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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1

  拉姆斯和苏苏五天后回到马特鲁阿环礁。回程中没有索朗月的陪伴,因为她正忙于筹办“齐力克”,这是海豚人社会最盛大的节日之一。杰克曼全家早早候在岛外迎接,他们已经接到用鲸歌传来的信息。

  拉姆斯和苏苏从鲸背上溜下来,游到戈戈面前,拉姆斯真诚地说:“谢谢你啦,戈戈。这些天驮着我们,把你的活动限制得死死的,你一定早就憋坏了。真的谢谢你,希望能常见到你。”

  他是用海豚人语说的,但戈戈好像没有什么反应。苏苏咯咯地笑起来,“理查德,你的口音太奇怪了,它一点儿都没听懂!我为你翻译吧。”苏苏急促地用口哨吱吱着,快得拉姆斯都听不清语句。但戈戈显然听懂了,至少听懂了大概。它的目光中露出笑意,用水平尾鳍快活地击水。拉姆斯已经知道了一些鲸类和海豚的动作语言,这个动作就是表示高兴,也含着“不用客气”的意思。苏苏和家人向它说了几句告别的话,戈戈便甩一甩尾鳍,转身游走了。看着它的背影,拉姆斯不禁回想起它在海豚人群中大开杀戒的惨烈景象,连索朗月也差点成了它的口中食啊。他摇摇头,简直不敢相信当日那头虎鲸就是眼前的戈戈。

  苏苏兴高采烈地投入父母亲的怀抱,叽叽呱呱地说:“这次旅行太有意思了,真好,大开眼界!”她向父母诉说了索吉雅的分娩、戈戈的大开杀戒、索吉娅的舍己救人、盖吉克的成年仪式以及那两首苍凉深沉的祷歌。最后她又同哥哥拥抱,赠给他一块龙涎香,那是盖利戈死前给她的。

  苏苏与父母拥抱时,拉姆斯还没有感觉到什么不自然——在长眠前,他和覃良笛早已习惯海人的男孩女孩同他们亲热。但当裸体的苏苏和异性兄长拥抱时,他总觉得不大自然,有些别扭。但随后他就释然了,在心中揶揄自己:实际上,在海人社会中,苏苏的举动才是正常的、健康的,而自己的别扭反倒是一种不健康的心理。

  “他们回到杰克曼的家,杰克曼笑道按说你们这次可以不必回来的,这不,咱们马上又要赶往一片海域,海豚人社会的齐力克很快就要举行了。”

  “对,我们知道,索朗月已经告诉我了,她还详细讲了‘四力克’的有关情况。”

  索朗月告诉他,海豚人最大的社会活动就是春夏秋冬四季运动会,分别叫雅力克、加力克、齐力克和哈力克,这是他们最盛大的节日,全球各大洋的海豚人、海豚和鲸类都会参加。她说,海豚人社会严格控制着海洋的生态平衡,控制着海豚人人口不膨胀,所以,他们唯一的生活必需品——食物——非常容易获得。精力过剩的海豚人就把精力用到文学艺术上,用到哲理思考上(海豚人的科学研究以哲理思考为主,与注重实证的人类科学不同),而更多的是用到体育运动上。可以说,每个海豚人都是出色的专业运动员,比如索朗月本人就擅长“7水上巴锐”运动。

  拉姆斯开始没听明白这个“水上巴锐”是什么玩意儿,听索朗月解释并做了几个动作后才恍然大悟:这是水上芭蕾的串音。这不奇怪,近300年过去了,人类的芭蕾舞对于海豚人来说只是一种信息库中的信息,是一种学术概念,把字音念讹也在情理中。不过,想到人类芭蕾那轻盈优雅、美得让人心颤的舞姿永远不复存在了,他不免觉得心中十分沉重。

  索朗月说,“四力克在各大洋的中心地带轮流举行,今年秋天恰好是在太平洋,比赛地点离这儿(即他们的围猎区域)不太远。索朗月笑道你可以看出史前人类给我们留下的余响。在海洋里,并没有明显的春夏秋冬四季,但我们仍沿用了陆生人的叫法。”

  拉姆斯平静地说“对。还有,你刚才说的水上巴锐实际应念作‘水上芭蕾’,是从舞台芭蕾转意而来。你大概想像不到,丑陋的两腿人也能创造出那么轻灵曼妙的舞蹈,它确实美极了。”

  索朗月歉然道“外脑信息库中有陆生人芭蕾的资料,但是……从直观上,我无法得出它的清晰印象。”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期盼着欣赏你的舞姿。”

  这会儿,杰克曼对拉姆斯说:“四力克是海豚人最重视的活动,在比赛期间要颁布大范围的圣禁令。或者说,圣禁令基本只在四力克期间使用,这次你们去深海的途中也使用了短期的圣禁令,那只是例外。”

  拉姆斯看看杰克曼,没有接话。这是第二次听到“圣禁令”这个名词,而且——按他们的说法,圣禁令正是他本人最先制定颁布的!他不好详问,就转换了话题:“海人也会参加海豚人的四力克吧?”

  “对,我们也正在作准备呢。不过,海人的水中技能是没法与海豚人相比的,我们只能算是业余运动员。没法子,他们的身体已经在海洋里进行了1000万年的进化,而我们才300年。”

  他的语气很平静,既听不出自卑,也听不出感伤。安妮和苏苏也没什么反应,只有约翰不满地乜斜了父亲一眼——他知道父亲说的都是实情,但他不满意父亲在精神上的屈服。拉姆斯看见了父子二人无言的交锋,便笑着说:“对,你们的身体与他们不同,用不着在这上面一较高下。但你们是否考虑过组织纯海人运动会?”

  “没有。”杰克曼这回有些赧然,“海人太少也太分散,更关键的是海人不具备长途越海的能力,无力组织纯海人的运动会。即使组织,也必须依赖海豚人的帮助,这就……没有意思了。”

  拉姆斯这回听出了杰克曼的苦恼,他想,原来像杰克曼这样平和的人,对海人的衰落也不是完全的心如枯井不泛波呀。约翰看来是同样的想法,他和拉姆斯很快交换了一下目光,佯作无事地走开了。

  没有心机的苏苏笑问:“雷齐阿约,你在创造海人时,为什么不让我们也能在水里睡觉?这次去深海,我真羡慕海豚人,你看他们在水中多自由!”拉姆斯多少带点愠然地说:“那就牵涉对大脑的改进,如此一来就不是人了,18岁的苏苏显然还不谙世事,没看出拉姆斯的情绪变化,而且关键是她对拉姆斯的话十分不解,觉得雷齐阿约简直是逻辑混乱嘛,她好奇地问广怎么不是人?海豚人不就是这样吗?”

  拉姆斯悟到自己的失言。而且从苏苏的问话里,他也看出了两代人的巨大差异。他所谓“人”的概念只是陆生人,“至多勉强把海人算上;而苏苏已经把陆生人、海人和海豚人全都包括其中了。他在冷冻苏醒后保持着智力的敏锐,一向是口舌灵便的,但这会儿他真的窘住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解释。倒是远远待在外圈的约翰看出他的尴尬,大声说苏苏,不许对雷齐阿约这么没礼貌!”

  “苏苏当然不服气,立即反驳道我怎么没礼貌了?再说,他不是雷齐阿约,他是我的丈夫!”

  她的自豪口气让父母和拉姆斯都笑了,拉姆斯趁机从刚才的尴尬中抽身,“苏苏,我可不是你的丈夫。那只是弥海长老的建议,我可从来没答应过啊。”

  苏苏吃惊地瞪着他,眼眶中开始涌出泪水,拉姆斯忙说:“苏苏,你别生气也别难过,这句话我本不忍说的,但我想还是说开了好。我十分喜欢你,你的确是一个又可爱又漂亮的姑娘。但我们的年龄差距太大了,我比你父亲还大几岁呢。这样的婚姻对你是不公平的。”

  苏苏破涕为笑,“我才不在乎年纪呢。理查德,我……”

  “再说,”拉姆斯打断她的话,伤感地说,“我的两位前妻——其中一位是你们的女先祖覃良笛一她们的影子还没有从我心中抹去呢。”

  似乎是出于女性的本能,少不更事的苏苏这会儿变成熟了,她亲切地挽住拉姆斯的胳膊,用充满母性的口吻说:“干吗要把她们的影子抹去呢,我会像你一样,时刻把她们保存在心里。我们三个人陪伴你,好吗?”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索朗月姐姐也成了你的妻子,”那就是我们四个人了她笑着说,“我当然不愿意别人分享我丈夫的爱,不过这是特殊情况——你是两个种族的雷齐阿约嘛,我不会和索朗月姐姐闹别扭的。”

  拉姆斯很感动,把苏苏揽过来,轻轻地拥抱着。杰克曼夫妇觉得很欣慰,高兴地笑了。

  早饭后,拉姆斯说,让约翰陪他再到岛上转转,这么多天没有接触陆地,他已经很想念了。苏苏自然嚷着要一块儿去,她父母知道拉姆斯是想单独和约翰谈谈,再度解开儿子的心结,就用眼神把苏苏制止住了。苏苏很不高兴,气哼哼地瞪着哥哥。

  拉姆斯和约翰一块儿到岛上,还像上次一样,两串脚印在沙滩上延伸,一串较小较深,一串较大较浅。他们涉过浅浅的环礁湖,湖水还是那样清澈,五颜六色的热带鱼在水中倏忽来去。

  拉姆斯首先问了他最迫切想知道的问题:“约翰,什么是圣禁令?给我详细讲讲。”

  约翰愕然望着他,雷齐阿约不知道圣禁令?然后他悟到,拉姆斯已经坦率地说过他并不是海豚人的先祖,所谓“圣禁令由雷齐阿约所制定颁布”自然不是事实了。可能那只是女先祖覃良笛的说法,甚至是此后海豚人的附会或传说。这些情况他其实已经知道了,但此刻仍不免有些失望,因为,当神圣的圣禁令与雷齐阿约失去联系后,拉姆斯头上的光环无疑有点褪色。

  约翰解释道:“圣禁令是面向海洋所有生灵颁布的,你知道,海豚人已经建立了在海洋中的绝对权威,但平时他们并不禁止虎鲸、鲨鱼等捕食海豚人,不干涉它们的‘天赐之权’。但在圣禁令所限的区域和时段内,就不允许侵犯海豚人了。这种圣禁令是十分权威的,但使用很谨慎,只在四力克期间使用。我想唯一的例外,就是上次戈戈送你时短暂使用过。”

  “虎鲸、抹香鲸和鲨鱼都能理解和遵守圣禁令?”

  “鲸类是没问题的,它们的智力足够理解了。鲨鱼是种笨家伙,禁令在它们中间不好实施。不过,经过这么多年的惩戒,它们也基本上知道了,不敢在圣禁令生效期间闯祸。对海豚人有威胁的还有大章鱼、剧毒的海蛇和水母等,它们凭智力根本记不住圣禁令,再惩罚也不行。不过,章鱼多在深海,有毒生物也不主动攻击海豚人,所以它们可以不加考虑。”

  “这番解释让拉姆斯真切了解了海豚人在海洋中的霸主地位,怪不得海人这般衰落。他阴郁地问圣禁令的保护包括你们海人吗?”

  “当然,雷齐阿约是两个种族的共同祖先嘛,海人也有发布圣禁令的同等权利。不过,一般都由海豚人来发布,海人从没单独使用过。”约翰想了想,补充道,“悔豚人也没有单独使用过,他们的发布都是涵盖两种人类的。”“怎么发布?”

  “由海豚人百人会长老公布雷齐阿约制定的敕令,再由座头鲸用低频声波向四大洋传送。敕令的内容很简单,翻译成海人语(也就是英语)是这样的:

  尔等呑吃海豚,

  本乃天赐之权;

  禁令颁布之时,

  只是暂脱暂断;

  且自按捺本性,

  与吾同乐同观;

  如有违令之徒,

  严惩绝不从宽!

  约翰笑着说这些译文是从270年前传下来的,听着很古怪,是不是?”

  拉姆斯也不由得笑了。他与覃良笛相处了18年,已经对她母族的文化有所了解。这篇文告分明是她写的,是袭用中国县太爷发文告的语气,而且必然是先用汉语写好再翻译成英语的。他笑道:“是有些古怪,我不相信虎鲸和鲨鱼能听懂这些怪里怪气的话。”

  “它们当然听不懂,但也无须听懂,只要记住这段文告的音调音节就行了。它们对旧鲸歌是很熟悉的,只要听到这段与以往不同的、怪里怪气的鲸歌,就知道圣禁令生效了。或者说,它们连什么是圣禁令也不知道,只用知道这段怪里怪气的鲸歌一响,它们就不敢吃海豚人了,否则就会有一大群训练有素的海豚人合力攻击它,让它得到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教训。”拉姆斯想想,真的是这么个道理,不禁哑然失笑。但笑过之后是异常的沉重。他说:“约翰,我这几天看了海豚人社会的运作,又听你讲了圣禁令的详情。看来海豚人已经在海洋中牢牢建立了支配权,羽翼已丰啊,不是几支乌齐式冲锋枪、几枚深水炸弹所能对付的。”

  “约翰不甘地说那海人只能认输啦?永远做海豚人的附庸?”

  拉姆斯叹口气,问:“你能找到几个志同道合的人?跟我说实话,不要虚的。”

  “你去深海这几天,我尽量联络了一些人,现在,能够靠得住的有十七八个人。我想,如果我多跑几个地方,时间再长一些,联络100个人问题不大。”拉姆斯苦笑着想,用这寥寥100人去对付6500万海豚人?且不说海人中还有不少人会支持海豚人,而且——说实话,如果不考虑族群因素而在海人和海豚人中找朋友的话,他只会与大度优雅的索朗月、活泼可爱的苏苏、壮烈死去的索吉娅交往……而不会找这位目光阴沉、心理阴暗的约翰。不过——毕竟约翰才是人类的嫡系后代,他的阴沉阴暗也是目前的处境逼的,这点应该理解他。

  拉姆斯说:“约翰,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不会就此罢休的,不过看来我们只能另辟新路了。”下面的话是否要说出来,他犹豫片刻,还是告诉了约翰,“你知道,我在陆生人社会中是战略导弹核潜艇的艇长,那是陆生人类有史以来最可怕的武器,一艘核潜艇便可造成上千万人的死亡。在天文灾变后,我们把它很好地封存了。当然,已经过了近300年,那些武器很可能已经无法使用了,但我想回去看一看。如果还能用,我们就有了足够的筹码。”他赶忙解释,“当然,我们不会真的使用它,那太残忍了,不到万不得已时是不会使用它的。但可以拿它当筹码与海豚人谈判,让他们为海人让出足够的生存空间。”

  “真的?”约翰两眼放光,回忆片刻后说,“对,在海豚人外脑信息库中有这样的信息,我听说过,但觉得那只是无用的垃圾资料,全忘光了。你说得对,我们不会把海豚人杀光,只要求他们让出足够的生存空间。”他真诚地说,“雷齐阿约,你真有办法,你真伟大,谢谢你。”

  拉姆斯在心中叹息着,不知道这个设想能否实现,而且——从心底说,他也不愿意对索朗月和索吉娅所属的种群使用核武器。但这一切只是为了人类基因的繁衍,这是自然界最强大的律条,在冥冥中控制着世间所有生物的行为,连万物之灵的人类也不能例外。想想这些,他的心里多少坦然了一点。他对约翰说:“那就这样定吧,你继续联系志同道合的人,但一定不要走漏了风声,切记!我会和索朗月联系,想办法回到原美国圣地亚哥潜艇基地去看看——可惜,要想去那儿,又只能借助于海豚人的力量,你们没有长途迁移的能力。”

  让海豚人帮他去干伤害海豚人的事——这让拉姆斯觉得自己很卑鄙,所以他的情绪十分低落。约翰心中也很不快。拉姆斯所说的海人的无能是客观事实,这无法否认。他看看拉姆斯,也没有再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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