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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夜半三更,整个世界都在最深沉的寂静中酣睡,一串嘹亮的紧急集合号声蓦然炸响起来,带着异样的慌乱和不知所措。给被惊醒的人一种非常不真实的感觉。营区内灯火全亮了,骚动从这一端传到另一端。集合。列队。报数。跑步向营部门前的大操场。号泞并没有停,它变得越发紧张,并且明显地走了调。空中飘着乱纷纷的雪花,夜暗似墨,远山的影子就象梦中的景物,若隐若现。全营集合,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这沉默也象刚刚際止的号音,紧张,惊慌,压抑而又嘹亮。人们的一半意识还在睡神的罗网里,却又恍惚地感到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营首长们在队列前的雪地上走来走去。使人想到那件事情也是他们没意料到的,因此才显出了某种慌乱和对事态的无能为力。这慌乱和无能为力又引起了一种耻辱感,一种愤怒的严厉的态度。寒风“唿唿”地刮着,教导员大声叱斥着跑来跑去、慌成一团的通信员,喊他们把电灯扯到操场上来,后来又变了主意,令他们速去找一盏马灯,再后来连马灯也不要了,要他们找手电筒,而这时他手里就有一支手电筒。营长一言不发地站在全营方队前,七八条雪亮的手电筒光柱忽儿射到他眼前的雪地上,忽儿指叫高髙的夜空,忽儿照到他的脸上。营长的脸上有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冷峻和残忍,手里半张从哪儿胡乱撕下来的纸片在风中“呼啦啦”响。他似乎正因为大伙已经感觉到的那件事生着什么人的气。他站着,象在等什么,忽然烦躁起来,推开身边的通信员,对教导员说了一句什么话。那意思肖朝东是明白的:******,开始吧!营长转过脸来,就要对全营说那件事了。但他分明不想说那件事。直到此刻他还不愿意相信它。似乎一旦对全营读了纸片上的字,那件事就被最后肯定了。肖朝东想着那些可能发生的最严重的事:抗洪抢险?森林失火?一种恍若梦中的感觉在继续。营长向前迈了一步,一条手电筒光打在他的手上。营长是在自己也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向全营宣布那件事的。在这一刻里营长也无力独自承担它的压力。肖朝东感觉到了。营长宣读了写在那半张纸片上的军长的命令。营长读完了。跟随而来的是无边的深永似的沉寂。没有了风雪,也没有白天和黑夜,没有了时间和空间以及人们自己。世界空旷起来,大起来,刹那间又缩得很小,碾盘似地挤压着你我的心。刹那间风雪声又猛烈起来。需要解释。可没有人解释什么。营长教导员也不知道如何解释。他们也需要什么人给他们作出解释。教导员突然生气地向全营挥了一下手,用洪亮得惊人的嗓门大喊了―声:“各连带回!”

  连队带回来了。在连部门前,连长似乎也想说什么,却呆望着远处,愣了半分钟,什么也没说。世界已经变了,变得奇怪、陌生而又沉重。他也象教导员那样挥了一下手,对全连喊了一声:“解散!”

  回到班里。坐着。梦在继续着。但已经多了点什么。多了那件事。似乎不应该再睡。似乎应该等着。接下来应该有别的事。但谁也没有到各班说点什么。有谁问了一句:“还能睡觉吗?”没人回答。院子里也有人气急败坏地喊:“连长,还能睡觉吗?,”连长突然大声地愤地在风雪声中吼叫起来了:“谁说不让你们睡觉!谁说的!”短短半小时,连长就变得象刚才的苕长教导员一样严厉,一样暴躁了。睡下了。很机械的。灯又熄灭了。屋里一片漆黑。风雪在窗外呼啸。世界又是原来的世界了。突然闾,肖朝东发觉自己正在盼着一件事。盼着黎明的到来。只要第一抹晨光从窗子透进来,这场梦就会消逝!

  灵魂里一点什么已被深深地触动了!那种置身于梦境中的感觉还在,不真实的感觉还在,但它们已变成了一种期待,一种祈祷。现在是他需要这种如梦的感觉了。天亮了。连队重新集合起来,再次宣读了军长的命令。又来了补充命令。仍是没有解释,或者说有解释却不是他渴望得到的那种解释。三天后部队要登车!有许多事情要做。扩编。配发全套作战装备。开各种各样的会。军、师、团首长下连作战斗动员。对那件事表态。他是党员、班长、连里的骨干,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更多的会要开。杀猪。买酒。但他仍觉得是一场梦,一场拖延得过久,总想醒来却总也醒不过来的梦。

  心灵在顽固地抗拒着。不,不会有战争。都这么多年了,天天喊战备,从来没有过这种事儿!从当兵那天开始,他就没想到自己会去打仗。他不是为了打仗来当这个兵的!

  不该这样对待他。当兵五年,什么都没得到。得到的却是战争,他是在这一天即将结朿时跨过了那条线的。黄昏,忙乱了一天之后,战争的车轮已隆隆转动起来,生活已形成了新的秩序。他觉得松了一口气,带着那种恍惚的、置身梦境般的感觉,走出营房,想再次走到洛河河川里去。

  刚刚走出营区,朝远处抬起头一来,猛然觉得世界已经不一样了!

  还是那连绵无尽的、积雪覆盖的黄土高原的山岭和沟壑,还是那道横蛮地劈开高原、无限地向西北和东南蜿蜓伸展过去的宽阔的河川,还是那些小树林,草滩。河川对面斜坡上炊烟袅袅的小村落……天空也还是那个天空,灰沉沉的,低低地压下来,蕴藥着暴风雪。但这一切都不再属于他。

  他在世界的每一处景物背后都清楚地看到了专。它是暴风雪。是黑夜。是一座隔断了他和世界的联系并正在向他扑压过来的山。

  他只有二十四岁。在过去的二十四年里,他作为一个人面对和习惯的都是生,但从此刻起,他必须面对和必须习惯的却是它了!

  他有再走到河川里去。他已经没有了那片河川!心灵里只剩下一片黑暗一在黑暗中也想透出一口气来。接下来的两个夜晚,当他在坚硬的铺板上辗转反侧时,周围的铺板也“咯吱咯吱”响着。一点点暗红的烟火明明灭灭。没有人睡得着觉。但也没有人说什么。沉默掩饰了一切,却又暴露了一切。

  每个人都已置身于这种处境里。并不只有他一个人必须正视这种新处境!

  心灵甩透进了一丝亮光:如果说过去命运对待他和别人是不问的,不公正的,那么,从现在开始,他和他们却都是平等的了。他们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着它。每个人都只有一个生命。

  一点惨痛的慰藉在心里浮升起来!早在战争之前,他就已下决心去死了。难道他这个对世界已毫无眷恋的人还怕换―种方式,一种军人壮烈殉国的方式一一去死吗?同周围的人相比,他走上战场上还应该是轻松的。他在人世间并没有什么要割舍。这一次他的一无所有倒成了比别人的优越之处,伴他无牵无挂地走向新的人生。

  连队出发之前,他响应党支部的号召,写了决心书。这份决心书的直接后果是:当天下午,连首长们决定把他从炊事班调到八班当班长。章阳所在的八班是连队历年来军事训练的“尖子班”,打起仗来肯定是要充当尖刀班。无论对于他还是对于全连来说,连首长的意图都是极明显的。

  这在他已是无所谓的了。调到这个班无非是让他有机会更壮烈地去死!

  晚上,他们营在距离营区一里外的山区小火车站登上了军列。

  坐在闷罐车厢里,对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透气窗口,已下定死的决心的他觉得心中有过的一切都平静了。他不再期待什么,也不再回忆什么。他把目光投向车厢外的车站和矿野……连续几天的鹅毛大雪停了。山山沟沟一派锒装素裹。夜现出了它那广袤的灰褐色的晴空。一轮黄黄的下弦月照着这个突然静寂下来的、没有一丝烦扰和喧嚣的世界。……站台上铺着白白的一层雪。雪粒在月下泛着晶莹的亮光。……远处停车线上,一列空车厢的黑色侧影很大,很清晰。……更远的一座披雪的小山岗上,有一棵不大的树被溶溶的月明显现出来……

  军列就要开行……他望着那棵小树,呆呆地想……小树娇弱,亲切,美好。应该向什么告别……小树似乎在同他告别……一切都已过去,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不过这个夜晚多美……白雪。月明。小树。宁静……突然意识到军列并没有开行,军列正无休止地停在小站上,停在大雪、明月和广大无垠的静谧之中!

  一个念头猛然升了上来:如果它永远不开行了是不是更好……

  心撕裂般地疼起来。眼睛湿润了。他不明甴的是:为什么偏偏是今天,在他就要为国赴死的时候,望着那棵月明中的小树,心里却萌生起了一种对胜界、对自己生命的热烈而痛苦的眷恋!,仿佛突然醒悟了过来:活着是美好的……

  军列又停了好久。下半夜的时候,才“咣档”响了一声,前进了。又“咣卩当”一声,停下来,向后退。他把头伸出小车窗,却再也望不到那棵小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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