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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她跟他还怎么过!光这四周围的眼睛就是她受不了的!这些目光使她害怕,从心底冷得打颤。他自己有罪就让他去受罪好了,她不能跟着这样的人过一辈子,当天晚上向桂花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同她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两名膀大腰圆的女人。其中一位是厂工会的干部,另一位就是最先把“逃兵事件”告诉给向桂花的女工。这天下午,上班之后,已经没有主意的向桂花象她在这种情况下常做的那样,找到了厂领导,一边哭一边将事情全部作了“汇报”。到了这里她又一次发觉别人都早巳知道了,她不知道的事情别人也都知道了,例如肖朝东向农机厂的党支部书记作的那一番辩白。他居然还说自己是个英雄!好没脸哟!厂领导给她出的主意是:如果肖朝东真的是个“逃兵”,即使为了女儿长大后不背上一个“逃兵父亲”的黑名声,她也不能再跟那个男人过下去了,厂党委支持她离婚,但女儿的抚养费肖朝东还是必须按月付的,要是他不愿付,厂领导可以直接出面同农机厂的领导交涉,按月从肖朝东的工资里把抚养费扣出来。肖朝东眼下不是还有每月二十四元的残唆补助金吗?厂里也可以同发放这笔钱的民政部门联系,将它算作孩子的抚养费,发到厂里来。如果肖朝东不同意离婚,他们支持她向法院起诉。他要是再坚持说他不是逃兵,而是一个战斗英雄(这话听起来就象是海外奇谈),向桂花可以等他,暂时不同他离婚,但分居却是必不可少的,要马上进行―让肖朝东去找一个他不是逃兵而真正是战斗英雄的证明来吧,只要他有办法将身上的罪名冼刷干净,厂里就能保证他同向桂花还是一对好夫妻。如若不能,那就请他在一份离婚申请书上签字。这样,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经济上,向桂花就都是“主动”的!

  她们甚至还带了一部卡车来拉东西。工会干部手里拿来了那份《离婚申凊15》。这份申谙书当然是这位热心人代替向桂花写的,向桂花在上面签了字。在小屋门口,她把它交给了肖朝东。向桂花突然又伤起心来,用一种又惊惶又凄侧的声调大声说:

  “你先别签字!只要你能证明你不是个逃兵,我和孩子就回来!”

  她们很快就搬空了小屋里的一切。只给他留下一付光床板,他自己的衣服和一条从部队带回来的旧被褥。这之前向桂花就把女儿从幼儿园接回商己厂里去了。在整个过程里,肖朝东站在门外,局外人一样麻水地。祌情恍惚地看着。他觉得1:1己既没存了思维能力,也没有了感觉。他不太明白的是,当那台装满了东西的卡车就要发动时,向桂花为什么又回过头,脸色苍白,嘴唇哆哆嗦嗦地朝他望了一眼,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夜里躺在光光的床板上,望着漆黑的屋顶,突然觉得自己已沉入一片深深的冰冷澈骨的水底。这深水就是整个世界对他投射过来的无数双憎恶和诅咒的眼睛。在这许多眼睛中他看到了两双眼睛:向桂花那惊惶凄恻的泪眼和女儿那一双天真、明亮、可爱可怜的眼睛。不,向桂花并没有做错什么事,她做的一切在她来说都是合情合理的,甚至她最后的哭喊也是合情合理的!

  她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一个家了!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他还成了她和女儿生活中的黑暗和耻辱!

  有一种正在被活活憋死在这深水里的感觉。一只冰冷的铁手已死命地攥紧了左胸深部那一团热呼呼的东两,那生命的根基。它剧烈地、一阵紧一阵地绞疼起来!

  ―他会死的!他已经死定了!他是有口难辩的!他已成了一个被全世界、包括他的亲人唾弃的人!这一切都因为他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说出了自己不是“逃兵”而是一个真正的战斗英雄的真相,却无法为这个真相拿出一个证据!

  可他确实就是那个战斗英雄啊!又过了两个月。

  一天中午,向桂花厂里那位工会女干部又来到他的小屋门前,对他说:是向桂花提出来的,过去两个月,都是她到他们厂里来取女儿的生活费,这样每个月跑一趟太麻烦,不如让肖朝东写个手续,把他在民政局每月的残废补助金作为女儿的生活费转到她那儿去。民政局就在她们厂子对面,她去领也方便些。

  其实也不用肖朝东写什么手续,女工会干部黑提包里就装有一份将残咬金转作女儿生活费的协议书,只需要肖朝东在上面签字就行了。

  他签了字。

  又过了两天。

  已是十二月下旬了。中午,农机厂领导在全厂职工大会上宣布:因厂里生产的农机具销路不好,职工工资无法发出,经县委批准,本厂自即日起部分关闭,一部分职工停薪留职,到社会上自谋生路。

  在随后公布的一张停薪留职的职工的名单上,肖朝东名列榜首。

  现在他明白向桂花为什么要急匆匆地转走他每月的残废补助金了。

  他是个残废。别人停薪留职都是自己申请的,他们都是技术工人,骑一辆以行车走村串户修理农机具,有时一天就能挣回一个月的工资。他却什么技术也没有。

  从这一刻起,他不仅丧失了名誉,还最后断了糊口之资。

  这年岁末,一场寒流袭过,中原大地一片白茫茫的积雪。在暴风雪呼啸的三天里,肖朝东关严了门,一个人坐在小屋里,喝了许多酒,抽了很多烟。他用一双红红的醉眼在这个风窖弥漫、奇寒无比的世界上看到了自己生命的黑暗的尽头。

  离开县城那天雪停了。一大早太阳就窜了出来。他捆好行李,最后到城东关的自由市场上走了一趟。朦朦胧胧地,他意识到自己是去那儿寻找一种与自己一生的结局有关的东西。并且还能想到即使去办这件事也少不了花钱,于是就将仅有的二十八块钱全揣到衣袋里。这是一个寒意逼人的冬日的上午,太阳黄灿灿的,自由市场上人很多,很拥挤。没有人注意他,甚至也没有谁在议论“那件事”。他觉得轻松了些,几个月来第一次自由地畅快地呼出了一口气。但马上又想到眼下这种处境对他来说只是暂时的,没有人注意他不是因为别的,仅仅因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谁把他认出来。一旦谁的眼睛从路两旁的货摊上抬起来,朝他明亮地闪烁一下,他即刻又会在这儿成为众矢之的。不过即便如此在他也是无所谓的了。反正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逛自由市场,一生中最后一次同这些相貌猥琐、谈吐粗鴦,可恶可恨的两足动物挤在一条肮脏的小巷子里。把他们这些人一生中做过的事情加在一起,其价值也赶不上他在四六六高地上十几分钟内做的事情,可如今就是这些人,熙熙攘攘地围在他周围,要把他推向暗黑的死亡的深渊!

  走过卖菜刀砍刀杀猪刀的地摊,也走过药店的门口,这些地方都没有引起他逗留一下的兴趣。但是在一个卖野味的地摊前他却停住了。七八只野兔的尸体狼籍地躺在一块油毡布上,每只兔子都向人们翻着一只灰青色的,可怜的、无神的眼。地摊后面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乡下人,戴一顶油脂麻花、破得开了缝的狗皮帽,穿一件长到膝盖的老羊皮袄,很凶地拙着一根杆儿长长的旱烟袋,肩后背着一支木把子磨得油亮的火枪。腰里系着一个装火药的葫芦。

  “买哩,新鲜物儿。早上刚得的!”猎人盯住了他,招呼他,仍旧“吧叽吧叽”抽旱烟,吐出一小团一小团灰蓝色的烟雾,在呛人的旱叶子味里夹杂着刺激人泪腺的燃烧干树叶的味道。

  他却盯住了猎人背后的那杆枪。突然觉得自己就是奔这杆枪来的!

  “我要买你这杆枪,卖吗?!”他大声对猎人说,用一种使人骇怕的红红的眼睛望着对方。恍惚间,他觉得就连这个猎人也知道他的“那件亊”,并且已从他的故作镇静的其实是慌乱的声调串。听出他就是那个“逃兵”了。

  猎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没了,他盯着肖朝东的眼睛,仿佛要看到他瞳仁深处的东西。良久,才从嘴唇甩取出旱烟袋,吊在手里,说:

  “枪可是我的饭碗子。……你买枪做什么?”他差一点就脱口说出真话了,嘴唇哆嗦一下,只吐出两个字:

  “有用。”

  猎人又看他一眼,“这枪你会用吗?”

  “我想我是会用的,不会用就不来买它。”他依旧火气很冲地说。这老家伙在耍弄他,象在耍弄一个受了伤快死的猎物。他想转身走开去。

  “你大概当过兵。弄不好还在前线打过仗?”猎人并没放过他。他芷在从个人的角度研究这个祌态异常、情绪激动的人。

  肖朝东吃了一惊。火气也冒了上来:“打过。”

  “打死过敌人没有?”“打死过。”

  两个人的0光对峙了一会儿。猎人望宥他的内心。他感觉到了这个年轻人的力量。最后,把枪从肩上卸下来,握在手里。爱惜地用另一只手摩挲着,说:

  “好吧老弟,我敬重你是个上过战场的英雄。年轻时候我也打过仗。……看样子你的日子过得不大顺心,没关系,是个男人就该沉得住气。枪是你的,多少钱随便留。有了这杆枪,过日子的油盐钱就不用发愁。打过仗的人都爱惜枪。跟着你我不怕它受委屈!”

  肖朝东的心一下热起来,下意识地摸摸衣兜,觉得钱少。

  “你等等,我去一会儿就来!”

  急匆匆跑回去,把身上穿的一条部队当年发的绒裤,一条放在床铺上垫脚的棉裤捆起来拿到自由市场上去。他反正不想久留人间了,留下它们也没有用。挤到猎人的地摊前,把兜里所有的钱,连同带来的东西,一起放到地下,有些惭愧,望一眼卖主。说:“就这些了,”

  猎人已经有了些悔意了。蹲下身去,看了看钱和衣服,站起来,望肖朝东一眼,说:

  “钱是不多呀,老弟。不过……不过今天我还是帮了你的忙吧。枪你拿去!”

  肖朝东偷偷觑了他一眼,接过枪,猛地一鞠躬,转身就朝围观的人群外挤。猎人又喊道:“慢着!”

  心一下凝固了。以为猎人不愿作这笔买卖了。转过身来,猎人正从腰间解下药葫芦,连那条系葫芦的粗黑的麻绳,一同递给他:

  “拿着,老弟。葫芦里的药早上刚灌的,满着呢。总共只打了几枪……咱们可说好,我今天是帮你的忙,啥时候这枪你玩腻了,就还到这里来找我。你的东西和钱,我都给你留着!”

  ……半夜里他背上铺盖卷,悄悄地离开了县城。之所以选择这个时候,是因为他不愿再见到任何一个人。如今任何人都会让他感到这个世界的不公正和残酷,感到那强加在自己身上的耻辱。还因为这杆枪。即使要死,他也不想让那些人看到这杆枪而事先就嘲笑他穷途末路。他要死得突然,让这个世界感到惊愕;他已经有一杆枪了。他可以按岛己的愿望去死,死得象个汉子,象个真正的烈士!拂晓时他回到村里。

  村子还沉睡着,没有一点声息。几条狗从院子里窜到街上来,朝他疲倦地吠几声,又跑回去了。

  走到自家的老屋前,推开虚掩的院门。发觉老屋已经住不得了!刚刚降临到白沟河流域的这场暴风雪,已将屋顶整个儿地压塌了。

  在破屋前站了一会儿。望望村子。不,他也不想到村里去。在这个出生并长大、一直被认为是自己的故乡的小村里,他从四岁起就没有一个亲人了。村里人大概也早就知道了他的“那件事”,他的归来也只会给这个村带来耻辱!他回来做什么……

  整个世界都不再需要他。他自己也对这样活下去感到疲倦极了。他也没法儿再活下去了。口袋里连一个钢镚儿也没有了,旧军用挎包里只剩下半块冰冷的、铁板一样硬的烧饼。

  东方暗黑如漆的夜空里刚刚有一点模糊的亮色。脚下厚厚的灰白色的雪远远地伸展向原野。雪光的反照下,他望见了一里外白沟河大堤隐约起伏的影子和大堤上那一片黑黑的、仿佛冷凝成一体的柳树林的轮廓。世界在这一刻里静极了。这寂静本身就象是一种既神秘又亲切的诱惑,一种召唤。拂晓的静寂的河堤上突然闷闷地炸起一声枪响,该是会使这个世界上芷在沉睡中的人们心惊魄散吧!

  从肩头卸下了行李卷,放到院门后雪地上。从另一个肩头卸下火枪,在枪筒里装填了火药和铁砂。小时候他玩过这种枪。做完这一切,又站在那儿想闹明白还缺什么东西。是喽,枪杆太长,从枪口那儿伸过去,手和脚都够不到扳机。他解开行李卷,找到一根细细的尼龙绳,然后带着枪和绳子,一步一个雪窝地朝河堤走去。

  在河堤上柳树林子旁边,他看到一个灰黑的庞大的物体。是一座用秫秸杆儿和棉杆儿攒起来的厚厚实实的庵子。

  在秫秸庵子后面的柳林里停下来。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了。再等一会儿,村里的鸡此起彼伏地叫起来,他那么珍惜的这笼罩着世界的寂静就会被打破了。

  他蹲在雪地上,将火枪低低地平平地固定在两棵树干上,用剩下的一点绳子拴住了扳机,然后把绳子向后绕过树干,向前拉到自己手里。

  在雪地上坐下来。两腿前伸。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弯下腰把嘴靠近枪口。他停了一下,想让自己的心跳平静下来。

  坐的姿式很不舒服。冷森森的枪口里有一股浓烈的呛人的火药味儿。背后有什么东西妨碍了他,使他惊恐,眩晕。猛地爬起。抱住身边一棵结了冰的树,大口大口地呕吐。

  妨碍了他的是那个披雪的秫秸庵子。它象一个活物,瞪着一双惊惧的哀伤的眼睛,从背后盯着他。

  以后一个多月里,这座秫秸,子成了肖朝东的栖身之处。

  生的意识就是这段时间在心里渐渐复苏的。那天拂晓他没有再靠近绑在树干上的火枪口,呕吐后他已经没有力量了。黎明正在来临。堤夕卜村子里已有了第一声鸡鸣。他得掌新聚集力量,等待明天拂晓一个万籁俱寂的时刻。

  拖着虚弱无力的身子,他回头钻进了这座秫秸庵子,倒头就睡。居然睡着了,睡得很沉。

  醒来已是第二天傍晚。他走出庵子,捧起地下的一吞吃了几口,心里不那么燥热了,脑瓜也清醒起来。

  慢慢走上了河堤最髙处。结了冰的白沟河象一条灰白色的带子弯曲地躺在河床上。河滩里一片平展展的积雪,偶尔有几束枯草,从雪地里冒出来,在晚间的寒风中簌簌地抖。河堤上那片小树林象一道静默不语的屏障,将他置身的这一小片世界同堤外的大世界隔绝开。低沉的雪云下,村子显得渺小而且遥远,连狗吠声听来都是那么模糊。不仅在这片河湾里,就是在堤外的旷野里,都看不到一个人影。他不必担心会在这儿被人发现。

  连这痤庵子也想起来了。它原是当年村里人在这片河滩里开砖场时搭起来的,后来白沟河下游修起了水闸,水位上涨,淹没了砖场,庵子也就被废弃不用了,只是每年秋天,人们胡乱朝这儿堆放些刚从田里砍下来的青庄稼杆儿,风干了冬天拖回去烧火。这几年村里都改烧煤了,人们秋天照旧把青庄稼杆儿往这儿攒,冬天却很少从这儿拉柴禾回去烧了。

  从河堤高处走回来,在庵子门前一捆横倒的秫洁上坐下,找出一根半空的烟,点燃了。他抽了一口。内心里有了―种新的情感。

  眼前雪地上,一串新鲜的小动物的爪痕从堤上一直延伸到河滩下一片枯草丛中。即使人被逼到这步田地,还是可以象一个无牵无挂的自由人那样,按照自己的愿望再活上几天,呼吸几口被严冬的冰雪净化了的故乡的空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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