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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不要这个人就是你自己吧?!……咱就是有这事儿也不能乱说啊!你好象还在部队入了党吧?……千万要为自己的政治生命负责啊!”

  看得出来,直到胖子审判员说出这番话之前,尽管已在全院人的目光中丢了丑,年轻人还是下决心保守住心里那个秘密的。但是胖子审判员的这番话却把他激怒了。从这番话里他不仅听出了恶毒,还感到了一种使他的灵魂惊颤的恐惧,一瞬间内书记员脸色惨白,嘴唇哆嗦起来,眼里射出两道灼人的光。他朝胖子审判员走了一步,冲着对方的脸,用一种变了调的嗓门大声地,一字一字地吼道:

  “你这个小子胡扯着什么?!你怎么知道没有这么个人!……这个人姓尚,就在县农机厂宥大门,前天我还在百货大楼前看到他!……这茬子事儿跟我们一起当兵的老乡们都知道,不信你去辟好访访!就是因为大伙觉得太丢人,没谁愿意说出来罢了!”

  胖子审判员觉得无数冰雹劈头盖脑向他打来。不,不是冰雹,是子弹,是战场上纷飞的弹雨。这位当年的重机枪手正向他猛烈地射。他眩晕起来,脸色一白一红,又一红一甶,最后变得蜡黄,额门上渗出了大滴的汗珠。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开的玩笑太过份了。他已经严重地伤害了复员军人的自尊心和名誉。这个在战场上九死一生的人会因此同他拼命的。他不可能饶了他。这些纷乱的念头使他的嘴唇怕人地哆嗦起来,两腿软软地向后退着,“噗通”一声绊倒在水泥地上……

  在这样一个地方,你要想从县城朝乡下打通一个电话,还不如步行去那儿一趟来得快些。然而对于这一类新闻,它的传播速度却是异常惊人的。一星期之内,这个逃兵的传说已传遍了县境内每一个最偏远的小村落。无论在哪里。你都能听到人们正致勃勃又心惊胆颤地议论着他。而旦,到了这时,它还生出了许多变体,增添了大量的丰富的情节,最终成了一个曲折黑暗,可怕而又可耻的故事,强烈地摇动着每个男人女人大人孩子的心旌。

  县委书记办公室里窗明几净。几缕黄亮的阳光愉快地从窗口投射到屋地上,墙角那盆晚开的金丝菊满屋发散着清香。县委书记宁玉玺在屋地中央站着,思考着一个烦人的问题。在这样晴朗的、美好的秋日的清晨,县委书记皱着眉头,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烦躁的,不如说是伤心的。终于,他在一张新添置的匈牙利式全鞣革矮沙发上坐下来,拿起了搁在钢化玻璃茶几上的听筒式电话。

  传来了女接线员甜膩得奶油一样的声音,“宁书记,你要哪?”“你给我接农机厂,找他们的书记老顾!”电话放下了,宁书记已经习惯了,在这个小县城挂电话找人,你得耐着性子等待。

  一只垂死的苍蝇“嗡嗡”地飞着,落在书记那张大写字台的台面上,爬上了一份打印的《情况报告》。

  县委书记背靠沙发躺下来,闭上哏睛。今天他有许多事要做,但却不能不先着手处理《情况报告》上反映的事情。早在这份报告摆上他的写字台之前,他就听到那个新闻了。象一般人一样,它首先感到的也是对这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逃兵”的憎恶,一种老革命根据地的人的自豪感被伤害的痛苦和愤怒。他甚至还觉得这件事是难以置信的,这个人太大胆了,让人感到惊讶。但县委书记毕竟是县委书记,对于这件事他比一般人要想得复杂:眼下全省正在轰轰烈烈地开展向章阳烈士母子学习的活动,如果这个肖朝东真楚四六六高地上那个“逃兵”,而且就在自己这个县被揭发出来,对全县和他这个县委书记来说,当然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情。关于这件事,他最好装聋作哑,也许这阵风刮一阵子就会过去的。这样他这个县委书记就不会因此而在全地区乃至全省的县委书记面前丢脸了。

  但是当这个新闻以《情况报告》的形式上了他的案头时,他却发觉不能再对它置之不理了,本县出了一个“逃兵”,正因为他在战场上的怯懦和某种报上没有说清楚的“叛变行为”,导致了章阳烈士的牺牲,而且事情已被揭发出来,当作一桩很严肃的“事件”送来交由他处理。他就不能再象过去那样不作出一些反应了。

  电话铃终于响了。又传来女接线员甜腻膩的声音,“宁书记,农机厂的顾书记在听您讲话。”县委书记从沙发上站起来。原来他是想找这个农机厂党的负责人了解一下情况的,据说卩彳朝东就在他们厂看大门。但是突然之间!他不想做这件事了。“老颐同志,是你吗?”

  “是我,宁书记。”听筒里传来一个老人带粗重鼻音的回答。“有什么指示吗?”

  “嗯。是这样的,”县委书记走动起来,又站住了。他得找到一句恰当的措辞,一个办法,实现他心里刚刚冒出来的那个愿望。

  “你听说你们厂那个复员兵的事儿了吗?”他的语气变得很严厉,很烦躁,有一点怒气冲冲,自己也感觉到了。这种语气不完全是做作的:越是必须想办法妥善处理这件很微妙又很棘手的事儿,他心中对那个被称作“逃兵”的人就越憎恶。

  “祙!兑的是哪个复员兵?”听筒里的老顾说。县委书记明白:这人也在装聋作哑。

  “就是那个逃兵,的事!”宁玉玺说。“现在社会上传得沸沸扬扬,我们好象不能不管……听说他还是个党员呢!你就直接找他本人谈谈,了解一下亊情的始末。若是真有此事,一定要严肃处理!”“好吧!”对方回昝。

  电话挂断了。县委书记重新坐回沙发上。心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该做的事情他已经做了。他已要求有关单位党组织在事情查实之后对那个“逃兵”进行严肃处理。过几,天他还会打电话给农机厂的老顾,询问调查进展情况。县委对这桩传得很厉害的“逃兵事件”的调查刚刚开始。伹他本人对这件事的处理已经结束,以往的经验告诉他:所有这一类以“严肃处理”开始的调查都会以“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而悄悄收场。没有谁会承认自己是个“逃兵”。这对他来说也是再好不过的。

  放下那张转载了女作家文章的报纸,肖朝东猛然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原来战争结束这么多年之后,从四六六高地上向他投射过来的冰冷的猜疑的误解的目光并没有消逝!原来直到今天这目光还在追踪着他!这位女作家与他素昧平生,如果不是一个同那场战斗布关,在感情上易于接受这种误解的人在最近的什么日子向她讲述了那一切,这位女作家是不可能用一种清晰、详尽、义愤填膺的笔触将它描绘出来的。她的描绘甚至也在他眼前展开了一幅生动、逼真,可憎、可怕的画图。如果四六六高地上真的发生过一起“逃兵”事件,如果他本人真的就是这个“逃兵”,他的罪孽就确实是深重的。女作家就差用一句话把事情挑明了:正是因为他的临阵脱逃,导致了章阳烈士最后的牺牲!

  原来在四六六高地上,他失去的还不仅仅是自己的功勋,自己将会得到的极辉煌极荣耀的命运,他还失去了清白,在这个世界上成了一个罪人!

  他没有想到的是,随着女作家这篇文章被广泛传播,那股从四六六高地上刮下来的冷风竟然也在他们这座小县城里回旋起来!仿佛一夜之间,他生活的小世界里就发生了沧海桑田般的变化:先是发觉厂里的人突然注意起他来了,再往后,不论他走到哪里,周围都是一片猜疑、鄙视、憎恶、仇恨而又兴奋的目光了!一天晚上,有人甚至通知他到厂办公室去,顾书记正在那儿等他,要同他谈一件“很重要的事?!

  一种觉醒在他充满悔恨和惊悸的心里发生了!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已陷入到一种多么黑喑恐怖的人生境地里。自从有了四六六高地上的那一切,自从他的身体在那儿负伤致残,他的世界就剩下眼前这极狭窄的一小块了。就象一只鸟被折断了翅膀,他再也不能去闯外部那个大世界了。而今天,他正面临着失去这生命的最后一小块寄居地的危险,走到厂办公室门外他站了好久。如果他其是那个“逃兵”,他当然是不会承认这件事的,甚至会干脆拒绝回答那一类的提问,干脆告诉对方自己同这件事没有丝毫关系,这样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但他这时想的却是自己在四六六高地上的功勋,在战斗结束后他为章阳母子做的那些事情。过去他不愿讲出来,是因为没有那个必要,因为他觉得不会有人相信他,到了今天,连他的生存也受到威胁了。他就不愿也不能隐瞒它了。他要让这个世界知道:他不是一个逃兵,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战斗英雄;对于章阳烈士母子。他牺牲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战功,还有战后光明的前程。他一定要让那些误解他鄙夷他的人们知道这个!

  他敲了敲书记的门。走了进去。

  ……直到深夜一点他才从这间简陋的工棚式的小屋里走出来。他向书记讲了一切。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这件事时已犯了一个大错误。他讲得很动情,很痛快,走出门后还长久地处在激动之中。但是顾书记却没有出门来送他。顾书记又在这间小屋里坐了很久。他有些惊讶,有些恼怒:这个其貌不扬的复员兵怎么胆敢当着他的面声称自己是一位真正的战斗英雄!对于外面的传闻,他本来也不想多管的,这是件很难堪、。管不了要出乱子的、有关人的名誉的大事,插进手去闹不好会同这个人结下一生的冤仇。在这个国家里,政治生命对人来说太重要了!但是县委书记亲自打来了电话,作为这个厂的党委书记,他就不能不管不问了。他原想走一下过场。同肖朝东谈一次话,11:他亲口对自己否定这件事(即使真有那件事,到了这时还能找到什么证据!)这样日后他就可以在全厂大会上为他“辟谣”,同时也好对县委作汇报。他没想到这天夜里竟谈出了这么一个结果:尙朝东承认了那桩传闻中最关键的一点,在四六六高地战斗中,他确实就在髙地上!没有过这样一次谈活,肖朝东还没有什么把柄能让别人抓住,但有过这次谈活他就被动了。没衧淮会相信你是四六六髙地战斗中真正的英雄,你总不能让人相信这些年来党报对章阳的宣传都是撒谎吧?!你不能证明你是真正的战斗英雄,而你又承认了你是四六六高地战斗中呆在高地上的另一个人,那么你不是那个逃兵又是什么?!

  使顾书记恼怒的是:今夜这番谈活也使他这个书记被动了。他必须将事情原原本本地报告给县委,作为这个厂的党的负责人。即使仅仅为了向社会舆论表示一下态度,也不能不利用什么机会,对这个精神似乎有些不大正常的复员兵采取一点连他本人也会感到不愉快的“措施”。

  向桂花有理由认为自己是全县最后一个知道那桩“逃兵事件”的。她向来不看报纸,也不大理会市面上的流言蜚语。一天上午,同班组的某位多事的女工可怜她,将一张报纸塞到她手里,让她留心看看。向桂花匆匆看了一遍,没看出什么名堂。这位认为自己是在做好事的女同事只好把事情向她挑明了:

  “桂花呀桂花,据说……据说报上讲的那个逃兵,就是你们家的肖朝东啊!”

  这天中午向桂花回到家里,坐在门口地上味啕大哭了一场。她的生活中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祸事,不哭一场是很难表达她的悲哀和怨忿的,但不能在厂子里哭,只有回到家,将那个人堵在招里,当着迅摔聚拢来的许多劝解的或纯粹是看热闹的人,才哭得痛快。哭得解气,才能达到她向肖朝东报复、让他在人们面前丢脸的目的。

  “哎啊啊啊……我的命好苦啊!……你这个大骗子啊……你将我害了啊!你……害了我一辈子啊!……你在外头干出了好事儿!”她一边哭着,数落着,一边打拍子似地甩一只又厚又大的巴掌拍自己的大腿。一只乎拍大腿不够,就用两只手加快频率去拍;两只手拍大腿也还不足以表达她的感情,就示威性的朝抱头闷坐在屋里的肖朝东杏眼圆睁,伸出拳头,喊:“你糟塌了我的青春!你还我的胄春!……”她的思维是单向反复型的。对来自外界刺激的回答是条件反射式的。本来她对这件事的看法并没有别人那样严重,但周围所有的人都认为事情很“严重”,肖朝东已经犯了“罪”,她也就不能不相信事情确实很“严重”,肖朝东确实犯了罪了。多年来她对这个丈夫又是不满意的:他是个残废,在社会上既没有“关系”,也没有“活动能力”,整天一表情阴阴的,闹不清他白天黑夜都想着些什么。当初同意嫁给他,是因为他除了每月的工资外还有二十四元的残废补助金,虽说家在农村可父母双亡,没有拖累,再说嫁给残废军人又受到政府和社会的称赞。闹到九九归一他却是这样一个人!向桂花不能不哭,不能不认为己受了骗,不能不认为自己的“青春”被这个人糟塌了,也不能不在这许多人面前,用这哭声和一连串的咒骂明白地表示出肖己对这个“逃兵”的态度!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她以为她这样哭下去是会有人走过来劝的。也确实有两个女人想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扶她到屋里去。不让她再这样哭闹下去了。女人们似乎总比男人有更多的侧隐之心。不是为了这个女人,而是为了屋里那个焦头烂额走投无路的男人。但是向桂花汄为自己不挣扎反抗几下就回到屋里去也是不好的。她的力气那么大,两个来劝解的女人根本拽不动她,她们又打心底厌恶她的这番当众表演,就撒开手不管了,回到围观的人群中去了,别的人也没有再走出来,这样,向桂花就不能不继续地嚎哭下去了。

  “我的娘啊……我的爹啊……我的命咋这般苦哩……它比黄莲还苦三分哪……!”

  真正的悲伤似乎直到这时才猛然涌满她的胸膛。因为她找了这么一个男人,瞧今天她“混”到什么地步了:连个人走过来劝劝她的哭也没有!在他们这个地方,只有“混”得最不好、最没有人缘、最受歧视的人才会没有人走过来劝吳。哭着哭着,所有的伤心事都被勾上来了:她向桂花活成啥模样了啊!她和别人都一样找了个打过仗的军人,人家男人都当了团长,都去随军享“团长太太”的福了,她可倒好,找了一个窝窝囊褒的残废人不说,到末了他还是“逃兵”!她享不上福倒要跟着这个人背一个大大的黑锅!全县城的人都在戳他的脊梁骨,连厂里的支部书记都正式找他谈过话了,什么事他都承认了,他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在这桩事里真正吃亏倒霉的只是她向桂花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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