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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白 世 界(5)

  脚印从风雪弥漫的东方曲曲弯弯地过来,经过离四连帐篷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又穿越工地,朝格拉丹冬冰川的方向悄悄逸去。从脚印的形状分辨,像是熊的,却比一般唐古拉瞎熊的脚印大好几倍。脚印很深,间距拉得很开,看得出,它的体魄是庞大而沉重的。就在士兵们围着脚印心惊肉跳地瞩望远方的时候,一支打猎队已经由华老岳组织好了。一共十八个人,全是还没有被饥馑摧垮身体的较为强健的人。党向国当然是免不了要去的。他是全连唯一一个脸上依旧闪烁红光的人,尽管他眼窝深陷,里面堆满了疲倦和哀怨。

  打猎队上路了。等他们顺着脚印走到格拉丹冬冰川脚下时,就已经累得双腿发软、发木,脑子里嗡嗡直响,好像里面正在刮过一场飓风,比眼前裹挟着雪粉的大风还要猛烈。那脚印还在朝前延伸,一直伸进了冰川北部巨大的裂隙里。风在裂隙里肆虐,银色的粉末卷起来又落下,一团一团的白烟滚动着,一种灭绝了生命的天外景观溢然而出。疲累加上恐怖,人们停下了。华老岳吼喘着,忍受着胸口的疼痛,朝前方吞没了脚印的裂隙望了半天,对党向国说:“先让大家休息一会吧。”

  党向国一屁股坐下了,然后才将命令传达给士兵们。华老岳揣起挎在胸前的冲锋枪,将保险打到可以连射的地方,回头说:

  “我先去看看,五分钟后你们过来。”

  “团长,我看就算了。”党向国道。

  “算了,说得轻松,部队吃什么?现在就只有它能够救我们了。你们说呢?”他转向士兵们。

  没有人回答,却有五个人站了起来。田家航说:“我们跟你一起去。”

  他们走了。党向国望着华老岳的背影,愤恨地道:“******,走,我们也得走,谁也别说我们是贪生怕死。”他跳起来就走。被他抛下的几个人只好互相撕拽着跟了过去。

  巨大的裂隙将前后两拨人紧紧吸引住了,冰峰在头顶遥遥升起,狰狞华丽的冰的世界散播出一股股瘆人的气流。远古冰川时代的各种造形展示在人们眼前,风声变得悠远了,雪雾逐渐稀薄,野兽的脚印更加坚定地朝裂隙深处走去。很静,他们听到的只有人的喘息声,还有忽隐忽现的笑声。

  “谁在笑?鬼笑!”华老岳压低嗓门责备道。可是谁也没笑,可是仍然在笑,而且笑声越来越大了。

  华老岳恼怒地回头看看他的部下,却听到了党向国的一阵尖叫:“看!快看!”

  人们马上看清了,一个黑乎乎毛烘烘的庞然大物就在离他们不远的一座冰峰上。它站立着,在一片白色的光芒里,撩起足有一拃长的睫毛,用一对殷红殷红的吊眼瞪视着他们,嘴是咧开了的,又宽又厚又长的舌头吐出来又伸进去,而一伸进去,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就会冲撞而来。华老岳不禁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地举起枪,没等瞄准,一梭子子弹就出去了。

  但那瞎熊一样的怪物仍然立着,仍然在笑,高大的身躯上黝黑的皮毛仍然抖动着,不管不顾,俨然是一个白色世界中的黑色主宰。党向国浑身发抖,端起枪,却又不敢扣动扳机。这时,田家航也打了一梭子,接着七八个士兵举起了枪,在极度恐惧中射出了他们的子弹。

  枪声在冰川裂隙中鼓荡,久久不肯消散。而怪物却笑得更加响亮了。华老岳又换上了一个新弹盒,冲部下喊道:

  “瞄准!瞄准!别害怕,听我的枪一响,你们一起开火。”

  他瞄准了。所有人都瞄准了。枪声又起,急骤而猛烈。但等他们将子弹打完,四周的回音渐渐平静时,那笑声便像躲在帷幕后面的利剑,又一次露头了。怪物直立的身影似乎又高了些,压得它脚下的冰峰溃塌下一阵冰石。它还在笑,还在笑,还在笑!它用笑声证明着它的力量,它是打不死的,它的存在就是为了嗤笑人类的无能。

  党向国呆了。有人喊一声:“快跑!”

  除了华老岳,所有人都朝裂隙的出口奔逃而去。

  笑声,脚步声,还有雪崩的轰鸣声,都响起来了。华老岳也开始跑,他跑得太快了,不一会就追上了两腿发软的党向国。党向国看着面前惊慌失措的士兵,以为所有人都跑到自己前面去了,而身后传来的便是那怪物追撵他的脚步声。他发出一声撕裂肺腑、撕裂云层的锐叫,一个马趴摔倒在地,就再也起不来了。华老岳停下,拽着他的衣服使劲拖着。党向国紧闭了双眼,一声比一声高地叫起来。奇怪的是,那笑声也骤然拔高了,而且是他叫一声怪物就笑一声。好不容易他被华老岳拖出了裂隙,他不叫了,笑声也溘然逸去了。别的人还在跑,直到实在跑不动了的时候,才瘫卧在地上,大口喷吐着白雾,脸色和雪色一样苍白。

  党向国昏过去了。华老岳警惕地望着雪粉翻卷的裂隙,守护在他身边。

  雪还在下着。那一串引诱了他们的脚印眨眼便被覆盖了。冰川高立着不动,原野干净、平阔、茫茫无际,好像什么也没存在过,包括那怪物,那些人,那些生命,那些往事,时间凝固着,历史荡然无存了。

  打猎队空手而归,带给大家的不是猎物,而是一种明白如话的幻灭。战士们想到了死,想到了假如大家都饿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该怎么办?霎时,旷野里早已死去的战友那些游荡不去的顽灵和布满天地的形形色色的鬼怪神祗,钻进了他们虚弱的躯壳,干着那些摄制魂魄、改造灵肉、错乱神经、扭弯脊梁骨的勾当。有人大口大口地吞食着雪粉,边吞边嗷嗷叫着,像头人形野兽,四肢着地了,走来走去。有人窝在帐篷内的床铺上,呻吟着瑟瑟发抖,就像一只绑起来等待屠宰的羊。有人悲惨地唱起来,唱着饥饿给了他们灵感后喷涌而出的无名歌曲:

  ……

  让迷雾遮断的生活,

  追不回的时光,

  在我走过的路上,

  在我梦见今天的地方……

  再也不能回头看了,

  可是眼睛却依然明亮如水;

  再也无法拥抱你了,

  可是情怀却依然温暖如春。

  他们身不由己了,意志已经失去了支配能力,只有冥冥中的一种神秘的力量左右着他们的行动。相比之下,被打猎队的人轮换着背回来后,一直昏迷不醒的党向国倒是幸福的。但他自己似乎并不希望长久地沉浸在这种幸福中,在那一阵哀恸的无名歌曲的驱动之下他醒了,而醒来后的第一个意念便是想吃东西。他忘了怪物,忘了饥饿对部队的胁迫,忘了自己偷偷保存食物是多么的不道德。在华老岳和几个士兵的瞩望中,他歪过身子去,从床铺和帐篷之间的那道缝隙里,拎出自己的挎包,打开,一把抓出一包饼干,兀自吃起来。

  人们惊呆了。华老岳紫涨的脸上出现了几道愤懑的纹脉:妈的,怪不得你又活过来了。

  党向国还在大嚼,扭过头来看看华老岳,满足地笑了笑。蓦地,他的眼光僵直了,嘴也停止了嚼动,手中的饼干滑落到了他的胸脯上。

  “吃吧!别管我们。等你吃饱了我们再吃你。”华老岳恶狠狠地道。

  党向国说:“吃我?”接着就一声惊叫,就跟他在格拉丹冬冰川裂隙里的叫声一样。等第二声嘶叫响过之后,他从床铺上跳了起来,将沉甸甸的挎包猛地摔向华老岳:

  “吃吧,吃吧,我有的是东西。我还留着干什么,死了算了,啊哈!死了好,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又俯下身去,抱起枕头,用牙齿撕开了枕套上的线,叮叮咣咣地在地上倒出十听午餐肉罐头:“全是我储备的,拿去!都拿去!我不吃了,就让我先饿死吧!”他疯喊着,很快疲倦了,坐到床铺上,喘着粗气,呆痴地扬头望着篷顶。华老岳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党向国的十听罐头和一挎包饼干,挽救了整个四连。人们在没有死亡的情况下度过了又一个寒冷漫长的白夜。第二天上午,雪停了,他们看到了一****得出奇的白色的太阳,看到了在白太阳苍老的光晕里盘旋的飞机,看到了几件黑色发亮的东西从空中掉了下来,砰然落地了。人们朝那里跑去。而这时,华老岳正在连部接电话。周凤枝告诉他,总部调查组已经到了,他们是乘坐来救援的飞机到达格尔木的。周凤枝还告诉他,他可以不赶回来,因为调查组希望在没有团领导尤其是华老岳的陪同下,对工程进行一番真实详细的调查。华老岳听了,吼起来:

  “为什么要提前到?工程还没完,还在收尾!”

  “也许人家不光是为了工程来的。”

  “还要干什么?”

  “很难说。看那架势,好像我们……犯了什么错误。”

  “错误?早犯了,但不是我们。”他放下电话,正要出门,电话铃又响了,是副团氏从羊八井工地打来的,汇报念青唐古拉山和拉萨谷地的死亡人数。他记住了,马上又忘记了,因为他关心的是部队现在的情绪怎样,能不能马上投入施工,而不是死了多少人。死了的已经死了,既然不能起死回生,就用不着再去关心了。

  “什么情绪也没有了,能不能马上投入施工还不知道。你最好自己来看看吧。”副团长丧气地说。

  华老岳说:“好吧,那我就去看看。”完了又把电话打给副政委周凤枝,要他把团部那辆应急的吉普车赶快派来。

  车来了。随车上来的还有团部的军医,是周凤枝专门派来给华老岳检查身体的。检查的结果是军医在他的前胸和后背贴满了伤湿止疼膏,又给他留下了足有两斤重的活血止痛药。军医的本事就只能这样发挥了,因为据军医说,只有老天爷才能在这种条件下,对死不肯承认自己有伤有病的华老岳进行妥善治疗。

  华老岳带着一身伤痛,朝拉萨方向的三营工地颠簸而去。

  天晴了,公路在经过一番艰难的排雪之后勉强通了,在大雪中被困阻了近半个月的运输连颠颠簸簸将物资送向各个施工点,饥饿的威胁消逝了。但遍地积雪却不见融化。缟素一样的雪色送给徐如达这个刚刚从京都回到连队的知识分子的,不是诗情,不是画意,而是一种无法再次适应高山环境的病变,突发性的雪盲症在三天内使他的眼睛变坏了,干涩、疼痛、流泪、瞳孔萎缩,视力锐减。他没有眼镜,只得在一块手帕上用刀子扎了一些小孔,拴在头发上垂吊在眼前,试图减少雪光的刺激。但这样一来,他的行动就格外不方便了,而且要受到那些同样患有雪盲症却并不感到痛苦的士兵们的讥笑。

  “连副开了洋荤,一趟北京就学会新花样啦!把女人的花手帕顶在头上,常闻常看。”

  “笑什么?穷开心!再笑,我就要给你们加任务啦!”他说话时,手帕一跳一跳的。

  “连副,那我们哭呢?哭是不是要减任务?”

  他厌烦士兵们这种不懂伤感、不想痛苦的麻木了的精神状态,又不知如何开导,只得离开。可他又不能远离。党向国因为恐惧谵妄症又一次被送进了山下医院,连干部就他一个人,他必须和士兵们一起施工、吃饭、睡觉,一起去迎接谁也不知道是死是活的明天。他常常问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谁能真正理解他呢?没有人了,和士兵们的距离,就是他和整个世界的距离。世界这么大,而他却无法寻找到一个适合自己存在的角落,哪怕这角落是阴暗潮湿的,哪怕角落里只有密布的蜘蛛网和蟋蟀的吵嚷,而没有人声,包括情意缱绻的爱人的柔声软语。角落啊,让他能够去做自己愿意做也应该做的事情的角落在哪里呢?

  就在他把布满孔洞的手帕吊在眼前的第三天,华老岳从三营赶来了。他一见到徐如达,就嚷嚷道:

  “听说你回来了,也不向我报告一声。”

  徐如达阴沉着脸,将手插进大衣兜里,使劲用手指将兜撑起,好像不撑破不甘心似的。

  “说话呀!一趟北京把你给弄成哑巴了?”华老岳边说边脱掉帽子,抠着他的明晃晃的秃顶。那儿总是痒酥酥的,像有许多虫子爬来爬去。他看徐如达叹了口气,又道:“晦气!你怎么就没丁点高兴劲儿?”

  “还高兴什么?”

  “复了婚就应该高兴。”

  “假离婚成了真离婚,复他娘的婚!女人******全是水性杨花,祸害!罪恶!卑鄙!狼心狗肺!”他咯咯吱吱地咬着牙,“接收单位倒是联系好了,但不是看中了我的本事,而是为了****的忏悔,为了给我一点补偿。”

  华老岳听不明白了,瞪圆了眼睛琢磨着他是不是得了病。

  “答应要我的人是个没见过女人的色狼。而她还说什么,为了成全我的事业,她必须跟他。狗屁!那么多东西搭上了,我还要搭上老婆吗?”徐如达的声音越来越响了,愤怒得他几乎想对着高远的天空大喊几声。“我他妈要去报仇!等我杀了他们两个,再作为罪犯名正言顺地进北京。”

  “好!有志气。到时候我给你发一条枪。”

  徐如达浑身一抖,马上又变得有气无力了:“团长,别再给我火上浇油了。我能杀人吗?要是能杀,我早就把你杀了。嗨!工作倒是对口,可没了老婆,就没有理由进北京哪!那些人事干部,见的多啦,根本就不稀罕毛毯、皮子的。”

  “你不是还有麝香吗?”

  “进了他妈色狼的口袋。”

  “起诉!向法院起诉,我给你写状子。”

  “那不是自讨苦吃嘛!”

  “唉,也是。不过,你还是要想开些。等工程一完,我华老岳专门给你在格尔木建个研究所,什么东西研究不出来?卫星上天,原子弹爆炸,宇宙飞船,造他个电子时代。”

  “你还知道电子时代?”

  “我还知道你是个大大的设计人才呢!”

  徐如达明白团长在说昏话,但他还是有了一丝感激的神色,似乎这就等于得到了一点他所奢望的那种理解。

  “你回来的正是时候,我想把你暂时抽调到团机关去。”

  徐如达一把将手帕撕掉了,因为他发现从手帕孔洞里射进来的雪光,虽然纤细,却更有刺激性。他将手帕揉成团,揩着自已似乎再也不会枯竭的眼泪,半晌才道:“怎么这个时候才想起我?”

  “需要啊!”华老岳对他的问题感到吃惊,“过去有你没你工程照样进行嘛!现在不行了,总部要我们尽快拿出沿线泵站的设计方案和图纸来,那玩意我不行,副政委、副团长更不行。你准备一下,我的车明天就送你下山。”

  “连队呢?”

  “有我在,怕什么?放心,你的位置我给你留着,以后回来,还可以当你的副连长,说不定我还要提拔你当连长。”

  徐如达听着,一阵悲哀,差点要哭。他说:“团长,你用不着这样,搞工程我本来就比你在行,即使你把团长的位置让给我,我也不会感激你,团长有什么用?以后我设计出一项工程来,把天下所有的团长都吓死。”

  华老岳嘴唇哆嗦了一下,说:“我等着!”也不知是说等着他去团部,还是等着自己被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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