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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军列又停下了。几个车站工作人员从站台上跑过去,喊着什么。牵引他们这趟军列的蒸汽机车同车厢脱离,在前面“吭吃吭吃”地倒进另一股道,向后滑行,消逝了。有消息说:后方另一座小火车站上,还有几节闷罐车厢要拉过来挂在这趟军列的尾部。一扇扇已经关严的闷罐车厢的大铁门“咣咣铛卩当”地被拉开了。一些人跳到站台上。一个粗哑的嗓门恶毒地咒骂着什么。团司令部的值班参谋脚步“咚咚”地从站台上跑过去,一边大声喊:“别下车!”“谁让你们下车的!”“三连长,你们怎么搞的!”那个咒骂声停住了。下车的人回到车厢里,一扇扇大铁门又“咣咣咭挡”地关上了。车站上再次静下来。肖朝东点上一支烟,等待着,等待着,心那么烦乱,有一种迫切的愿望,盼军列马上开动……终于站起来,忘记了几分钟前团部值班参谋下过的命令,走过去“咣咱”一声拉开了车门。他要再看一眼那棵独立树!

  连里的通信员正从站台上向他跑过来。“八班长吗?”通信兵站住了。“连长让你去一趟!”“什么事?”“不知道。”

  月光越来越皎洁,与地下的白雪交相辉映。远处一盏昏黄的圆球形的站台灯下站着几个人,数点烟火明明灭灭。他跳下车,跟着通信员走过去。

  除连长指导员外,还有另外三个人。他们是军、师、团三级保卫部门的干事,以前到连队来过,肖朝东认识他们,他们的到来总踉一件与连队有关的不愉快的事情联系着。看得出,他们正等着问他什么话。

  除了即将来临的战争给每个人脸上带来的庄重、严肃、紧张的表情外,在连长指导员脸上,还明显地有着一种不偷快的厌恶的表情。他警觉起来。

  最初没有谁问他什么。几个人都在闷闷地抽烟,不时互相看一眼。肖朝东觉得,随着这沉默,连长指导员脸上的那种不愉快的、厌恶的神情更强烈了。他们谴责似地望一眼站在人们中间,手拿一个小本本的矮个子青年军官。他是团里的保卫干事,姓什么肖朝东想不起来了。在这个气氛尴尬的小团体里,只有他看上去还镇静,并且做出一种自知肩负重大使命的表情。他合上小本本,看一眼肖朝东,问:“你是八班长吗?”“是的。”

  “我们想找你了解一下你们班章阳的情况。”一直沉默不语、大口大口抽烟的连长突然不耐烦地插进来,直截了当地说:

  “八班长,你们班章阳是怎么回事?有人反映他这几天情绪反常!”

  在场的人全把目光转过来望他。肖朝东脑瓜“嗡”地一声炸了。他已经明白这儿的气氛为什么尴尬,连长指导员脸上为什么有那件不愉快的、厌恶的表情了。

  部队好多年没打仗了。为了保证齐装满员、士气高昂地开上前线,几天里军师团各级政治机关除派人到各连进行反复的战斗动员外,保卫部门的人也频繁地下来,考察士兵临战时的“思想动态”,重点是调查那些被他们称为“个别人”的动摇怯战分子。一旦在哪个连队发现了这种人,就要对之采取“措施”,以防对部队发生影响。眼下这种时候,哪个连队都不愿发生这种事:它不仅是某个人的耻辱,还会使全连在全团乃至全军面前丢脸!

  显然,团里这个保卫干事是把章阳当作“个别人”来怀疑了!

  不是别人,偏偏是章阳!

  他咳嗽一声,让自己镇静。章阳是他的朋友,而且从连长指导员的表情可以看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们也还没有认定章阳就是“个别人”。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章阳蒙受这种耻辱!眼下,他们把他喊来,说明还信任他。他是连里的骨干,他们会听他的话的。他还是老班长,知道如何应付这种场面。

  “咋啦?出了什么事?!”他故作惊讶、故作不懂、故作害怕地问连长。

  、连长不耐烦地转过脸去,望望团里的矮个子干事、那意思是:“你问问他!”矮个子干事不理会这些,显然他在这种处境下生活惯了。盯着肖朝东,很严厉地说:!

  “当然没有发生很严重的情况。……但据说他的思想动荡得厉害。你们全连就他一个人没写决心书!”肖朝东悄悄松了一口气。大声说:

  “哦。我也没着出他有什么不芷常。章阳这个同志我了解。我看不会出什么问题!”

  矮个子干事的目光更严厉了,同时还露出了冷冷的怀疑的感情。

  “你敢担保?”

  “是的,我敢担保!”

  直到他大声地说出了这句话时,才猛然感觉到了沉重。奇怪地是,听了他的话,不仅连长指导员松了一口气,连面前这个矮个子干事也似乎如释重负了。他又认真地望了肖朝东一眼,对身边军师机关的两位保卫干事说:“好吧,咱们到七连去吧!”

  踏着没过脚踝的积雪,他回到闷罐车厢里。重新在那个四四方方的小窗口坐下,点上一根烟,心突然缩紧了!

  他刚刚为章阳向那些人打了保票。可眼下他并不知道聿阳处在怎样的一种精神状态里。几天来只顾注意自己的内心,并没有想到章阳!

  每个人都单独地面对着战争和死亡。仅仅是因为留恋生命,他的心灵就走过了沉沉的黑暗,而章阳要留恋的同时又要割舍的还不仅仅是生命。章阳还对自己痴爱的母亲发过那个庄重的誓言……

  突然意识到。章阳这一次真正处在危险里了!

  他的眼睛在昏暗中搜寻着,看到了半躺在车厢另一端草铺上的章阳。

  他向章阳走过去。“班长,有事吗?”章阳意识到了他的到来。他的预感是对的,章阳的内心正处在黑暗中!肖朝东感觉到有一双红红的眼睛正从下面盯着他。这双眼睛和刚才那句剌耳的问话里都有着一种暴烈的拒绝的感情。章阳仍是过去那个自尊心极强的章阳,是那个不希望任何人雒近自己的内心、不接受别人的同情、怜悯的章阳!

  就象当初在那片河川里一样,他们俩的目光隔着远远的距离对视着。肖朝东没有避开鼋阳的眼睛。章阳此时的目光有点象他自己在河川里窝棚外第一一次望见章阳时的目光。长久的对视中也有思想和感情的交流。当初他的眼睛望的是死亡。今天章阳的眼睛也正眺望着它。章阳曾经甩他那双眼睛阻止了他对死的眺望,而今天,他却发觉自己不能阻止章阳望着这死,并且作出自己的选择了!

  他回到自己的铺位上,躺下来,闭上眼睛。许多阴暗恐怖的思想纷至沓来,那种不祥的预感已沉甸甸地压上了心头。章阳会出事的,章阳会给全连特别是给他自己带来耻辱的,章阳似乎有理由这样做……

  但是这会给他带来严厉的惩罚的!战争不会放过他的,它既然来了,就谁也不会放过……猛然只剩下一个念头:军列快开动吧!快离开这儿吧!离开这儿也许就役事儿了!

  象是要迎合他的愿望一样,军列就在这时“咣档”响了一下。它没有再停下来,却真地缓缓地开动了。它留给茫茫白雪覆盖下的中原大地的是一声嘹亮的、悲怆的、尾音长长的笛鸣。

  军列一路向东,不时在一座小火车站停下来!挂上新的车厢。直到黎明,肖朝东也没有曄着。那种恐惧已真实地存在于心底了,而斜对面那个暗黑的角落里,章阳也没有睡着。

  天朦朦亮时,军列停在一个大站。车厢里的人们睡得正熟。一阵“窸窸窣窣”的草响,肖朝东睁开眼睛,看见章阳爬起来,跨过横七竖八睡在车厢底板上的人,拉开车厢的大铁门,跳了下去!

  心顿时慌乱起来:章阳、要干什么?!他的彖好象就在这座城市!他翻身爬起来,4随章阳下了车!

  章阳并没有走远。在灰朦朦的曙色里,章阳背对着车门,背对着他。停在站台上,望着前面仍在沉睡的城市中的一个什么地方!

  沉默中,他那髙大的背影是有力量的。章阳意识到了他在自己背后的存在,没有回过头来,先是静静地立着,突然开了口:

  “班长,你看一!那就是我的家!就在化工厂那根烟囱后面!

  “班长,是不是有人说全连就我一个人没写决心书?,……我不想写这份决心书!难道一个上战场去死的人还一定要写一份决心书吗?……他们只知道我没写决心书,并不知道全连还只有我一个人没给家里弯下一封信!”肖朝东愕然了。

  接到作战命令后,为了保密,部队规定干部战士一律不准给家里写信。但肖朝东知道,除了他自己之外,包括连长指导员,都暗暗给家里写了信,随身带着,准备一有机会就寄出去。毕竟是去上战场!肖朝东没写信是因为他没地方可寄。他没有想到章阳居然也没写一封信!

  “班长,我不知道怎样给我妈写这封信。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老是觉得这件事不真实……也许咱们到了南疆不会有仗打?……我妈二辈子听到的坏消息太多了……我怕她再也经受不住一次新的打击了!

  “如果我死在战场上。我妈也会死的!……”章阳的话说完了,他猛地转过身来,目光冰冷而隔膜,没有再同肖朝东说什么,就大步走过来,跨上了车厢!

  一位车站值班人员跑过来,喊了一声“开车了!”肖朝东回到车厢里,没有关上铁门,军列就启动了。站在车门口,望着眼前闪过的铁路、房舍、田野、挢梁,肖朝东猛然意识到自己看到了更多的东西。现在他明白章阳内心的全部沉重和黑暗了。章阳的眼睛望着这场战争时,这个人望到的还不仅仅是自己的死,他对母亲的那个无法兑现的誓言,在这一切之后还有一个更沉觅可怕的母亲的死。世间再没有母亲在他心灵中更神圣更重要了。即使为了这个,章阳也有可能毅然决然地做那件他已经想到的、会给这个人带来沉重的惩罚的事……

  他是无法阻止他的……他甚至觉得自己不可能对他讲出一些真正能让他信服的道理。这个倔强的、内心极有力量的人为了母亲什么事都可以做出来……

  军列在路上行驶了三天四夜。肖朝东一直悄悄地注意着章阳的行踪。他无法阻止章阳朝那条路上走,奇怪的是到了这时他也不想这样做了。也许会有可怕的惩罚与耻辱落到章阳头上,但只要他不死,他的母亲就会活下来……有时他觉得章阳明白他的心思:如果你要那样做,我是不会阻拦你的,我甚至还会帮助你。每一次停车,每一次到兵站就餐都是机会。我的眼睛会始终追随着你,即使最后发生了那种惩罚,我仍旧是你的朋友……

  他不能理解的是:直到军列抵达南疆,那件事并没有发生。

  连队在一座壮家寨子里驻下来,开始了紧张的战前训练,所有人的情绪都平静了,只有章阳那张竹篾床夜里仍在“咯吱咯吱”地响。

  有一天连长指导员又把肖朝东叫到连部去了。这一次团保卫部门的人不在场,但连长的神色仍是愤怒中羼杂着厌恶的。

  “八班长,你,!那个章阳到底怎么回事?!”他问他。

  “你对这个人到底有没有把握?”

  连长指的是:到南疆快一个月了,全连每人至少写了三份决心书,请战书,火线入党申请书,章阳却仍旧沉默着,没写一个字。

  还有,近几天里,有人说他傍晚常一个人坐到村外的山溪边去,一直坐到很晚。

  怀疑又向章阳压过来。肖朝东望着连长的眼睛。章阳似乎已对他讲了自己的秘密了,他得为他守住那秘密。就象章阳曾在洛河河川里保住了他的秘密和生命一样。

  “连长,你放心吧,这个人是我打了保票的!”他尽量把话说得很轻松。

  章阳似乎已下了决心,又在踌躇。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还在躇踌。要走就赶快走吧……在内心的极深处,他甚至隐隐地渴望章阳成功。战争不应该把所有人的生命都毁掉!在章阳的成功里,似乎也包容了他对战争和死亡的胜利!这天黄昏,他发觉章阳又走到村外去了。他沿着竹林中的一条小路,在环绕着寨子的山溪边找到了他。

  夕阳的火红的光辉半照着溪水。章阳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眯细眼睛,眉头微蹙,眺望着雾气漠漠的远山。

  章阳的脸颊和眼睛里有一种让他吃惊的温柔的期待的感情。突然地,肖朝东意识到这些天来自己关于章阳内心秘密的猜测可能全错了!

  章阳不看他,他的心中似乎只有他期待的那件事情了。沉默持续了很久,他才象要证明什么肯定什么一样对他说:

  “班长,这仗不会再打了吧!……要打早该打了!咱们都来了一个多月了!咱们前面那段国境线上也没有什么冲突!”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些没说出来的话肖朝东已经明白了:自从接到作战命令,我就一直怀疑这仗打不起来。生活对于母亲和我决不会这样残酷……这种残酷是没有意义的!暮气在〗一大的山野里,在他们舟边的竹林甩升腾起来。一时间肖朝东看到了章阳眼里溢出的品莹的泪水。他自己的眼睛里也涌满了泪水。但愿真象章阳想的那样,这场战争不会发生了,他们最后接到的只是一道回撤而不是前进的命令!

  公元一九七九年二月十日,越军占领了柬埔寨首都金边。!与此同时,中越边境上的流血事件骤然大增。

  二月十六日,作战命令突然下达了。两小时后部队集合完毕,向边境线上的崇山峻岭和原始森林开进。

  天黑后他们进入了潜伏地域。具体任务明确了:在明晨六点四十分对四六六髙地及附属小高地的战斗中,他们连被指定为主攻连。八班被任命为尖刀班。

  趴在国境线这一侧山坡上的灌木丛中,望着对面那片阴森森黑魆魃的山野,肖朝东心里猛然涌满了苍凉一战争到底还是爆发了!

  身边草法里。俯卧着章阳,即使在黑暗中,他也能意识到那个人情绪的激烈和悲愤!

  “班长,你想到没有,”章阳突然用一种极深沉极痛苦的声调对他说,同时也象对自己说,“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我们是不可能不爱这个世界,不心甘情愿为它去死的!

  ……你爱你的母亲,就不能不这样!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为我担心。连里也有人怕我做出不光彩的事情。其实你们都不了解我。从战争到来的当天起,摆在我面前的就只有一条路了……我妈就我一个儿子,一辈子别人都不把她当人看,我不能在这种时候再让她丢一次脸!

  “我担心的只是她的死。我死后她会悲痛至死的……“眼下什么都变得简单了。我们身后已经没有退路了。我们能做出的选择只有一种。我们一一你和我一都会成为战场上的英雄的。只有成为英雄才能安慰和补偿我们生命的损失!也许一一”他的话音哽咽了,“一一才能使母亲得到些慰藉。母亲是那样一种人一她大半生都是一个右派家属,如果她的儿子是作为英雄死去的,她心里或许会好受些,不会跟随我死去!

  “现在最遗憾的就是沒能给妈妈写一封信。最初是不敢告诉她咱们上战场的消息,怕她受不了;后来又想着战争也许不会爆发了,想等到回撤的命令下来再写信。眼下再想写一封信已经来不及了!……”

  章阳沉浸在自己激烈的情绪里。肖朝东却在身边看到了一位悲愤的、视死如归的军人。章阳在战场上会成为英雄的,他想,在这个时刻,面对绝境,他已认为只有通过这种途径才能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履行自己对母亲的那个庄重的誓言了!

  一个念头突然在他心里升腾起来:如果一定要有人去死,那就让他死去好了!反正他在这个世界上无牵无挂,他的生活已经完结了,章阳却应该活下来!只要章阳活下来,他的母亲也就会活下来!

  不能让一场战争夺走母子两个人的生命……“章阳,打起仗来你就跟在我后边!……千万要冷静,不能莽撞……你还连封信也没有给你妈留下呢!”他对章阳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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