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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白 世 界(3)

  输油管线工程团的退伍人员在团部集结的这一天,许多人把山上和自然对立时产生的坏情绪带了下来。在他们看来,山下人住房子、坐椅子、走马路、吃新鲜食物、穿干净衣服的生活,简直就等于是在天堂,而他们却过的是地狱生活。带着对地狱的仇恨和恐惧,他们走出了地狱。他们来了,在格尔木市区的街道上,一群一群耀武扬威地走着,眼睛惊怪地朝四下闪烁。许多人是一入伍就被拉到山上的,直到今天要离队了,才第一次下山,回到具有人间气息的地方。多年没进商店了,他们得进一进,用刚刚领到的退伍费给家人买双袜子、买斤糖果,给自己买支牙刷。牙刷早秃了,或者由于没有条件刷牙而把牙刷扔了。现在,他们要重新拣起牙刷,回到能够刷牙的地方去。多年没吃糖果了,那给家人买的礼品,转瞬间就进了自己的嘴。在荒原上生活,多年没进厕所了,有尿没尿,他们都得进去晃一晃。怪事,世事变迁,物换星移,城市的厕所竟变得跟殿堂一样华丽。多年没见绿色了,他们簇拥在行道树下,你蹦我跳地揪那杨树枝叶,有人干脆将树叶放在嘴里嚼起来,似乎想用那苦涩味刺激唤起自己对家乡绿色的回忆来。多年没见过冰棒之类的冷饮了,他们每人手中都攥了一根,不停地吮着,冰水流下来,流了一手一身。他们大多是青年,多年没看到《中国青年报》了(两个月一次送上山的报纸只有《解放军报》和《人民军队报》),他们得围在邮电局阅报栏前浏览一下,有人喊起来:

  “看,朱冬夏!我们连的。”

  “这畜生被长江淹死啦!逃兵成了英雄,还登了报。妈的,咱们团死了那么多人,怎么没见一个登报?”

  “当兵的嘛,死了就是多余的,就是你妈不需要的,还登报?”

  “滚你妈的,谁说是多余的?”

  “快到这边来看,足球,我们赢了!”

  人们又朝另一个挂了一把大锈锁的阅报栏围去。有人倡议道:“赶上不容易,我们欢呼吧!”他说罢,便按照语录歌《下定决心》的旋律带头唱起来:“足球赢了!足球赢了……”

  于是,大家齐声合唱,弄得过路的人围了一圈,像围观马戏一样。

  “走,游行去!”唱烦了,有人又想出新花样。

  “哈哈!”有人突然大笑,“都过去半年了!”

  他们这才发现,这个阅报栏里的报纸是半年前的。半年前的报纸为什么还贴在这里呢?******。他们对自己的孤陋寡闻并不感到害羞,只是觉得世界到处都是欺骗,人人都在蒙蔽他们。有人动手了,一拳砸碎了阅报栏的玻璃。更多的人动手了,扑过去,将阅报栏推倒,好一阵猛踢猛砸。

  “一伙复员兵,傻乎乎的,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围观的人群里有人看出了眉目,劝大家赶快离远点,不然会着祸的。

  而在街道的另一端,另一伙复员兵导演了另一种哄闹。多年没见到女人了,他们的眼光总在她们身上打转。有人看女人入了神,无意中“喂”了一声。一个姑娘转头望望,发现他正冲着自己眯眯笑呢,笑着又突然扮了个鬼脸。她不知深浅地骂了一句:“流氓。”另外一个复员兵听到了,马上回嘴:“流氓流到你身上了?”那姑娘厉害,凭着城里人的优越感,破口大骂:“没见过女人回家看你妈去,你奶奶我没工夫让你们这些黄师傅欣赏。”复员兵们急了,由于长期缺乏骂架训练,不知该回敬些什么更有分量的语言,张口结舌了一会儿,只好全体起哄,“呜啊”声响成一片,半条街道都被震荡了,吓得那姑娘飞红了白脸盘儿,快快离去,隐入了一家人进人出的百货商店。

  直到下午四点钟,这批复员转业人员才陆续从城市的各个角落回到了团部。离送他们上火车的时候还有三个钟头,趁这个机会,副政委周凤枝把大家集合起来,想最后一次尽尽自己的责任。他首先自豪地向大家宣布:“我们团出了个大英雄,他叫朱冬夏。你们现在就要离开部队了,要把英雄的事迹记在心里,在我们伟大祖国的各条战线上发扬光大。”然后他从口袋掏出一张报纸,语气沉重、感情充沛地读起来:

  “《壮士一去惊浪愕--记在老君滩牺牲的长漂队员朱冬夏》(人群中有人将一只茶缸扔到地上,又狠踢一脚,茶缸咣当咣当滚了几下,但周凤枝没听见。)长江从世界屋脊下来,奔腾万里到海,五千四百米的落差,险滩挡道,乱石穿空……(有人将茶缸捡起来:“冯副连长,这还能用。”冯高川接住,又像刚才那样朝下一扔,抬脚猛踢。茶缸碰到别人腿上,那人故意尖叫一声,然后冲冯高川笑笑。)从云南中江街到宜宾新市镇,九百公里长的河道中,就有险滩四百多个。其中一个老君滩,落差达四十米。三十年代,有一位欧洲人想乘船漂流探险,结果从老君滩坠下,当场殒命。尔来四万八千岁,谁敢骑龙到东海?中国人敢!我们的英雄朱冬夏敢!……”

  冯高川忍不住了,大声道:“他看不起部队,看不起自己的工作,走了,去干惊天动地的事业去了。可我们这些留下来的人呢?默默无闻地干到今天,我们得到了什么?得到过一句好评吗?我们所有在山上施工的人,都在慢性自杀。死了的就死了,不如一条狗,谁也不会再提起他们,更不会在他们已经塌陷的坟堆上添一把新土、放一个花圈。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寿命已经缩短了,身上的零件有的坏了,有的干脆就没了,谁给我们修理过?我们不是有病就是有伤,有的还是终身残废。我们就这样被打发回去了,回去咋办?谁要我们?有人会说,找不到工作就在家种地嘛!可种地也需要好身体啊!看看吧,我们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年轻轻的成了秃子,成了聋子,成了瞎子,成了瘸子,成了五官不正的人,成了缺胳膊短腿的人。我们不能没有工作,也不能没有家,可谁愿意嫁给我们呢?在这里当了几年兵,难道要我们全都成光棍,全都断子绝孙?”

  冯高川的这番话像一根棒槌,在一片死海中搅起一阵动荡来。人们三五一堆地议论着。而根本听不见别人说什么的周凤枝却还在那里大声朗读。好几个人朝冯高川围过去,愤愤地说着。一会儿,冯高川来到副政委身边,将遮住副政委面孔的那张报纸用手指弹弹,示意他停止朗读,然后面朝大家,激动地说,他有三条要求,看大家同意不同意。要是同意,就向上级提出来。在他们即将离开部队的时候,他们不能再当哑巴了。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冯高川又道:

  “这三条要求是,第一,把我们团所有死去的人都追认为烈士,并给他们建造烈士陵园,同意不同意?”

  “同意!”

  “第二,部队必须出面帮助我们联系工作,对身体伤残不能工作的人,必须妥善安排,对他们后半辈子的生活要给予物质上的保证。”

  “这一条最重要。”有人喊道。

  “同意不同意?”

  “同意!同--意!”

  “第三,对我们,对死去的人,上级领导是有责任的,今天,我们要求领导尤其是团长,亲自给我们赔礼道歉。”

  “同意!”有人道。

  “这个嘛,我看就算了,反正人已经死了,就是老天爷道歉也活不了。”又有人道。

  “要求不能太多,我们要集中目标。”

  “好!”冯高川爽快地说,“那就剩下前两个要求了,同意不同意?”

  “同--意!”几乎所有人都张了嘴,包括房宽。但房宽并不是真的希望解决问题,而是觉得大家干啥他就得干啥,部队嘛,不论什么事,都要步调一致。

  周凤枝虽然听不明白他们喊什么,却已经意识到这是一场骚乱的前兆了。他有点紧张地望着大家,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妥当。直到冯高川把要求写在纸上,举到他面前,征询他的意见时,他才模棱两可地说,任何问题都要研究,都需要时间去检验,都需要考虑部队的实际情况。他答应将大家的要求如实地很快地向上级反映。冯高川已经估摸到这种情况了,将那张纸迅速翻转,把另一句话举到副政委面前:“我们要你马上回答。”

  周凤枝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我回答不了啊,同志们,好了好了,别再闹了。这样闹下去对部队对你们都不利。”他看看表,“准备吃饭吧,吃了饭我送你们上火车。”

  冯高川将那纸扔了,回到人群里。他们原谅了副政委的无能,却又更加恼怒起来,好像他们成了没娘的孩子,谁也不想再管了。人群更加混乱起来。冯高川来回窜动着,告诉大家,各连来一个代表,碰碰头。片刻,有几个人走进了团部招待站。碰头的结果是碰出了一副纸糊的棺材。一个小时后,这棺材就被他们搬到了众人面前。

  棺材被人们抬起来了。谁也没再下命令,人群就被几个人带动着朝团部门外走去。脚步杂沓,喧嚣声搅扰得空气不安地动荡起来。有人唱起了《国际歌》,唱到第二句时,所有人便跟着张开了嘴。声音由低到高,越来越高。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

  而斗争……

  抬着纸糊棺材的队伍浩浩荡荡来到大街上。雄浑的《国际歌》声增添了他们的悲壮气氛,谁也不明确他们要到哪里去,更不明确他们的斗争对象到底是什么。副政委周凤枝带着十来个机关干部从队尾一直跑到队前,堵住抬棺材的人。

  “你们现在还没有离队,还是军人!我命令你们,向后--转!”

  回答周凤枝的是一阵更加洪亮的歌声。但他以为人们都在冲他乱叫乱喊,憋足劲吼起来:“别叫了,把棺材放下!”

  人们不理睬。他身后的几个机关干部动手了。冯高川站在棺材后面,指挥人群簇拥过去,用人墙将棺材护住,好像这棺材霎时成了他们的旗帜,他们的一切情绪的象征。有人一拳打倒了一个试图撕碎棺材的机关干部,接着周凤枝便被几个复员兵推向了一边,倒地的那个机关干部爬起来,跳到周凤枝跟前,掏出手枪,恐惧地瞪着这群伤残的人众,朝天放了一枪。人群的涌动戛然停止,但很快又有了一阵新的冲击。他们已不再依靠冯高川的组织了,自觉地唤醒了那种被摧残者特有的复仇意识。几个动作敏捷的人呼啸着过去,再次推倒了那个机关干部,也推倒了一个拄着拐杖的人。冯高川一愣,跳过去,连撕带喊地让复员兵们停下,扶起那个拄拐杖的人,又对大家说:

  “团长来了!让团长说说,我们的要求合理不合理。”

  华老岳是从医院赶来的。这会儿,他用拐杖支撑着身子,黑脸上到处耸起着险山陡壁,眼里冒出两股炽烈的蓝烟,凶狠地扫视着大家。人群渐趋平静了。

  “什么要求?”他沉沉地问。

  冯高川将叉在腰际的手放下来,像给自己壮胆似的望了一眼人群,将那要求复述了一遍。华老岳提起拐杖,又朝下一蹾,脸上顿时平展了一些。

  “你们的要求倒是很合理嘛!好吧,我来告诉你们,第一个要求我答应,因为我能办到。我就是给总部首长下跪也得让他们批准建造一座烈士陵园。一到烈士陵园里,死去的人不就成烈士了?”人群中突然有人鼓了一下掌。华老岳马上道:“别高兴得太早,第二个要求我无法答应你们,因为我办不到。”

  “为什么?”有人喊一声。

  “我没权哪!”

  “团长,我们不难为你。你既然办不到,就请你给我们让开一条路,我们要抬着棺材到能办到的地方去。”冯高川说,声音里充满了哀求。

  华老岳苦苦一笑:“我既然来了,你们就别想叫我让开。”

  沉默。

  冯高川突然提高了嗓音:“团长,我很敬重你,可现在顾不得了。你可以下令开枪,但我们一定要抬着棺材走到底。”

  人群又开始鼓噪了。华老岳身后传来装子弹的声音。他猛地转身,从那个机关干部手中要过枪,扔给冯高川。冯高川接住了。

  “你们可以抬着棺材继续走,但必须首先打死我。”华老岳说着,感到一阵眩晕,他用拐杖硬撑着没让自己倒下去。他喘口气,恍惚看见一阵回旋往复的大风正朝自己卷来,马上就要将他笼罩了,却又听到有个女人在喊:“我就死!我就死!”这声音和他自己现在的话何其相似。他猛然记起,就在女人说完“我就死”之后,真的出现死亡了,但不是女人,而是父亲。

  年老多病的父亲终于卧床不起了。连续三天三夜,他守护在父亲身边。父亲似乎有很多话要对他说,可总是断断续续、含混不清的。每隔一会儿,总有一颗晶亮的眼泪从那枯涩的朦胧的眼睛里掉出来,像消逝了腥味的白血。而他却只能默默坐着,将这白血一次次揩去。“还是去医院吧!”他说。父亲没听见他说什么,但从他的神情中读懂了他的意思,费力地摇摇头。父亲已经看到了黑暗,意识到自己正在一个深邃的通道里爬行,任何医疗都是徒劳无益的。有人在门口喊:“华家的电话。”他知道是她打来的,飞快地出门,连蹦带跳地到楼下。“你今天晚上要是不来我就死。”她说。“可是,父亲……”“我知道,你可以少待一会儿,二十分钟,不,十分钟就可以了。”“好吧!”就在这天晚上,他将自己生命的最辉煌、最能体现本质意义的那一点,准确无误地留在了她的体内,但她并不知道,还像过去那样,完事后马上起来,又冲又洗,还一再说:“要是你没有这鼻涕就好了。”她不想怀孕,倒不是因为他们还没有结婚,而是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除了是一个激情无限的女人外,还应该是一个哺育生命的母性的摇篮。但一个月后,她就明白了。他说:“打了吧!”“打了你就不和我结婚了。”她说。他只好和她匆匆举办了婚礼。但他是不乐意的,甚至有一种深沉的罪孽感。因为就在那天晚上,在他离开父亲的不到一个小时中,也许就在他将那生命之河、青春之浪拍击下的中流砥柱,插入她黑暗的隧道中的那一刻,父亲咽下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一边是创造,一边是死亡,而且同时发生着,而且那样明白如话地告诉他:有创造就有毁灭。他甚至觉得,要不是自己和一个性机能亢进的女人在一起,父亲是断然不会那样快就闭眼的。如同现在,漫长的管道工程线上,那么多人死了,而死去的唯一原因,似乎就是他们已经创造过了,创造了工程,也创造了自身。如果不去创造,他们就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华老岳不再眩晕了,几乎是欣赏地看着冯高川。冯高川笨拙地拿着枪,手微微颤动。

  “来吧!”华老岳朝前挪动了一下。

  “团长,你知道我们不会打死你,因为你跟我们一样,也是个从山上滚下来的人,可你不能这样瞧不起我们。”

  “我怎么能瞧得起你们呢?你们眼前一片黑暗,你们把回地方看做是进坟墓,你们已经没有了再去踢打出一片新天地的信心,你们不是男人!”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不想进坟墓,但坟墓却朝我们走来了。因为我们已经走错了路,已经被你拉进了泥坑。”

  “一切过错都是由于我,我能承担过错,就不怕被你们打死。”

  他刚说完,冯高川就举起胳膊朝天放了一枪,然后将枪朝地下一摔,回身沮丧地望着大家,喟叹一声:“完了!”

  人群一片寂静。

  “同志们,”华老岳挺起腰板,高声道,“你们就要走了。走之前,你们提醒我,别忘了死去的战友,我感激你们,也忘不了你们。你们走了,留下我们继续去完成这项艰巨的工程。我们的日子并不好过。我华老岳也是一个随时都有可能死在工地上的人。等我死了,我也希望你们不要忘记我,更不要恨我,我恨谁呢……”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就跟眼前这些退伍人员的情绪一样了。他大口喘息着停了一会儿,又道,“你们走了,但你们不能把棺材继续抬下去,棺材应该由我来接着抬,抬到它应该去的地方,那就是团部。因为工程一完,我们团的烈士陵园就应该建在团部旁边。你们说,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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