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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在那团始终尾随着追逐着她和儿子的命运的黑暗面前,她为儿子做过的一切都是徒劳的,命定要降临在儿子和她头上的厄运是她们母子的这一点力量无法抗拒的,就象洛河滩上的一株灌木,一棵小树,无法抗拒这冬末春初汹浦而至的冰洪一样……

  儿子就要死去,儿子躲不开一个琴巧,儿子逃不开他命中注定要有的结局。儿子已经死去命4無正远远地向她山摇地动舷地走来……

  然而那种自从她生到这个世界上之后就一直存在于心里的,每到生命处在黑暗中时就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的,对自己命运的惊讶,此时也又一次在她心中苏醒了。这种惊讶并不否定也没有力量否定那时时要淹掉她的生命中的一切的黑暗,它只是对这种黑暗的由来感到迷惑不解。惊讶要求的只是由命运给予的具体的解释。而命运却并不给予它这种解释。命运给予的或似乎给予的只是一些暗宇。它要你根据这些暗示去猜测,芦思冥索,在现实的苦遍圣上再加上灵魂的苦痛。它知道你必须为自己的惊讶找到一种真实的或经常是似是而非乃至于虚假的解释。

  于是那片清冷的蓝幽幽的月光又照回到她心里了。有了这样一种解释:儿子回到家里来了。但却没有敲响自己的家门!

  曾经有过一个夜晚,她模模糊糊地听到了力外的脚步声,但却没有开门!

  她怕又是一片被风吹得满地乱滚的树叶……等她终于爬起来开门时,门外又只是一片黑夜了……

  其实这天深夜她听到脚步声就起了床,走到门后边却停住了。她突然害怕得发抖,怕这个世界……为什么她一定要相信儿子会做出这种耻辱的事!儿子是了解母亲的,母亲一生中蒙受的耻辱太多了,他怎么会再给他带来这样的耻辱?

  一种残忍的念头蓦然涌上来了:如果真的是他跑回来了,那就让他自己敲门吧!儿子没有敲门。

  她等到的又是一串模糊的脚步声。从屋门口走开的脚步声……

  那时她曾坚决要让自己相信还是那一片在屋门口滚动的枯树叶的声音……

  现在她突然明白这是什么了。

  ―儿子也明白自己已经犯了罪!只要他抬手敲响了屋门,也就把母亲拖进了犯罪的深渊。

  ―儿子也了解母亲,她的一生的遭遇和内心的那一点自尊。就象她了解儿子的生平、内心和性格一样。儿子害怕当屋门打开,母子相对时,他的脸上会挨上一记沉重的耳光!

  儿子突然发觉:当他万里迢迢地从前线跑回家来,家门对他却是死死地紧闭着的!

  世界这么广大,儿子却会发觉留给他的只有一条路。儿子只能去死……

  儿子会突然发觉(而她今天也终于发觉了):即使到了今天,在他们母子之间,仍然隔着那片荒草离离细雨濛濛的河滩!

  当年是这片河滩隔开了他们母子的人生和心灵,而今天又恰恰是这片河滩,将儿子推向了绝境……

  她终于为自己心里新起的那团悲凉的意识找到足够的、似乎十分合乎逻辑的理由了。这个逻辑发展的终点同时又那样真切地吻合了她和儿子逃不脱命定的厄运这样一个早已存在于心底的信念。特别是极真切地吻合了近日里新升起的那种格外惊心的儿子已经死去的意识。

  在那片雪原上,一头野兽又绝望地号眺起来!她生命中全部的注意力都转向小屋背后的洛河了。儿子绝望地从家门口走开了,那天夜里,母亲没有给他开门……但他不会走得离家太远!他万里迢迢地赶回来就是因为这个家,因为家里有他的亲人,他的母亲和妹妹,有他的童年和差不多全部的人生……儿子会趁着那一片清冷的蓝幽幽的月光走上洛河大堤,走进林带,走上洛河河心的断桥。儿子即使死也不会离家太远……

  也许儿子还没死?内心的那片荒原上,那头野兽又高叫了一声。儿子也许还隐藏在洛河河堤上的夜色里,隐藏在树林或灌木丛里,隐藏在她曾经在河堤上发现的郝个可以藏匿她和儿子的洞穴里?!走投无路可以使儿子想到死亡,而死亡真的到来时也会使儿子突然感觉到一种从没有过购心灵的静寂。儿子为什么不会想到,既然他要死了,既然他已经决定服从自己的命运,为什么还要那样匆忙?!为什么他就不会想到在这河堤上!林带中,灌木丛或是那个洞穴里多活上几天,再看一看他家的这问小屋,看看洛河,看看他曾经活过二十年的世界!

  ——为什么我的灵魂深处,总是不相信儿子真的会死去!……

  “夜里甚至白天,她开始游魂一样飘荡在小屋背后的河岸上了!

  但这也是心灵的最后的挣扎了。随着洛河洪水的泛滥,洛河上那悲怆的葬礼似的气氛越来越浓郁,那种黑暗的,儿子已经死去的意识在她心里也越来越真实起来!噩耗正在一步步朝她家的小屋走来。她已经清晰地听到它的脚步声了!

  一九七九年三月九日。一个寒冷、有风的傍晚。司马丽君下班回来,草草地、做样子似地做了饭,吃了,没开灯,就在屋里坐下了。

  已经三天了。每到傍晚,她就这样把门关得严严的,在黑暗中坐着。三天前的那个黄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发了我国政府的一项声明。声明中说:经过二十多天的对越自卫还击作战,我军巳胜利完成了预定的作战目标,从即日起开始撤回国内!

  她是这天黄昏下班时从马路边上一对并肩散步的老夫妇手里拿的袖珍收音机里听到这则新闻的。后来,傍晚,她又站在医院宿舍大院门口的喇叭下,将这则新闻再听了一遍。

  ——战争结束了。

  听完广播后,她慌慌张张地往家跑。模糊地,心里觉得很欢喜。回到家,打开门,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氛扑面而来。她的心猛地一沉!

  小屋还是过去的那间小屋。洛河洪水在咆哮。战争对于别人一譬如那些每日清晨在邮局门前等信的人一来说是结束了,而对于她来说根本没有结束!

  儿子选择的是那样一条路……真正的不幸、厄运、苦难、耻辱,还刚刚来临……

  三天里,整痤城市都弥漫在一种狂欢式的气氛中。几乎所有的人、所有的地方都在谈论这场还击战的胜利,街道两旁的建筑物上、乃至于来来往往的公共汽车和电车的车厢上,也都挂起了诸如“热烈欢呼我军对越自卫还击战的胜利!“向一代最可爱的人学习、致敬!”的标语和横幅,一反战争期间对战地实况的沉默,近日报纸、电台、电视台开始大量报道前线将士的功勋。却将自己封闭在小屋里,避开着外世界,儿子已经死去,即使没有死去也已走向了绝路;儿子死了那耻辱也不会放过他和她的!为儿子提心吊胆了这么多日子之后,她能够等到的只是这双重的不幸!

  与此同时洪水一样在她心中泛滥的也是双重的悲哀。三天里,她夜夜在屋里坐着,却并不等待什么。她觉得自己已经不需要等待什么了,能等待到的东西她巳经都知道。

  ……远远听到一串熟悉的哭声和脚步声。刹那间她的全身起了一层棘栗!是雅莉!真是雅莉,“妈呀——!哎哎哎哎——!”她猛地站起来,没走出屋双腿就瘫软了。女儿在门外迎上了她,一下扑到妈妈怀里!

  “妈,我哥……他牺牲了!……刚才都广播了1”母亲的脸色迅速地变化着,一种真正的惊骇出现在她眼睛里,她的身子朝后退去,象是在变小,变小,脚绊在门槛上,“咕咚”一声,摔坐在冰冷的屋地上!

  一九七九年三月九日晚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中播送了一位中央领导同志与外国记者的谈话。谈话涉及到中越边境战争。这位中央领导提到了几位在战争中涌现的英雄人物,其中第一位就是边防某部八连的“董存瑞式的战斗英雄”章阳烈士。

  从洛河边的这间小屋里,突然爆发起了凄凉的哭声!哭声迅速惊动了四邻。他们很快就明白了这一家出了佧么事。使他们倍感惊讶的是:当他们试图走进这间力、屋时,那扇打开的门突然“砰”地一声关上了!

  这天夜晚司马丽君并没有听清楚女儿带回的麗耗中除了儿子的死亡之外还有别的什么。这些日子里她一直预感和恐惧的就是儿子的死亡,还有将要跟随着这死亡一起来到家里的巨大的耻辱。她的内心已是那样的黑暗,意识的世界里一片紊乱,她已经不能将死亡和耻辱分开,当她听到女儿报告的儿子的噩耗时,也似乎听到了那耻辱来临的脚步声!刚刚被女儿从地下搀进屋里,她马上就关上了屋门,至少在这一刻,她不想让外人同这耻辱一起走进她的小屋!

  她还一把捂住了女儿的嘴:她不想让也害怕门外的这些人听到了女儿的哭声。在这哭声里,他们不仅能够听到儿子的死,还能听出另一种同儿子的死一样悲惨或者更悲惨的惩罚,……那最初的哭声刚起就落下去了。整整一夜人们都没有再从这间小屋里听到哭声。夜静了。世界象往日一样陷入了沉寂。一弯冷月斜斜地浮动在空中,洒下一片清冷的忧伤的、光辉。那间小屋的门突然无声地开启了。

  司马丽君衣衫不整,鬓发凌乱地从屋里走出来,幽灵一样飘向屋后围墙角上的那道小门,飘向了洛河大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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