滚着旋涡,激起一个个巨浪,无休止地撞击着两岸的土堤,在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中使大块大块的泥土崩塌,连根拔倒大树,在堤防薄弱处造成决口,淹没岸边低洼处的田地、森林和村庄。日日夜夜,两岸几十公里内的人们都能听到它那来自大山深处的、充满野性的激情和蛮荒的气势的、闷雷般隆隆滚动的声音。在这声音里你能听到冬天失去世界时的愤懑的呼喊和凄楚的呜咽。它似乎要在自己离开大地时淹没一切,摧毁一切,只将澈骨的酷寒永久地留在世界上。它带来的是寒流,霜冻,甚至是暴风舌;它在两岸人们心里灌注的是一种新的难以排遣的忧郁、悲凉和惶惶不安。

  每到这个季节,洛河上下就有了一种浓郁的、悲怆的葬礼似的气氛……

  但它又是春水。是正在悄悄来临的春天在大山和洛河里酝酿的一次愤怒的和充满激情的奔流。它本身的寒冷、沉重和混浊是因为它正在结束一个漫长的冬天,融化或是荡涤尽大地上最后一片残雪,带走或是埋葬掉严冬留给人间的一切阴冷、潮湿、丑陋的痕迹。在那些万籁俱寂的深夜,你甚至能听到冬天和春天这两个倔强的灵魂搏斗时发出的声嘶力竭的喘息和叫喊。

  于是,这些日子里,在浓郁地弥渙在洛河两岸的那悲怆的葬似礼的气氛和惶惶不安的情绪中,也突然模糊地透出了某种令人落泪的、清新的、微弱而又强大的早春的气息!

  这时人们都会从心底喊出一声:春天快来吧,春天快来吧……

  一九七九年洛河里的春洪是伴着参战军人家属对亲人的痛苦和恐惧的思念来临的。

  人们原先的预测是对的。在这个罕见的漫长的冬天里!伏牛山深处积郁了太多的冰雪,于是,这一年早春的洪水就格外浩大,凶猛和暴烈。

  一下子沿河各县都在告急。报纸上每天用醒目的黑体字报道着洪水泛滥、决堤的消息。城里则纷纷扬扬地传着,洪水在哪儿哪儿淹掉了一个村子,在哪儿冲走了河堤上的一座小屋,连同小屋里一个七岁的男孩。电视台证实说:两岸各县已组织二十万民工上堤,驻军某部派出了一个团赶来增援。

  随着洛河上这一年一度的、浓郁的悲怆的葬礼似的气氛的来临,一种新的更加凄惨的意识也在司马丽君心里夜雾一般地生成并弥散开来。

  自从听到战争的消息,特别是这消息真的在南部边陲成了事实之后,在对儿子即将遭遇极大的不幸的恐惧的压力之下,她好不容易才为自己的生命找到了一个立足点,这个立足点就是夜夜小屋门口的那个秘密。她不能不相信儿子会作为—个逃兵跑回家里来。在这个坚定的信念背后,有着她自以为的对儿子独特人格的深刻分析,也有着对世界持一种泳冷的弃绝的态度的她报复这个世界的模糊而真实的愿望。有了这个秘密,即使儿子在几个月里一直杳无咅信,她仍旧能够把握住自己。她还已经在内心里积聚了一种不寻常的力量,时刻准备着为儿子承担那肯定会由逃兵的罪名带来的耻辱、惩罚和苦难。所有这一切都是以某一个夜里小屋门口晌起一串细弱但却惊心动魄的敲门声为依托的。战争的车轮日日在南疆的土地上隆隆地滚动,她夜夜守在小屋的门里,但却没有等到儿子的归来,不知从哪一天深夜起,她突然酲悟过来:也许世界上根本不会发生这件事了!

  每天夜里坐在屋门口谛听着门外的响动,她知道她这是同整个世界对抗;在意识的黑暗的深层,她还明白她也是同那团一直追逐着她、现在也在追逐着儿子的命运的黑暗抗争。她舀己本来是没有力量这样做的,是这团命运的黑暗给予她的绝望逼迫她走上了这样一座人生的断桥。即使在最有信心的时候,她的内心深处也不敢真的认为她和儿子真能逃脱命定的厄难,她的最大的愿望仅在于:也许由于自己的犯罪,儿子能够幸免于那种最大的不幸。但当那点信心也开始动摇时,她就不能不从根本上怀疑自己的力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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