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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白 世 界(2)

  华老岳不理,傲慢冷漠地伫立着,忽觉有一根敏锐的神经抽搐了一下,一股温热的气息流遍了全身,双膝上的皮肉轻轻跳动起来。他想起自己也是下过跪的,准确地说,他是跪在了她的两腿之间。他轻轻摩挲那两条搭拉在床沿上的双腿,就像一头即将冬眠的野兽激动地抚摸着心爱的食物。他吐出湿漉漉的舌头,在那丰腴的腿上贪婪地****着,似乎嗅到了肥大有节的莲藕的清香。终于,他张大了嘴,用牙齿轻轻蹭着。“老岳,咬我一口吧!”她说。她的头好像和她的身子分开了,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恳求着他。他服从了,慢慢地将牙齿陷进那弹性十足的肌肉里,准备着一等她“哎哟”一声,就马上松口。可是,他觉得他已经十分用力,甚至可以将一条干鱼咬碎了,而她却一声不吭。他猛地将牙齿拔出凹陷的皮肉,眼光发直地看着两排搓板一样的牙印,牙印迅速变化着,一会儿又成了扒去了鱼鳞的嫩红的鱼肉。他问她:“疼吗?”从远方传来一声痛苦的笑声:“咬啊!再咬啊!”他不敢了,将整个脸贴在她的腿上,像浸在柔滑温热的夏季海水里那样痛快地摇头晃脑。这时他已经明白,爱是咬出来的。如果没有被咬的痛苦,也就没有被爱的幸福。之后,他站起来,请求她来咬他,她咬了,那样果敢,那样认真,那样充满了热情,可是他却叫了一声:“轻点!”“不让咬疼那我就不咬了。”她说着赌气似的离开他。他吼一声:“过来!”她浑身一颤:“轻点!”他这才意识到他们不是海中的鱼,不是原野上美丽的公狼和母狼。他在她的宿舍里,他们还没有结婚。他那时想,要是人谁也不管谁,那就好了,她就可以在任何地方对他裸露她那生命发育史上最完美无缺的肉躯,以便让他称心如意地进入一个灵和肉纵情歌唱自由的境域。

  ……五分钟过去了,徐如达看到的仍然是团长阔大的背影,沉默就像激素那样强化着他们之间紧张对峙的气氛。又过了五分钟,徐如达道:

  “团长,我这双膝一生只给我死去的父亲跪过一次,连毛主席死的时候我也没跪过。现在,我给你跪下了。你知道我心里装的是什么?什么也没有,只有耻辱。难道我这种背负耻辱的痛苦仍然换不来你的同情吗?”

  华老岳说话了:“我从来不同情你这种人,因为你本来就应该感到耻辱。那么多战士死了,而你却给人家下跪,说,让我活吧!可耻!”

  徐如达真想把牙齿咬得崩落在地上,因为他发现对方是永远不准备体察自己的苦衷的。“魔鬼!你是魔鬼!”他绝望地喊着,突然抢过去端起窗台上的一盆倒挂金钟,双手举着狠狠地砸了过去。

  花盆被正要转过身来的华老岳用肩膀碰落在了水泥地上,破碎了,绿叶和雪青色的花朵纷纷抖落,根须从裂开的泥土中露了出来。

  “魔鬼!魔鬼……”

  华老岳像山体一样巍赫赫地不动不摇。徐如达声嘶力竭的喊声蓦然跌入了寂静的深渊。他双唇和鼻翼像要掉下来似的跳动着,绷大一双愤怒而恐怖的血红的眼睛瞪着窗外。一会儿,那愤怒便不知不觉散去了,剩下的只是失意落拓和浑身瘫软的感觉。他前走几步,颓唐地倒在了床铺上。华老岳嘘口气,高声问他:

  “怎么样,发泄得够意思了吧?”他看徐如达垂下了头,便过去拽住他的手,拉他起来,“走吧,只要你砸不死我,就得乖乖跟我走。”

  魔鬼!他真是个魔鬼!徐如达想着,像一条恋家而背时的狗,被华老岳牵出了门。

  华老岳那部车将王天奇送到四连后,回来的途中抛锚了。团部的另外两辆车,一辆归刚从西藏部队调来常驻拉萨分管三营施工的副团长使用,一辆必须留给留守团部的副政委周凤枝,应付随时都可能发生的紧急情况。华老岳和徐如达只好搭乘运输连的顺车前往。等他们来到四连时,已是第二天早晨了。从公路边到工地的八公里长的沼泽地里,四连的士兵们全部散开,八人一组,抬着钢管,缓慢地移动着。每根钢管十三米长,七百多公斤重。在这轻装行走都要喘息不迭、失重跌跤的海拔五千三百米的地方,超负荷的重量使人就像一根正在接近沸水的挂面,随时都会稀软下去。脚下毫无温情可言的地上,尽是些长着扎脚硬草的小土丘,如同带刺的木桩。土丘周围是水网和泥沼,荧荧烨烨地漫溢开去,清澈得好像一面面形状各异的玻璃。间或有一摊牛粪花朵一样绽放在那里,让荒凉变得可亲了一些。人们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从一个草桩趱行到另一个草桩。尽管胶鞋的底子厚实而柔轫,但他们没走多久就感到脚板一阵阵胀疼。突然,有人脚一滑,朝水沼倒了下去。钢管沉重地夯到地上,斜斜地插入泥中。华老岳喊了一声“小心”,便踩着草桩,袋鼠似的跳了过去,拉起倒地的人,一看,竟是房宽。房宽像是有意化妆过的,满脸污迹,黑乎乎的,只在眼睛四周揉出了两圈苍白的皮肉,两颊上还有几道血印,通过腮帮延伸到脖子底下,看得出他是经常摔跤的。华老岳打量着,房宽连忙调动脸上的肌肉,冲他笑笑,将两只糊满泥水的手在衣服上蹭来蹭去。华老岳充满怜悯地叹口气,说:“过几天你就要离开连队了,能这样站好最后一班岗,他们这些留下来的人会记住你的。”房宽发出一串似笑非笑的“嘿嘿”声,用脏手抓抓脖子。华老岳不再理他,抱起钢管搁到自己肩上,向前面的田家航打声招呼,弯腰曲腿地走了。房宽立着,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急转身又朝堆放钢管的公路边走去。

  这天上午,华老岳不停息地抬了三趟。他虽然和别人一样感到胸闷憋气、吼喘不已,腰腿又硬又酸,但那种身先士卒的精神却有增无减,只苦了那几个和他一组的士兵,尤其是田家航,不停地咳嗽着,眼巴巴望着自己吐出来的痰血,却不敢去休息一会儿。往常,他们一上午是只抬两趟的。

  眼看就要收工了,华老岳咬咬牙,对他们说:“再来一趟!”

  士兵们用急促的咳嗽和摇摇欲倒的姿势表示着不想再抬的愿望,而脚步却跟着他走了过去。这情形被正要往回走的王天奇看见了,过去对田家航说,休息去吧,我来替你。田家航踌躇不定地立在那里,意识到自己是个犯了错误的人,必须在团长面前有所表现,忙又上前,拉拉另一个人的胳膊,示意他回去。那士兵犹豫着,但这种犹豫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等别的人不再拿眼看他时,他像摆脱了噩梦,长长地舒口气,回身走了。

  但这次,当华老岳把第四根钢管放到肩上后,就明显地感到自己欲振乏力了。首先是肩膀怎么也耸不起来,不用手牢牢扶着,钢管就会朝下滑去,他强打精神走了一会儿,又觉得腰像错了位似的往下坠着,胸脯无法挺直,郁积的气体变成了几疙瘩棉花,壅堵着呼吸,弯曲的双腿老是摆来摆去的,使他无法将脚准确地踩上草桩,整个身子也就轻悠悠地飘晃起来。而这时,他发现前面的三个人比自己摆动得更加厉害,一跩一跩的,残存的力气只能使他们勉强支撑起钢管,一寸寸朝前挪动,而无法迈开步了。华老岳想,不行了,应该马上让他们把钢管卸下来,但他说出来的话却是:“坚持住!走一点是一点。”钢管中间的田家航觉得这声音是专门冲他来的,便鼓着两腮,将沉重的腿抬起,刚一迈步,就被草桩绊了一下,他身子一歪,猛地朝下扑去。紧接着,最前面的王天奇哇地吐了一大口血,像被什么狠推了一把,踉踉跄跄前跑几步,便一头栽向草桩。失去了平衡的钢管将一多半重力朝华老岳压过来。他沉闷地叫了一声,在另一个人被钢管压得趴下的同时,他浑身一抖,将钢管奋力推开。钢管和他一起落在了水沼里。水面上顿时冒出一些气泡,后来就殷红一片了。

  徐如达一个电话火速招来了那部抛锚后又修好的吉普车。受伤的团长和尚存气息的王天奇被连夜送往格尔木。至于一个当场倒毙的士兵就只有在旷野中的荒冢里兀自孤独了。田家航还算幸运,虽然身体有损伤,但生命依旧旺盛。休息了一夜后,就能够自己走出帐篷,去迎接又一个新生的太阳,呼吸纯净无染的空气了。就在太阳以无比红火的颜色染透了整个唐古拉荒原后,彻夜未眠地守候在电话机旁的徐如达,接到了顽强的王天奇终于告别人世的消息。他的死因,除了伤势外,还有那和缺氧一样可怕的醉氧。不可征服的缺氧,不可征服的醉氧。上山是死,下山也是死。谁知道这些官兵比别处的人提前多少年迎来了死亡。荒原深处没有哭声,对死亡的淡漠似乎使他们个个都成了超然于生命之上的没有悲痛的物种。

  太阳没走完它在荒原白昼中的历程,就倏然泯灭了。云雾竞赛似的从天边的起跑线上飞奔而来,轰然压向人们头顶。第二天,被酷虐和悲惨拥抱着的四连就迎来了大雪中的万籁俱寂。肆无忌惮地摧残着生命的寒流太有些出乎意料了,因为这是老天爷的意志,而在这世界屋脊的顶端,老天爷从来就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人类对它不过是一种逗起兴致的存在罢了,就像进入它鼻腔里的几粒砂子,它随时都可以用一个喷嚏将这砂子喷向死亡的深渊。人们比照着别人的死亡,比照着连长王天奇,猜测着自己,猜测着未来。所有人都在沉默。一片沉默。

  就在唐古拉大雪出现后的第二天夜半,华老岳被聋子副政委周凤枝派车接出了医院,半个小时后,他们又驱车朝四连工地赶去。

  已经无济于事了。华老岳的到来只能给那种惨烈的压抑的气氛增添一些更为深刻的内容,只能让蒙着一层浓雾的事件明朗一点罢了。

  十一具尸体像平时列队那样按顺序横陈在露天地上。寒风凄厉,裹尸的白色床单哗哗抖动,不安的灵魂早已升天了,在空中哀鸣着久久不肯远去。副连长徐如达抑制着悲痛,告诉华老岳,他们是在去沼泽地捡拾取暖用的牛粪时全体冻死的。但当华老岳心惊肉跳地揭开尸布,一个个看过尸体后,便禁不住失声大叫:

  “他们是自杀!”

  十一具尸体有十一张血红的半张着的嘴巴,临死前喷涌而出的血将他们的下巴和脖子全部染红了,甚至有人的眼中和鼻腔里也都结满了凝冻的血痂。痛苦歪曲了他们的脸形,眼睛凸突着,肌肉移动了位置,青筋暴露,像铁丝那样网罩在头上。

  华老岳抖抖索索将手伸向一具尸体的口袋,摸了一摸,什么也没有摸到,便来到排在第一名的那个人跟前,仔细将他的所有口袋翻遍了,还是没有摸到他所猜测的那种东西。他站起来,眼光盯住徐如达手中的一个血污的挎包,问他挎包是谁的。徐如达不语,还将挎包朝身后挪挪。华老岳上前一把夺过来,伸手就摸。他从里面摸出了一个纸包,打开一看,全是玻璃渣。接着,他又摸出一盒剃须用的剑鱼牌刀片,一盒二十片,现在只有九片。此外,挎包里还有几枚铁钉和两支不知从哪里搞来的体温表。显然,这些都是吞服后剩下的东西。他们是蓄意自杀的,而且做了充分准备。华老岳就要吼起来:“为什么要自杀?”可这时,徐如达用突然爆发的号啕大哭一下子让他明白过来,真相是不可泄露的,至少在整个施工期间。他赶紧将那些东西装回去,两手紧紧攥住挎包。

  华老岳伫立在十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面前,他连自己也拿不准要伫立多久。徐如达抹着眼泪过去,递给他两封信,低声告诉他,信是从死者身上找到的,华老岳脑子里迅速闪过遗嘱这个词,可等他急急打开后,不禁吃惊地问:“怎么会到他们手里呢?”徐如达摇摇头。信是王天奇的,一封是他妻子的来信,一封是他没有发出去的回信,两封信,两个人,就像风与雾,就像山与水,就像天与地,就像一切和谐一切断裂与一切抗衡。

  雾说,水说,地说:“天奇,很久不给你写信了。自从你那次来探亲后,我就一直在考虑那个问题。到现在也没想清楚,要是我们已经有了孩子,也许我也就死心了。但现在我不能死心。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已经是个废人了。我总怀疑是你犯了错误后部队给你上了刑。因为你以前是好好的。我们刚结婚那些日子,你天天要,有时一天要我好几次,我都被你要怕了,但作为一个女人,这样的害怕是幸福的害怕。可是现在,我只能想一想那种幸福罢了,越想就越痛苦,女人的那种痛苦你是不了解的。你说是由于缺氧、由于气候和水土,你才成了那样,我不相信,难道你们那儿的人都不要女人,都要断子绝孙?天奇,你给我个确切的消息吧,现在怎么样了?如果还是那样,以后能不能恢复呢?上个月,我没羞没臊地去医院问大夫,他们有的说能,有的说不能。到底能不能,我相信你说的……”

  华老岳抬头看看什么也看不见的白色荒原,突然有了一种恐怖和幻灭相混杂的感觉,而当他意识到这种感觉就是这十一个人死前充斥心灵的那种东西时,一股厌恶人间、仇视自身的情绪便油然而生了。在大自然仰天叉开的两腿之间,男人阳痿了,而真正感到痛苦的却是女人,真正遭到灭杀的却是连精子和卵子都无法碰面的后代。老天爷,难道你就要这样蛮横地阻止生命的延续吗?为什么?我们并没有得罪你。他想着,多少有点提心吊胆地将手插进了裤兜。

  男人是迷失了方向的风,是抽去了基础的就要坍塌的山,是没有红日高照的天。男人说:“……我理解你们女人,所以我必须老老实实告诉你,我不行了,恐怕永远不行了。别再给我写信,也别再想我!因为我没有资格管你们女人的事。离婚,改嫁,你赶快拿主意,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哥哥。我还有些钱,等你嫁人的时候,给你置办嫁妆。什么时候离,给我个信,我好给法院出证明,我是不能回去和你办离婚手续的。我再说一遍,我已经没本事了,不和你离婚,那就是一种犯罪。我不想犯罪!”

  ……

  开饭了,士兵们没去吃饭。华老岳也不去说服,一副听其自然的态度。他知道,他已经没有办法让活着的人和完好的人面对生命的毁灭而继续保持想吃、想睡、想干事的乐观情绪,死亡再也不能起到凝聚人心的作用了,只会让人们精神萎缩,意志消沉。是的,只要是人,心理上就无法承受那么多的残酷和悲哀。即使那些已经迫使自己适应了环境的人,也明显地感觉到人生的瞬间正在过去。偶然的诞生和必然的死亡之间似乎没有距离,要有的话,那不过是一层一戳就破的白纸,一片一望而穿的薄雾,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梦,一种无法用尺寸衡量的无色无味的情绪。

  又是掩埋尸体,又是荒风荒雪的哀鸣。但华老岳这次没有按照自己的愿望亲自将他们送进坟坑,培上冻硬的新土。在送葬的半途中,他就晕倒了。他脑海里贮满了十一个活生生的肉躯,眼前却飘逸着十一个沉默的灵魂,他似乎已经悟到,这十一个人和过去那些倏忽消散了的容颜,是为什么走向这条唯一通往自由的路的,因为这里早已失去了海,而不朽的生命只能在海洋中孕育。我的家乡在海边。昏迷中,他在心里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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