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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这样一个女人,”她想,“一生遭遇了世间所有的不幸,到了晚年,战争又夺去了她的爱子,她却没有被苦难压服,仍旧坚强地在人世间站立着,满怀深情地呼唤着一个袓国建设的崭新的时代的到来。正是在她身上,体现了我们民族躯体内部蕴含的永远不会熄灭的生命的火焰,它那坚韧的生命力。司马丽君不仅为祖国养育出了一个英雄,她这样一个人本身就是一位有特色的时代英雄。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祖国,此刻需要的正是这样的英雄!”

  她写了一篇题为《一位烈士母亲的事业》的通讯,登在市报上。旋即被省报和一家全国性大报转载。也就是从这篇通讯开始,司马丽君作为一位新的英雄人物,在本市乃至更大范围内,引起了公众的强烈关注。

  章阳烈士并没有因为母亲突然成了一颗为全社会瞩目的新的亮星而被忘却。相反,司马丽君感觉到了,正是因为她在社会生活中的出现,人们才又重新记起了儿子。现在,她有理由认为。在公众的视野里,儿子作为一座髙耸入云的英雄之峰的形象又清晰起来。峰顶上仍有一片白雪,但却在眩目的阳光下熠熠发光。重新照亮了儿子这座英雄之峰的太阳不是别人,就是她自己。

  还在她们母女从南疆回到家的当天夜里,女儿就突然对她说了:

  “妈。我要参军去!”

  女儿的眼里跳跃着两片亮晶晶的光,她的心“怦怦”地辨起来!

  “你胡说些啥!”她粗暴地打断了女儿的话,没有让她说下去。

  她知道女儿心里想的是什么。这趟南軀之行,已在女儿心里灌注了那么多悲愤的阳刚的军人的情感。但她身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了,以后母女俩谁也没提这件事。但是,几个月后的一天夜晚,雅莉从学校回到家里,发觉母亲正坐在黑暗中,默默地想心事。

  “妈,你咋啦?”女儿关切地问,走过来摸母亲的脸和额头。

  司马丽君沉默着。过了好久,才突然说了一句:

  “雅莉,你……你不想去参军了吗?!”女儿惊讶地抬起头来望她。屋外的路灯光透过窗玻璃在屋里泛起一片微明。她发觉母亲眼里有一种过去没有的执著的然而又是痛苦的光。

  母亲僵直的、一动不动的身子象一座雕像。……雅莉咬着嘴唇,半晌才说:

  “老师们都说我成绩好,应该去考大学。”她迟疑了一下。“再说还有您,我现在不能离开您。”母亲没说话。女儿意识到她心里的失望了。“妈,”雅莉哭了。“你别难过。我听您的话,你愿意让我参军我就去。”

  第二天雅莉去找区里的武装部报了名,半个月后,通知书到了家里。

  这中间母女俩谁都没说过这件事,都在竭力回避这件事,女儿过去是不理家务的,从报名那天起,雅莉每天早早起来做饭,帮母亲冼衣服,抒洗被褥。

  女儿要启程了。头天夜里母女俩在屋里对坐了很久。后来,女儿将矮凳子挪过来,将身子依偎在妈妈怀里。

  门开着,远处建筑物群上的夜空里有几颗星星在闪烁,女儿突然说:

  “妈,我走后你多保重”“嗯。”她回答。

  “你的事儿我都交待给我的同学们了。她们会常来家里帮你干活。”女儿说着,话音里已经夹杂起一些呜咽。

  司马丽君心中一阵绞痈:当年儿子离家时,也是这样坐下来同她告别的!她猛地把女儿抱紧在怀里,说:

  “雅莉,你不去参军了,好吗?妈明天就去跟接兵的同志讲!”

  “不,妈!”女儿又冷静了下来。“是我自己想去。是我自己想去部队接过哥哥的枪。”

  没有再说什么。这一夜母女俩谁也没有睡着,夜空中老是有星星一闪一闪。女儿的在黑暗中瞪大的眼睛就象星星……

  为女儿的入伍做了许多事。这次是送她自己最后一个孩子出远门。依旧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老想起儿子当年下乡时那可怜的情景。这一次她一定要为孩子做到一个母亲能做到的一切。女儿离家前她为雅莉买了那么多东西:毛巾、口缸、牙刷、牙膏、肥皂、洗衣粉、脸盆、开水瓶、衬衣、褥垫、布鞋……女儿埋怨起来了:

  “妈,我这是去那儿开百货商店呀!”尽管女儿不同意,她还是坚持把她送到了部队。从家到儿子生前所在的部队其实只有三个小时的火车。女儿当天就被补到这支部队的卫生营。她又同女儿一起,提着东西,来到一条山沟,进了营房,找首长报到,看着女儿分到班,住进集体宿舍。女儿住的地方还不坏,床铺还箅舒适。又亲口尝了尝食堂里的饭菜。临去时,在部队小卖部里给女儿买了几只花卡子。

  “妈。这卡子是乡下人戴的,如今不时兴了!”女儿有些不髙兴地说。

  直到下午四点钟才离开。女儿要送她去火车站,她执意不肯,让雅莉和她新结识的战友们一起在营区大门口转了回去。女儿真地笑着同那些女兵们走回营区里了。

  她没有马上离开这片营区。浑身一下没有了力气。营门对面有座小山,长满松树和杉树。她走上山坡,在林中一块石头上坐下,透过树干间的空隙,远远地、居高临下地望对面的营房。小树林里静得很。有几只鸟单调地叫着,一两片枯叶飘落在她的膝盖上。刚才被她压抑下去的撕心裂胆的疼痛在左胸下发作起来。她在失去了儿子之后又失去了女儿。女儿在同母亲分別时并不象她原来想象的那么悲伤。她对女儿太残酷。在儿子和女儿之间,她有些偏心。雅莉高中毕业后肯定能考上大学,她明白,女儿也明白。南疆的战火还没有熄,这支部队随时都可能再度返回前线。送女儿参军不仅因为她想让人们从自己的行为中重新记起儿子,在她的潜意识中,还因为另外一件事。儿子的墓。那座孤零零的、荒草离离的土坟。她把自己对儿子的愧疚部分地转移到了女儿身上。儿子下乡和参军时她两次没有去送他,都是因为女儿,因为女儿的病。

  女儿到前线也许会时常看她哥哥的墓。是的,那种事情……那种事情对于女儿也可能发生。这样儿子就不会象今天这样孤单,他身边就会有一个亲人作伴!她疯了吗?!

  一种真实的恐惧袭过全身。她猛地站起来,离开这片小山坡,大步向不远处的县城跑去。不,不,她不能这样想事情,只是走在县城的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那种压倒了一切的恐惧才有所减缓。心肠陡然间又变得坚硬起来。不,那件她要为儿子做的事情已经做了。这一次她不是为儿子做了一件事,而是同时做了两件事……

  第二天,市报上登出了她送女儿参军的新闻。

  医院党委又开会了。

  这次会是应门诊部主任郝治安的要求开的。连日来,全院医护勤杂人员议论的都是那件事:原肿瘤科门诊医生窦益诚在住院半年之后,真的因癌症死在上海一家医院的手术台上了。

  这个噩耗对全院上下造成巨大震撼的原因是谁都清楚的:自从“文革”后期这家肿瘤科开张,先后有过两位正式的门诊医生,结果这两位医生均死于癌。这又是本市唯一的肿瘤科,本市所在地乃癌病多发区,自从司马丽君不上班之后,肿瘤科不得不关了门。

  每天都有人找郝治安,找何方,甚至找到市政府去,质,问这家肿瘤科为仆么要关门。

  市长亲自打来电话,督促肿瘤科重新开张,需要一个新的门诊医生。

  先前开过一次会。提过几个人选。会后郝治安找他们谈话,试探到肿瘤科工作的可能性,都被或婉转或粗暴地拒绝了。理由是不用说出来的:至今科学还没真正搞清楚癌的传播途径,它在病理学上的奥秘。事实却摆在那儿:这家肿瘤科只有过两名医生,最后却全部死于癌!

  当然,每次开会大伙都会想到一个人,一件事情:章阳烈士的事迹公诸报端之后,经市长特批,市卫生局已下了文件,正式将司马丽君由护土转为医生,工资级别相应改为……但没有人提起这个名字和这件事。

  难道命运对于这个女人还不够残酷吗?!当年她是以右派家属的身份被分派到肿瘤科的,那是社会给予她的苦难的一部分,眼下她已是位烈士的母亲了,谁还会再想到把她派回肿瘤科去!似乎也不该这样……

  夜深了。屋甩的人们打起了哈欠。烟执得越来越多了。看样子这会是开不出名堂来了。

  ……有人敲门。起初还有些胆怯,忽然那响声坚定了。

  郝治安忽然激动起来,跑去开了门。门外站着司马丽君。

  一直沉默不语的何方突然从座位上跳起来。其他人也都站了起来。郝治安慌乱地对门口那个女人说:

  “来,司马。……进来,坐吧!”她没有走进来,只望了望满屋的人。末了,不自然地咳嗽一声,说:

  “我……我是来找郝主任的。我明天就上班。……这一段我缺勤太多了!”

  没有人说什么。郝治安哆哆嗦嗦地点上一支烟抽起来。……司马丽君又望了望各位领导,点点头,转身走开了。

  医院办公楼的内走廊里,清脆地回响着她那有力的,节奏分明的脚步声。

  何方坐下去,又站起来,似乎想阻止一件事……忽然又坐了下去,对郝治安说:

  “老郝,给我一支烟!”翌日,市报头版头条刊登了一则新闻:儿子为国捐躯母亲再续新篇。

  “董存瑞式的战斗英雄”章阳烈士之母司马丽君不畏癌魔威胁主动要求担任市二院门诊部肿瘤科医生。

  ……在章阳烈士追悼大会开过后的几个月里。市报上儿乎每个星期都要登出一条关于司马丽君的醒目的新闻。司马丽君为四川灾民捐献衣物;司马丽君为本市“少年儿童基金会”捐款二百元;市委有关部门协助司马丽君在家迅举办章阳烈士遗物展览。司马丽君利用节假日接待来访的青少年,对他们进行爱国主义和革命英雄主义教育。司马丽君两个月内在家里接待来访的学生和青年工人两千八百人次,作报告二十一场;每一条新闻总少不了这样的开头语:“董步夢式,夢乎英雄章阳烈士之母……”

  何方抽烟了。

  必须改革。不改革不得了!

  一个月前,在住院部手术室里,一位患骨癌要切去小腿的病人被切去了大腿;不几天,急诊室的一个夜班护士又错把蒸馏水当作青霉索打进一个患急性肺炎的病孩体内,耽误了治疗并造成了死亡。

  又是深秋,窗外的法桐树叶红得象血。上任一年来,他不仅没有把这家医院搞得更好,相反,因为这两起事故,至少在表面上还给人一种这家医院每况愈下的感觉。

  报纸、电台和公众对这两起事故进行了强烈谴责。市委也注意到这件事,责令卫生局派工作组来,对事故原因和这家医院的医疗作风进行全面整顿。有小道消息流传起来:上头个别领导已向市委组织部提议,撤换这家医院的院长。

  何方的心境逛郁闷的了。置身于医院工作的具体矛盾中,他越来越觉得必须对全院的管理制度进行一次大手术。所有的不负责任都因为这样一个原因:干好干坏一个样。人们的劳动态度同劳动报酬没有关系。

  同样是面对着“文革”结束后弥漫在全社会的冷漠和不负责任,直接负担着一家医院的何方同市委书记王荔想的并不一样,后者主要是从理论上去思考使社会生活转入健康积极的轨道的办法,而直接面对具体矛盾的何方这一类人则首先就要寻找切实可行的措施使自己也使自己负责的单位从困境中解脱出来纟这就是为什么中国的改革之风常常最先是从基层刮起来的原因。

  ……还有另外一种原因。使何方越来越隐约地觉得心灵的天空晦暗下来,虽然他不愿在心底承认这一点。这些日子迅,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心目中那个女人离他远了,他甚至渐渐对她生出了一种模糊的厌恶感!

  这种厌恶感来自这样一种直觉:在司马丽君近来做的那些被新闻界大肆宣扬的事件深处,有一种让人不愉快的、非自然的、强迫自己在公众面前成为一个特殊人物的狂热。

  一个经历了多少年磨难的女人,先足死了丈夫,接着又死了儿子,本来似乎应该因此而走向消沉和绝望的,没想到她却利用儿子的荣誉令人惊诧地无限度地满足起自己那火山爆发似的虚荣心来了!

  他曾经帮助过她。为了她,也为了自己心中的一点模糊的期待,在儿子牺牲的最初的日子里,他曾使她从死亡的黑暗的深渊的边缘回过头来……朦朦胧胧地,他有了一种受骗的感觉!

  今天,由于她的这种狂热,他失去了自己心中的那一点期待。同时他又摆脱不了另一种感觉:这一次他失去的也许是一生中最后一次对幸福的渴望与憬憧!

  医院党委又开会了。这一次还是因为她。“市第五届人民代发大会即将召开。区里专门分给我们一个代表名额。”新上任的工会主席说。“市委派人来过,说,虽然这次实行民主选举,医院党委还是应该首先考虑门诊部肿瘤科大夫司马丽君。昨天晚上职工大会投票的结果是——”他拿出一张纸条,念道,“荩有效票数四百三十张。司马丽君得票一百二十张,何方院长得票三百零一张,锅炉房工人赵万宝得票一张”。他把纸条放下来,望了望院长,“为了便于党委做出决议,投票结果没有当场公布。”

  没有人再说汁么。空气沉闷起来。有几个人望着沉默不语而又心绪恶劣的院长。事情很明白,大伙听懂了工会主席话里的意思,他们与其说不满意他的做法,不如说不满意市委预先给医院打的那个招呼。

  “既然他们要司马胁。哲参加人代会,可以让她作特邀代表嘛!为啥还要搞这样一次不作数的民主选举?!”新任住院部主任皆大力突然怒气冲冲地说。

  大伙听出来了:他这番话中不仅苻对市委的不满,还有一种不加掩饰的对那个女人的厌恶了。

  没有人说话。人们注意地看着院长。事情很明显:因为有了市委的那个招呼,司马丽君的当选为市人大代表就足谁也扭转不了的琪情了。

  “好了。就按市委的意思办吧。”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何方站起来,说。会议散了。

  三天后市五届人代会正式开幕。报上报道了“董存瑞式的战斗英雄”章阳烈士之母司马丽君被选进了大会主席团的消息。

  同一张报纸上还登载了一幅她同市长、市委书记在一起的照片。照片上的她脸上洒满阳光,笑得那么欢快,那么满足,何方是在这天下午临下班前在自己办公室里着到这张报纸的。只瞥了一眼照片,一件事情就在他心里发生了:是的,在过去一年里,他心里对这个女人的那点模糊的异样的感情确实是爱,但是今天,就因为这张照片,因为照片上她的笑容,这一点爱从他心中永远地消逝了。

  本来他还打算在适当的时候,把司马丽君从肿瘤科调出来的。他不能再让这个女人走上她的两位前任已走过的死亡之路。但是今天他不打箅再做这件事情了。

  望着窗外在秋风中纷乱飘飞的血红的法桐树叶,他再一次发觉,在到达生命旅程的终点之前,他的生活里又只剩下工作和事业了。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司马丽君开完市第五届人代会回到洛河边那间小屋里,没开灯,坐下来。

  夜深了。洛河上起了大风,惊天动地摇撼着岸上的林木。屋外那盏路灯亮着,向小屋的黑暗甩透进一片幽明。望着儿子的遗像,她在想:从今以后,她还能为阳阳做些什么?!

  小屋里突然又泛起了那股久违的可怕的犯罪的气味儿!远远地,从门外那条甬道上,隐约响起了“嚓、嚓、嚓”的脚步声。浑身筛糠似地抖起来,儿子……

  腿有些软。跌跌撞撞地跑去拉开了门!没有儿子!

  阳阳,为什么直到今天,我还总觉得你没有死?!还有那封信。为什么阳阳的那封信到今天还没有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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