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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哭声使整个招待所突然静下来,似乎成了空旷而又狭窄的夜间仅有的东西。人们听出来了:开初,这一个老人和一个中年汉子的哭声还是压抑的,拘谨的,小心翼翼的,仿佛到了这时他们还在害怕着什么,不敢相信那分明已存在的事实,或者对什么还抱有希望。但是,渐渐地,他们在哭声中明白过来了,那希望是不存在的,于是哭声中就多了惊讶,多了一种无可名状的惨烈的苦痛,还多了面对这种惊讶和苦痛猛然感觉到的孤独无助和茫然。接下来,连惊讶也消逝了,只剩下了那个他们无法回避的冰冷的铁一样的事实,那惨烈的苦痛,它终于成了哭声中仅有的感情,在夜空中呐喊般地嘹亮起来。

  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在这个老人和中年汉子的哭声里,有着一种比儿子的死亡更惨痛的、令人惊心动魄的隐情。

  院子里的肃穆只保持了几分钟。很快,一扇扇刚关上的窗户又“噼哩啪啦”地打开了,哭声象长了翅膀一样飞进每一个房间,将许多人心灵表层的平静打破,把心底难言的凄苦搅动起来。一忽儿功夫,先是从这幢大招待楼的二层,传出了一个中年妇女的高声的哭嚎,接着,从每一扇窗子,每一幢楼,整个招待所里,到处都传出了或压抑或响亮的哭声!

  院子里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是招待所的工作人员闻见哭声赶来了。他们走进每一幢楼,每一个房间,去劝解那些痛哭失声的人。

  闵英姑娘也匆匆推门进来了。拉亮了灯,一脸惊慌。司马丽君刚刚从阳台上转过身来。姑娘一眼瞥见她的眼里涌满着晶莹的泪水。

  “章妈妈,你……你没有事儿吧?!”姑娘惊骇地问。她没有回答。姑娘将她搀扶回屋里来,在沙发上坐下。满院的哭声仍没有止息。司马丽君的听觉努力在许多人的哭声中追踪着那个老女人的苍凉的哭声。处在一种特殊的心境里,她模糊地觉得这个老人心中那超出一般生离死别的苦痛是同她有关系的!

  她还感觉到了:今晚这汇成宏大的一片的哭声中饱含的、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所有烈士家属心中的悲恸是天地间容纳不了的。

  “是这么回事儿。”闵英姑娘出去了一趟,又匆匆转回来,对她解释说,“有一位老大娘,也是从你们河南来的。她的儿子在战争打响的当天就牺牲了。民工们搬运烈士遗体时秩序很乱,等他们把人抬到墓地,才发觉担架抬的不是他。这位烈士就那样被埋葬了,末了也没从他身上查出姓名、单位,而这位老太太的儿子的遗体后来也没找到。老太太三十岁守寡,就养了一儿一女。她这次让女婿陪她来,是想按照家乡的风俗把儿子的骨殖搬回去安葬。可来到这儿,陵园管理处的人不得不告诉她:这儿并没有她儿子的墓。有的倒是一座无名烈士墓!”

  这一夜司马丽君再没有睡着。满院子的哭志后半夜就止息了,但那个别的、断续的、压得很低的哭声却一直持续到了天亮。她很早就起了床,没进盥洗闾就打开了通阳台的门,来到阳台上。

  黎明正:在来临。东方黑沉沉的天幕间,仅有的一小片灰白已将整个设界从夜暗中惊醒过来。南国的浓重的、灰褐色的、有着一种特别的悲凉意味的雾团海一样地在远处的山野、近处的房屋和树丛间涌起涌落。在阳台的一角她看到了一棵梨树。昨夜吓了她一大跳的那团白乎乎的东西是一树正在盛开的梨花。这满树梨花雪白雪白,让她惊心。一刹那间,她觉得每一朵梨花上凝结的露珠都是泪水。

  在一长列与云天相接的、型屝障似的大山前,一个向阳的山凹凹里,突起着一座馒爻形的小山包。山包三而都被密密的黛色的亚热带雨林环护着,另一面是一条弯弯流过的名叫峙浪河的山溪。山溪这边就是公路,有无数巨人般的桉树长在公路两侧。公路和山包之间的河面上,架着一座不大的水泥桥。

  烈士陵园就座落在这青山绿水环抱的山包上。刚刚跨过河上的水泥桥,司马丽君的心境就为之一振。

  桥这边就是陵园的大铁栅栏门。拱形的门楣上,“烈士陵园”四个鲜红的大字在一片绿色中格外醒目。大门两旁一左一右立着两棵高大的木棉树,光秃的枝桠上怒放着一朵朵碗口大的红艳艳的花朵。这满树繁茂的英雄花象两只巨大的云团般的火炬,在清晨的哨朗的空气中热烈地燃烧。

  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台阶笔直地通向山包的制高点。那儿有一座圆形的花坛。繁花似锦,绿叶相反倒成了点缀;花坛中央,高耸着一座黑色大理石结构的方尖碑。碑高丈余,碑体正面“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几个金字闪闪发光。背后的大山是那么高峻,脚下的山包是那样矮小,它在这一高一矮之间显得格外巍峨挺拔。

  半绕着这座花坛,一排徘烈士墓扇面状向下展开。一直延伸到山脚下陵园的铁栅栏围墙前。烈士墓用石头和水泥砌成半球体,每一座萑前都竖着一块小小的、黑色大理石的墓碑。远远望去,这无数的被排列得整齐有序的烈士墓就象一个巨大的凝固的士兵的扇形阵列,而每一块墓碑上镌刻的金字则象许多不死的灵魂仍在跃动着的青春的火焰。

  初升的太阳刚刚把一抹黄亮的光辉从背后大山上斜斜照射下来,将世界一分为二:高耸的树梢连同树梢上湛蓝的天空沐浴在明丽的阳光里,阳光下面的山包和四周的森林则被一片美丽的、黛色的雾岚弥漤着,充满着。在这片封闭的世界里。你能感觉到一种超越了生和死界线的庄严和寂静。

  陵园的设计者是个有心人。眼前这座陵园不给人悲凉和忧伤。它给予你的是一种对死者的景仰、羡慕和另一种深沉的、激烈的英雄主义情愫。

  司马丽君站在山脚下,望了好久。这座烈士陵园的规模和气势使她的内心渐渐激动起来。与此同时,原来存在于心底的那一团阴暗也云散天开了!

  原来儿子就安息在这片美丽的山林中!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儿更好的安息之处了!她心境的改变还有另外的原因。从招待所出发时,闵英姑娘无意中告诉她:为了防止发生意外,今天清晨,县里已派人说服了那位来自豫东农村的老太太,不要到陵园参加扫墓活动了。

  已经有许多的人,工人,农民,机关干部,来到烈士陵园里。来得最多的是那些打着队旗、脖子上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人们带来了那么多的花圏和鲜花,一时间她觉得这么多人、这么多的花圈和鲜花不是这座烈士陵园能容纳下的。

  战后第一个清明节,这儿的人们对包括儿子在内的烈士的祭奠是隆重的,深情的。

  上午九时,祭奠活动开始。山顶纪念碑前的空地上,举行了简短的然而却是动人的悼念仪式。县委县政府的领导讲话。各界代表讲话。小学生向纪念碑献花。烈士亲属讲话。仪式结束后,扫墓开始。来自全国各地的烈士家属们被人们带领着去寻找自己亲人的坟墓。闵英姑娘搀扶着她,县委的一位领导陪同着。陵园管理处的一个小伙子把他们一直带到了山脚下。

  这儿有一座与众不同的烈士墓。它就座落在陵园大门左侧那一片显然是特意开辟出来的平地上。这座烈士墓比它背耵的那些烈士墓至少大一倍以上,墓碑也足有一人高。几棵从別处移来的松柏树环卫着它。送到这儿来的花圈不仅比别处多,其中还有几只特大号的,那是县委、县政府、驻军专门送来的。

  这就是儿子的墓。

  墓碑上的金字也比别处多得多:

  生于一九五七年九月栖牲于一九七九年二月十七日凌晨四六六高地战斗中河南洛河市人章阳烈士之墓中央军委追认为一等功臣广州军区命名为“董存瑞式的战斗英雄”

  广西壮族自治区人民政府立

  一九七九年四月十二日

  墓碑上方的一个小四方洞里,有一张蒙着玻璃的小照片。一见到这张照片,司马丽君的泪水就止不住了,我的阳阳!

  妈万里迢迢地来看你了!

  妈找了你好久好久,妈都怕找不到你了,可到底还是在这儿见到了你!

  妈只能见到一座坟,见不到你这个人了!积郁了一年多的悲哀,象早春时节洛河里的洪水一样泛滥起来……

  阳阳。妈是到你跟前悔罪来了!妈从小就把你丢了,妈在你跟前犯下了大罪……

  阳阳,妈在你的眼里也看出了泪水。儿啊,你是想说什么?你还想说那句活吗?“妈。咱们又见面了!你到底把我找到了”……

  ……泪眼模糊之中,她也没有忘记儿子那庄严,凝重的目光深处的一点悲凉。今天这悲凉似乎又有了一种新的、阳刚的、同这座烈士陵闶内整体的一种激动人心的英雄主义氛围相和谐的意味。儿子好象在责备她:妈,关于我,你都胡思乱想些什么!

  就在这儿,儿子仍是受到格外的尊敬的。他享受的是别的烈士享受不到的特殊的荣誉:整座陵园里只有他一个被单独突出在这儿,每一个来陵园的人都会首先注意到这座与众不同的英雄墓!

  在这里,她似乎又找到儿子是那个英雄的证明了!如果儿子处处都在享受着特殊的荣誉,其中肯定有它的不容置疑的道理!

  坐在儿子墓前的草地上,她哭了好久,但这时却仅仅是为自己,为儿子的不在人间了。心胸变得畅快和开阔。而且,哭着哭着,来时深藏在心中的那个愿望也消逝丁:儿子没有孤独地躺在一条荒凉的山谷里。儿子死后仍同他的战友们在一起。儿子并不孤独。痏疆的人民没有忘记他。只有在这儿,儿子才能享受到人世间最大的哀荣!

  她不能、儿子似乎也不想让她把自己的遗骨搬回到故乡一去。

  在南国的湛蓝蓝的天空之下,儿子巳经得到了安息。她从手提袋里拿出了酒,灌满了酒壶,满满地为儿子斟上一杯,然后连酒壶带这杯酒一起放在儿子的墓碑前。接着,她又在儿子墓前放上那只古色古香的小铜香炉,焚上了三根卫生香。

  闵英姑娘一直守护着她,劝着她。她不再哭了。那位县领导也走上来!搀她站起,劝她回去。但她没有走。又在儿子墓前坐了下来,她要同儿子一起多呆一会儿,多呆一会儿,既然她心里已是一片晴天。“儿子的坟墓背后广那第一热士墓中间,突然响翹一个熟悉的、嘶哑的老女人的哭声。她惊慌地站起絮。是的,是那个老太太,她到底还甚来了,此刻她就盘腿坐在一座烈士墓前。一边嘹啕大哭,一边焚烧着从家乡带来的纸钱。那位中年汉子先是劝她。后来也圪蹴在地下,哭了起来广在他们面前,树着的是一块空着烈士姓名的墓碑!这位老女人没有找到儿子的墓,就坐车这座无名烈士墓碑前为儿子烧起纸钱来了。她自己也不敢相信这就是儿子的墓!

  “儿呀,”她哭着,“娘来看你啦……我不知道你在哪……你要是死后有灵,就到娘跟前捡点钱吧……”

  一刹那间她的心境全变了。黑暗猛扑过来一那个真正的英雄也许就是长眠在这座墓中的无名烈士,或者就是这个老女人找不到了的儿子!

  这个一辈子比她还苦难深重的女人也许就是那位被她冒名顶替的英雄母亲!

  她想向这个老女人走去。又止住了。一个倔强的声音在心底叫起来:不,你没有证据!没有证据!

  四天后她回到了自己在洛河边的小屋里。心里又永远地多了一个秘密。

  这天夜里,从洛河对岸黑沉沉的矿野深处,她又听到那一声断续的、微弱的、消逝了又复现、复现丁又消逝的叹息或呼唤了。

  啊,啊,啊,啊……

  不再是儿子的声音。儿子正在这个世界的每一处享受着巨大的荣誉和尊敬。如果儿子生前的命运是不幸的,那死后的遭遇就是极泶耀的了,假若死后有知,他也会满足了。这是另一个被埋没的英雄的呼唤……他在呼唤她的良心,或者仅仅在为自己的命运悲忿地叹息……

  ……于是她的心里总共有三个秘法了。在以后数年间,在长河一样流不尽的日子里,这三个秘密交替在她心目中占据着主要位置。最初,这第二次南疆之行已似乎证实了她的猜测:那个真正的英雄已经死去,他或者就是南疆烈士墓中那位无名烈士,或者就是那位豫东农村老太太找不见尸骨的儿子。她不用再惧怕这个人会突然找上门来,毁掉她和儿子获得的荣誉和她今天的生活了。这件事使她轻松,却也给她的心带来了另一种负罪感:关于这件事她什么都清楚,却隐瞒了其中的真情。这样她就不仅埋没了两位参战军人的功勋,还特别地对那个豫东老太太犯下了大罪。每个母亲养育一个儿子都是经历了千辛万苦的,那个老女人尤其艰难。如果不是她冒名顶替了她,政府也许就会给那个女人以更好的照顾。

  她顶着别人的荣誉活着,活一天罪孽就加重一分……然而,随着时光流逝,随着负担不了沉重的内心渐起的对那种负罪感的反抗,另一个秘者便又清晰地浮上心来。她并没有什么证据来肯定那个无名烈士就是真正的英雄,那个豫东农村的老女人就是真正的英雄的母亲。另一种可能是:那个真正的英雄至今还活在人间,只是因为一种她不知道的原因,这个人还没有来到她的家门口……

  如果命运之神不在死前让他找回自己的功勋和荣誉,那也是不公正的,悲惨的,不合情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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