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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白 世 界(4)

  无言就是应诺。华老岳一瘸一拐地过去,穿越人们给他让开的通道,站到棺材边,用肩膀顶住了棺材的一角,几个机关干部也过去了,替换下那几个抬棺材的复员兵。周凤枝惊诧地望着,恼怒地揉揉自己的耳朵,因为他实在搞不清华老岳是用什么高明的语言去说服大家的。

  棺材很快扭转了方向。人群又开始走动了,排成一长溜儿的流动的肉躯,步履滞重地朝团部走去。华老岳对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生怕他倒下去的冯高川说,唱起来吧。冯高川唱起来了,人们全都唱起来了,浑厚,悲怆,像沉思中的历史的回音,像正在退逝的海潮,像山体漂移的闷响,像飓风在青藏高原的一端--城市的上空掠过。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眼泪出现了,在干燥的大地上停留了片刻后,随着歌声袅袅地散向天空。天空是碧净的,那么蓝,那么远,远得让人难受,让人失望。他们的声音,毕竟只是属于人间的微弱的声音。但对周凤枝来说,它却是晴空霹雳,天音降临,就像瞎子觅到了一线光亮,他的耳朵里突然渗进了一丝仿佛非常遥远的声音。那声音毫不迟疑地向他推近着,越来越响,越来越亮,最后竟至于变得惊心动魄了。

  这是最后的斗争……

  他惊喜而慌乱地跳起来,冲天空大喊一声:“我听见了!听见了……”

  华老岳不得不出医院了,尽管医生的忠告就像他揣在口袋里的药片一样多,一样苦,但一走出医院,他就觉得浑身轻爽了许多。清新的空气中有一股甜丝丝的味儿,悄没声地浸润着他的肺腑。他丢掉了拐杖,大幅度摆动双臂,多少有些兴奋。又要干起来了。而兴奋的原因多半是由于他更加明确地意识到,输油管线工程离了他华老岳不行。副政委周凤枝一个星期内三次去医院,那种既希望他安心治病又切盼他出院主持工作的复杂心情,无疑是让他兴奋的一个原因。离预定的管道铺设完工的日期只剩下三个月了,而各连近期汇报上来的工程进展数字却表明,要圆满完工,至少还得半年时间。伤亡事故还在不断发生,天气的变化也使人揪心,食物和一些防寒物资出现严重短缺。为这事,周凤枝几乎天天要给铁路运输部门打长途电话,像个乞丐一样,求情,疏通,在电话机旁赔着人家看不见的笑脸。有时,他也想发火,但人家总是软言细语的,一再保证“这事马上办”,可眼看各连的食物库存就要枯竭了,人家还在那里“马上”。更为严峻的是,总部已经通知管线圈,在管道铺设完工之前,将有一个调查组前去对工程进行全面调查,并在那里审查批准格拉输油管线第二期工程即沿线十二个泵站的建设规划和设计方案。可方案迄今没有着落,甚至连一张可供参考的图纸也没有。而全团唯一能够摆弄这玩意儿的徐如达,却在真正需要他的时候请假去北京了。这是华老岳的许诺,谁也阻挡不了。

  在团部办公室,周凤枝将情况一一摆给华老岳,接着便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华老岳也有些紧张,但脸上却显得异常镇静。他让总机把电话接到积压了物资的那个铁路分局,以赠送二百箱各类罐头的条件要求他们务必在三天之内将包括大米和面粉在内的所有物资全部运到。对方尽管不那么痛快,但还是答应了。对他们来说,这有什么难处呢?将那些车皮随便挂在任何一辆西来的货车上就行了。可这二百箱罐头按计划是一个营半年的副食供应啊!周凤枝在一旁听着,心疼地直吸冷气。华老岳想,先把这一阵熬过去再说,等管线铺设一完,老子就腾出时间来和他们打官司。

  华老岳上线了。他打算在全团每个工地都待上几天,一直到拉萨。然后返回,在格尔木等待调查组的到来。可是,一到风火山工地,他就明白自己原来的打算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山下是晴日,山上却是黑云盖顶,寒风凌空掠过,鬼哭狼嗥的声音从四野传来,令人想见在这了无兽迹的伟大的荒凉中,潜藏着一种真诚的阴毒和喧哗。而一到昆仑山口,他们就又碰到了雪雾的缠绕。雪花无休止地漫下来,似乎不把他们掩埋不甘心似的。新生的和旧有的雪山拔地而立,原野从它脚下延伸开来,波荡起伏,银白的海洋无畏地涌动着,老辣而深沉的雪灾又一次迫临了。在昆仑山口工地,华老岳给留守团部的周凤枝打了个电话。知道物资已到,运输连正在装货,明天即可出发。他说,不行,今天连夜出发。大雪就要封山了,而昆仑山口工地的粮食只剩下了三麻袋。三麻袋,够一个连吃几顿?他在电话里又喊又叫,弄得周凤枝也冲他喊起来:“连夜出发,翻了车咋办?”他说:“告诉运输连,一不准翻车,二要把物资用最快速度运到。”华老岳也连夜出发了。他不敢呆久,想在公路被大雪堵塞之前多跑几个工地。可是,连续开了几天车的司机受不了,在离唐古拉山工地还有五十五公里的时候,突然将车开出了公路。华老岳惊吼一声。司机使劲打着方向盘,将车又开上公路,对他解释说,自己睡着了。又说,其实他一直是睡着的,要是公路不滑,他会做着甜梦开到拉萨的。

  “不准再睡了,你想把我交代在这里?”

  司机不语,停下车,提着桶下去,拎上来一桶积雪,拿出毛巾沾了一层雪粉,然后蒙在自己额头上。车又开了。华老岳警惕地看着司机,不断将那毛巾取下来,在已经开始融化的雪桶里浸湿,再给他蒙上。这样反复了几次后,司机突然给他扔过来一把扳手,说他还是困,刚才就是睡着的。睡觉不闭眼,他就有这本事。华老岳拿起扳手,在他腿上敲了一下,他说不行,得使劲,最好敲他的头。车还在行进。一会儿,华老岳突然觉得车身似乎飘了起来,左一摆右一晃的。他赶紧用扳手敲过去,正好敲在司机的腮帮上。司机“哎哟”了一声。华老岳歉疚地笑笑,问他是否很疼。他说,疼一点他就不敢睡了。可刚过了五分钟,车身又飘晃起来。华老岳这次不敢敲了,举着扳手捣了他一下,他毫无反应。

  “醒来!”华老岳大吼一声。司机惊得浑身一震,突然觉得被车灯打亮的雪野正在急速旋转,他叫了声“不好”,身子便朝一边倒去,紧攥方向盘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汽车一头栽向路基下面。这里的路基填得很高,五米深的地方正好是一段靠近公路的管沟。吉普车打了一个滚,歪斜着身子直撞而下,轰然一声,便死死地卡在了管沟里面。刹那间,车灯熄灭了。原野破碎了,寂静压迫而来,扬起的雪粉无声地落下,黑夜像沉重的山影不断倾倒着,将吉普车严严实实地捂罩起来。好一会,车内才有了人体蠕动的声响。华老岳先醒了过来,推推靠在自己身上的司机,惊悸地问他怎么样?司机动了一下,接着便吐了一口郁积在胸腔里的血气。

  “起来!快起来!”他喊着,使劲拉拉司机。司机惨烈地叫了一声,便又不吱声了。华老岳从铁皮夹缝中吃力地拔出腿,侧过身子,借着雪光,在敞开的车门口瞄了半天,才看清下面有一道隆起的雪塄。他扳住车门,把身子吊下来,用脚尖踩着沟壁,溜到雪塄上,站稳后马上来了一阵甩胳膊跺脚的运动。还好,虽然浑身到处都有伤痛,但骨头还是结实的。他扬头喊了几声司机的名字,见听不到回音,便又攀进汽车,将失去知觉的司机拖到车门旁,自己先吊下身子去,用力一拉,拉得司机掉了下来。华老岳满怀抱着,放到沟底,听他轻微呻吟了几声,便蹲下,将他背到自己身上,顺着雪塄朝前走去。雪塄是已经铺设好的输油钢管。

  然而,等他沿着钢管走到四连工地,用吓人的喊声招来几个士兵时,他背着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人世了。四连的人都没有睡,因为饿,还因为有人已经饿昏过去了。在徐如达去北京的同时出院回连队的党向国,见到华老岳后的第一句话就是,什么时候来吃的?华老岳看看周围几个脸色蜡黄、瑟瑟发抖的士兵,发现他们的眼睛里都闪烁着一股慑人魂魄的幽暗的光亮,便什么话也没说,强撑着身子跨进连部,一下扑倒在党向国的床上。他实在撑不下去了,他需要躺一躺。但仅仅过了二十分钟,他就让一阵嘈杂声惊起了。他神经质地朝外走去,却被端了一茶缸热水的党向国拦在了门口。

  “又出什么事了?”

  “没事,他们睡不着,热闹热闹。”

  他回身坐到床沿上,接过那热水,先让热气腾湿了自己的嘴唇,再一口一口喝下去。突然,他的眼光滞留在电话机上了。他想了想便将茶缸蹾到桌子上,一把抓起电话。

  在这里,他听取了各连的汇报。处在念青唐古拉山一线的连队三天前就断粮了,但没有死人。他们把部队撒出去,在旷野里扒开积雪,采挖野菜籽、枸杞子、兔儿奶、水麦冬、锁阳、蕨麻等植物。有些虽然不能食用,但人到了以食物为唯一目标的份上,便和动物没什么区别了,只要能嚼得动,就可以拿来果腹。糟糕的是,人吃了这些东西,浑身浮肿,弯不下腰屙不下屎,不如死了爽快。有人在电话里大声诅咒起来,直截了当地责问华老岳,是不是上级领导把他们当做一群可以食草的牛羊了?因为按照供应计划,早在半个月前就应该补充粮食和副食。华老岳无言以对,只在心里表白:妈的!过去是前方打仗,后方支援,现在是人家坑了你你还得磕头作揖呢!在他和三营九连通话时,对方哭了。他终于憋不住地大声吼叫起来:

  “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你们有枪有子弹,可以去打猎自救嘛!旱獭、兔子、野羊、瞎熊,你们那里多得是。”

  “老天爷,人都走不动路了。”

  “挑选能走的,组织一个打猎队。”

  情况更为严重的是唐古拉山以北的几个连队。山上挖不到锁阳之类的植物根块,而大雪降临后,动物也杳然不见了踪影,他们已把所有能咀嚼的东西都吃了,包括牙膏,包括蜡烛和纸张。地处沱沱河的一营二连连长在电话里用沙哑的嗓音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看华老岳允许不允许了。华老岳表示,只要能活,什么办法他都允许。

  “团长,这话可是你说的,那我们就抢了。”说罢,对方就把电话压了。沱沱河是唐古拉山乡乡政府所在地,有一个商店,唯一值得抢的就是商店里的食品。但华老岳没有去考虑是不是阻止他们,就把电话挂到了六连。连长不在,副指导员激情地告诉他,他们今天吃到羊肉了,是牧民的。

  “送的?”

  “抢的。”

  “你们都成土匪啦?”

  “能吃饱肚子,当土匪也不错啊!”

  “吃到羊肉的部队,可不能消极怠工喽!”

  “团长,你还记着施工,我们早忘了。”

  “忘了施工,你们还活着干什么?”他将电话重重地放下,紧抿着嘴唇揉揉胸脯,那儿有了一阵胀疼。

  “团长,我们怎么办?”党向国撇撇嘴,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挑衅。

  华老岳翘起头,忽又无力地垂了下去,说:“现在,四连只有一条出路了,那就是打猎。”党向国嘟哝道:“大雪封山,连根兽毛也找不到。”华老岳恼怒起来:“那就等死吧!”

  又一阵嘈杂声传来,华老岳忍不住好奇地朝外走去。

  一排的帐篷里,田家航的婚礼已经接近尾声了。这是只能发生在兵营,只能发生在青藏高原的奇特婚礼,叫两地婚礼。新娘在西部城市格尔木,新郎在通往天国的唐古拉山上,同时在约定好的那个时间里,接受亲友们的祝福,祝福完了便是闹洞房。田家航旁边的那个位置空着,人们煞有介事地喊着“亲嘴”、“再亲一个”之类的话。姑娘不在,这就给这群已经习惯于幻想女人的当兵的,带来了一种神秘感,想象的余地简直太广阔了。可事先谁也没想到,无法延期的婚礼会在饥饿的迫胁下举行,包括新郎,人人都饿着肚子,而他们之所以要嚷要喊,似乎不仅仅是为了戏闹,更主要的是希望自己通过叫嚷,暂时忘却饥饿的痛苦。饥饿后面紧跟着就是死亡,对死亡的恐惧使他们的戏闹变得疯张癫狂了。人人脸上都挂着没有理智的笑容,欣喜已不再带给人们舒畅的感觉,而是五脏六腑的痉挛和灵魂的萎缩。笑着喊着,那笑声就和哭腔差不多了,喊声也像饿兽的嘶鸣,令人惊悸不安。田家航也在笑,还要时不时地在人们的喊声中,对着空气伸一下头,噘一下嘴,表示自己已经亲过她了。她呢?在格尔木她的家里,恐怕也会有和他同样的举动吧?他想着,眼瞪着桌子。桌子上什么也没有,只有水,而且凉了,不见丝毫热气了。这时,他又听到了别人要他表演节目的喊声。他眼光滞涩地征询大家:表演什么呢?

  “唱个歌吧!\"

  “我不会。”

  “我们自己的歌。”

  田家航犹豫着。可已经有人唱起来了:

  过了五道梁,两眼泪汪汪,

  泪啊,你是泉水,你是河流,

  洗不净我。

  人们好像已经忘记了这是婚礼,都将自己的嗓音贡献了出来,共同创造着这个唐古拉不眠之夜的哀伤。饥饿的世界,饥饿的情绪,饥饿的歌喉,饥饿的心声,田家航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感染得许多人边唱边哽咽着:

  来到唐古拉,难见爹和娘,

  娘啊,你是太阳,你是月亮,

  照不见我。

  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

  草啊,你是雨露,你是干粮,

  我就是绵羊。

  四季穿棉袄,风吹石头跑,

  石头啊,你是朋友,你是伙伴,

  你就是我。

  白天兵看兵,晚上看星星,

  星啊,你是亲人,你是眼睛,

  你看不见我。

  昆仑山得病,沱沱河送命,

  命啊,你就是风,你就是雾。

  飘啊飘不尽。

  飘向蓝天,飘向黑夜,

  飘向月亮,飘向云朵,

  飘向充满爱的世界,

  飘向都是情的人间,

  人们啊,可知道我,我的生活,我的睡梦,

  我的爱情。

  有几个人抱着新郎田家航痛声大哭。而有些人还在唱,似乎一直要唱到精疲力竭告别人世的那一刻;或者,他们准备即使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用歌声发出。

  突然,田家航不哭了。他看到了团长的身影。他痴望着,不知是为了恨,还是为了寻求爱,悲喊了一声:“团长。”华老岳快步过来。田家航推开战友,朝前扑去。

  华老岳和一个士兵紧紧抱在一起了。他想,这是一个悲怆的夜晚,唐古拉荒原以外的人群,以外的世界,谁看见了他们?谁能知道他们拥抱的含义?谁又能体味到这种死亡前的歌声所传达出的无限深挚的感情呢?死亡前的爱不就是人类最质朴、最实在的爱的原型吗?华老岳想着,多少有些后悔,为什么不能让这位战士和正常人一样。去山下和姑娘一起度过一个新婚之夜呢?远方的姑娘,原谅我吧!他在心里默默祈求。

  脚印!在发现脚印的这天早晨,放荡不羁的天际线上,呈现出一绺绛紫色的光带,光带之上又是金黄色的耀斑,转瞬泯灭了。一会儿,光带飘起来,袅袅娜娜地舞动着,似乎就要飘近了,又倏然远去,随着朦胧雪雾的奔涌,渐渐汇人苍白的天色,再也不露面了。只有似乎和那光带、那耀斑有着某种神秘联系的脚印,依旧在雪花中静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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