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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今天夜里,他也许就会敲响这间小屋的门?!于是过去有过的、由此引起的那些可怕的想象重新占据了她的心。同时那第一个秘密也没有消逝,负罪感也还在心灵里沉重地存在着;而儿子死后在她心中激烈酝酿着的那种痛苦的对一生命运的感觉,那种要在晚年保护自己刚刚得到的新的骄傲的人生的愿望,又都强烈地抵御着反抗着以上这两个秘密,这时,那第三个秘密便在内心的地平线上升高起。

  是南疆烈士陵园中儿子的那凑与众不同的英雄墓。仅仅是这座大墓的存在,似乎就能粉碎她心中所有那些阴暗的疑团!

  即便如此,那第一个和第二个秘密也没从心中被驱逐掉。她意识不到是她自己需要这两个秘密。它们在给了她负罪感和恐惧的同时,后一个秘密还模糊地!给了她一个梦想从那个人。口中,她将知道儿子牺牲或死亡的全部真实!那时她就能从心灵的意义上找回自己那个一去战场就杳无音信的儿子!

  也许有那么一天,她打开屋门,会突然在地板上看到一封信!一封她盼望了那么久那么久的儿子的信!

  为着这一天她就应该活下去!

  如果没有这一切,儿子真的是那个英雄,那么为了儿子,为了自己晚年的这种荣耀的人生,也应该活下去!

  象一位真正的英雄母亲一样活下去……当她把注意力更多地从内心转向外部世界时,宍然发觉,迻个世界正在改变着自已的样子!、,市根第一版上,刊登的不是几天前她为郊区一户遭火灾的居民捐献一百元现金的消息。这则新闻几天前就由报社一位常来采访她的小伙子写好了,据说要在今天发出来。今天市报的第一版以整版篇幅刊登的是另外一篇通讯,它大肆宣扬的是另外一个人。

  市第二人民庳院院长何方锐意改革軔见成效。

  她的眼睛从一版扫到二版,三版,落到了第四版。没有,没有她要找的那则新闻。她的心一颤。

  在第四版的右下角,同一家新开业的商店举办有奖销售的广告挤在一起,有一小块字数不到三百的新闻,标题用的是模糊不清的老五号仿宋体。

  司马丽君又给受灾产捐款一百元。

  在以后的几天里,每天市报的头版都在报道何方的事迹。很快地,省报和一家中央大报也开始宣扬“中年改革家”何方。一时间,她突然意识到这个何正取代她成为本市影响最大,最受人注意和尊敬的人物!

  在一家报绒上广她看到了何方的一段“答记者问”:“鉴于建国三十年来的历史敎训和箱前我国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水平,严格贯彻按劳取酬的社会主义原则不仅仅是必须的,还是唯一正确的、真正能促进生产力稳定发展的方针。……当前应该引起警惕的不仅是那些来自右,方面的阻力,还有某些确实在我们社会生活中存在的,曾被我们长期认为是共产主义的东西而加以。提倡的思潮对改革的冲击。这种思潮提倡自我牺牲,提倡无偿劳动,提倡以他人的幸福为自己劳动的目的。事实上我们社会需要的不是这种自我牺牲,不是无偿劳动!我们需要的是每个能劳动和应该劳动的公民都能积极参加社会劳动,并且只能在这种劳动中获得相当的拫酬。提倡自我牺牲和无偿劳动,而不是严格执行按劳分配的原则。只能在社会经济生活中造成混乱部分人无偿向社会贡献出了自己的劳动,这就在客观上造成了另一部分人不劳动而占有这部分劳动成東的可能性;而且,提倡这种自我牺牲精神,在我们的社会中还常常意味着对劳动者个人利益的鄙弃,这种鄙弃不可能不造成一种普遍的懒惰和不负责任。……其实这种自我牺牲的思想并不是共产主义的思想,因为即使到了马克思所讲的那种生产力高度发展、社会财富大量涌流、社会可以对个人实行按需分配的共产主叉社会,也并不需要这种自我牺牲精神。共产主义不会要求人们无代价地为社会或他人作出牺牲。共产主义只可能是个人幸福和社会幸福的最大限虔的和谐一致的实现。”

  一天早上她走进门诊室,发现桌上摆着一份医院党委为全院医护人员准备好的新的劳动制度。它包括一套严格的考勤制度、岗位责任制度和奖惩制度。一时间,全院上下的空气紧张起来。

  有许多她不习惯的、同内心的价值观格:格不入的东西。过去讲得最多的是精神,现在讲得最多的却是钱了。过去提倡的是人与人的团结合作关系,现在强调的却是人与人之间的竞争了。过去每个医生一天看多少病号是没人管的,现在每天下午下班时,医生们都要把病人就诊的挂号单送到挂号室去,记在自己的名下。这銮挂号单将决走每月奖金的多寡,还在医生和病人之间建立了直接的责任关系,一旦出了医疗事故,医生本人就得负责。终于,她发觉人们尊敬的已经是那些月底拿奖金最多的人了。

  出现了许多新的混乱。时常有人因争夺病人而吵架。两位年轻医生还动了手脚,被扭进了派出所。象当初江晓和她的人生哲学出现时那样,此刻她又敏锐地觉得有二团黑暗正向她和儿子扑来!

  如果人们不再尊重自我牺牲,不再尊重个人对社会的无私奉献,他们就不会再尊重儿子和她本人的名字和事业!

  这一年多时间里,她已形成了那样的心理定势,决不能承认有比她儿子的牺牲和她自己今天做的一切更应为社会尊敬的事物。她不能让他们否定牺牲精神。至少她自己不能否定这种精神!

  她要照自己的路走下去。为了儿子继续活在人世间,也为自己,为这个国家和民族!她做了更多的事。

  “六一”到了,她给本市的少年儿童基金会捐赠一百元。以后每年“六一”,她都要捐上一笔数目相同的款子;

  许多病人来自乡下。她把最困难的接到家里,免费为他们提供食宿;

  每天下班时,她并不急着回家,坚持同清洁工们一起打扫门诊大楼的卫生,关好每一扇窗子,以免夜里的风雨将玻璃打碎;

  医院第一批宿舍楼建成了,医院党委决定让住在洛河边那排旧平房里的人家首先搬进去。分给她两室一厅,她却把这套房子让给了医院大门口传达室的老赵头一家多一个走投无路的山东籍的青年,章阳那个部队的复员战士,找到了她。她留他在家里住了半个月,临走还送给他二百块钱,让他回家去搞点副业维持生计。消息传出后,几年间有十几个家境贫寒的复员军人找上她的门来,她都一一接待和接济了他们,在市委宣传部和民政局的帮助下,她在家里办起了一个烈士事迹和遗物陈列室。每年“五一”、“五四”、“六一”、“七一”、“八一”、“十一”,她都会早早起床,烧好茶水,接待来参观的工人,农民,少先队员,中学生,解放军战士,一遍又一遍地、充满激情地向他们讲述烈士的事迹和他崇髙的精神境界;在医院里,她的名声越来越大,专程来找她治疗的癌病患者也越来越多。他们来自山东,来自陕西,甚至来自遥远的云南和新疆。每天从早到晚,她那间小小的门诊室里挤满了病人。她从没有执行过医院新的劳动制度中的一条规定,即每关下午下班时把桌上那一叠厚厚的挂号单交到挂号室去。

  她这样做仅仅是要拒绝奖金,而不是不愿对病人负责。她对病人是负责的。就象病人需要她一样,她在生活中也需要病人。只有在这儿,她对病人的成功的治疗中,在病人充满渴望和感激的眼神光里,她才能找到实实在在的尊敬和安慰。她不再满足用冷冻疗法治疗体表肿瘤了,开始试验用冷冻疗法治疗直肠癌,并且研究起了中医,发明了一种可以大大减轻食道癌患者痛苦的“熟地合剂”。

  她继续订着一份市报。继续在报上寻找着儿子和她自己的名字。年复一年,尽管这两个名字时时被放到第三版或第四版,但他们终究没有被另外一个越来越响亮的名字淹没掉。

  这另外一个名字就是何方。这几年里,何方成了本市改革浪潮中的风云人物。何友本人甚至在北京受到了中央首长的接见。

  时常有这种情况:随着社会政治气候的微妙变化,她和儿子的名字重新回到市报第一版上,何方就会从这张报纸上消声匿迹。而当何方的名字重新出现在市报第一版时,她和儿子的名字也还能继续在三版、四版占据一个角落。

  在这长时间的、看不到尽头的相持和斗争中、她也会突然感到疲惫、沮丧、身心交瘁、意志象一座人工筑成的沙堤一样隆隆地崩塌下来。

  孤独。绝望。内心中只剩下一片荒原……这时就会走到屋后的洛河大堤上去。或者黄昏,或者拂晓,望远处河道里的断桥。

  断桥也是一次战争的遗迹。它屹立在荒凉的河道里、屹立在无限的时间和空间之中,默默无语,它给她的是一种阳刚的、不屈的感情。

  你得坚持!只有你自己不垮下来,你和你的儿子才能在人们海脑里、在这个世界上继续存在……

  心底的那些秘密变淡了,并且在天长日久之中隐进了一个平时很难意识到的角落。但它们不可能被忘掉。

  每年都有一个二月十七日,每年还都有一个清明节鲁二月十七日是儿子的忌日。每年的这个日子,她都要早早爬起来,在拂晓的寂静中为儿子设祭:一壶酒,三根香,一盘水果,一盆花。然后坐下来。这时,关于儿子的一切便又象小屋背后洛河的洪水一样泛滥开来,每年的清明节她都要到南疆去为儿子扫墓。在儿子那座英雄墓前坐上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或是一整天,跟儿子对对话,说说一年来的事情……

  有时觉得,她之所以活下来就是为着每年的这两个日子。也只有在这两个日子里,她才能越过人间和冥间的界河,同儿子相会。

  然而这两个日子也会重新把她带回到原来那些阴郁的怀疑之中。不管在儿子的忌日为儿子设祭的时候,还是清明节坐在儿子墓前,那另一个被埋没的英雄的影子就会在内心的视野里活跃起来。他或者又化成了荒野里的一声微弱的、断续的、哀婉的叹息或者呼唤,或者化成了某个具体的人,影影绰绰出现在小屋四周,让她的生活重新充满了恐惧!

  时时会突然想到:她活下来不是为自己和儿子,而是为了等那个人,为了向他的母亲和他本人赎罪!

  ……向赵福成老汉让出新房的第二年,又一幢新宿舍楼盖好了。这一次全院职工都分到了新房。

  也分给她一套两居室的单元。搬家时,她突然害怕起来!

  如果儿子没有死,他回来找不到家怎么办?―如果那个人来了,他会找不到她住的新家的!她借口不想将儿子的遗物搬到新居去而保留了对河边这间小屋的使用权。这下她长出了一口气。

  ―只要这间小屋在,总有一天,或者拂晓,或者傍晚,她推开屋门,就会突然在屋门后的地板上看到那一封信的!

  这时又模糊地觉得活下来仅仅是为了等待儿子那封迟到了多年的信。她活着就是为了弄清楚一让儿子自己说清楚―他走上战场的全部秘密!

  从这一年开始,每到儿子忌日的头天晚上,他就会悄悄走回到河边的旧屋甩去。打开门后总是失望。

  在屋里坐下来,望着儿子。渐渐地,浑身又充满了力量!

  不,所有那一切全是假的!

  总有一天她会死去。到那一天他如果还没有等到儿子的信,那个人也没有来。她就会含笑瞑目于九泉的:时间证明了儿子就是那个英雄,她也在这漫长的岁月里用自己的行为对儿子赎了罪,并且为自己向一生的黑暗命运争得了一个骄傲的晚年,然而,就在儿子牺牲六周年的日子到来之际,一个寒意刺骨的拂晓,司马。丽君却在中州东路和胜利路交叉口的警亭旁看到了一个人。

  —九八五年二月十六日。拂晓。象往常一样,司马丽君出门跑步。

  六年前,儿子追悼大会开过之后,一天凌晨五点钟,有人就发觉她在宿舍区大门外中州东路南侧的人行道上跑步了。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曾经有过许多议论,猜测,但后来都消逝了,就象早春时节洛河的洪水,一波波涌上河堤,又退了下去。六年后的这个拂晓,当人们在这条人行道上看到她那踽踽独行的身影,谁也不会再感到惊讶了。

  这件事发生并持续六年的真正原因只有她自己明白:六年前。为了让人们重新记起儿子,她选择了肿瘤科医生作。自己的终生职业,从那时起,她就下决心同那个最后的命定的结局作斗争了。

  为了心中那些秘密,她得让色己涪得更长久些……这个日子距离春节只有四天。节日的喜庆气氛在全城浓郁地弥漫着。洛河里咆哮着洪水。洪水的喧嚣越过城市的建筑物群响彻在广阔的空宇里。不是今年的洪水提前了,而是因为去年闰八月的缘故,今年的春节拖后了。尽管如此,人们心中的感觉还是不对头,这场洪水,连同此刻弥漫在洛河两岸的悲怆的葬礼似的气氛,都不该在这个欢乐的节日的前夕来临。

  城市还在酣睡。人行道上差不多没什么行人。此刻,如果让一个同她朝夕相处的人说,司马丽君同六年前有什么不同。他是说不上来的。就象一棵长在十字路口人流熙攘中的老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光在它身上刻下了严酷的痕迹,但每日每时从它身边走过的那些人却不会注意它身上发生的变化。今天在这儿跑步的司马丽君同六年前在这儿跑步的司马丽君不是一个人了。六年前她还只给人一种比实际年龄苍老的印象,今天你在她身上看到的却是实实在在的衰老了。身子不但越发瘦小了,还象是囡脱水而干缩了;软塌塌的头发全白了,发梢上染着暗黄的锈色;脸上的皮肤失去了光泽,变得枯涩,眉、颧,下巴吓人地突出着,眼窝和腮窝陷下去,左边的嘴角下斜得更厉害了。还不仅这些。如果此刻你注意到她脸色的苍白,浮肿,象好久没见过阳光一样,注意到颧骨上方那两片鲜艳如桃花的潮红,以及她跑步时腿脚的明显的乏力,就会警觉地意识到她还是一个罹病在身、已将不久于人世的人。

  ……就在这具朽坏的,病入裔肓的躯体上,你还能强烈感觉到六年前曾感觉到的那熟悉的东西。漫长的岁月没有将它抹去,相反却使它因躯体的衰老显得更加惊心动魄。在灯火和何影的参差错落中,司乌丽君的头仍旧高昂着,豳膛习惯地、自然而又有力地挺直,目光深处透着咄咄逼人的精神力量一就象一片茂盛的青草从废墟的断墙颓垣中茁壮生长起来,马上使这片废墟有了一种新奇的生意一样,从这具躯内部,也分明有一种与它不相称的、似乎独立于它之外的刚毅和执著的生命力热烈地向外流泄出来。你能逼真地看到这躯壳同那蓬勃的内,布精神间的分裂,那常年累月存在于二者之间的生命和死亡搏斗的联迹。你已每不再断定这个人很快就会死去了,你会突然,想到:有着这择:惊人。的生务力的人是不会死去的!

  ……也还有另外一种异样的情感,在这个洛河洪水轰隆隆咆哮的酷寒的拂晓,从司马丽君那洞穴般的眼窝深处泄露出来了。今天是二月十六日。明天就是十七日。六年前,发生在南疆的战争就是这天拂晓打响的,儿子也就是这天拂晓牺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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