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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3

  木筏终于到了原美国加州的圣地亚哥港,近6000海里的旅程花了18天的时间。木筏越来越接近军港,拉姆斯也越来越激动。当然,他估计那个一万多人的小族群恐怕是凶多吉少了,这缘于两条简明的推断:如果他们仍生活在海边,信息如此发达的海豚人社会就不会一点儿风声也听不到;但按照灾变后的条件,他们生活在海边才是最恰当的选择,因为海洋里的生态系统还保持着完整的状态,便于取得食物。

  但不管怎样,他还是迫切想上岸,想亲自探察一番。索朗月和苏苏都能体会他的心情,不时安慰两句。

  圣地亚哥港给人第一眼的印象十分令人失望,这哪里是一座城市啊,只是一片莽莽苍苍的热带荒原,目力所及之处尽是无边的浓绿,它遮盖了平地、低房,也紧紧逼迫着原来城市的高楼。这些高楼都只有上半截身子露在绿色之外,就像是人陷在沼泽中只剩下了脑袋。过去熟悉的码头和栈桥也都看不见了,被蛮横的绿色覆盖了。

  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木筏停靠在岸边,拉姆斯目光悲凉地看着岸上。

  索朗月过来说:“理查德,不要难过,也许他们在内陆呢。你们上岸去寻找吧,咱们只得暂时告别了。小木屋里放着一只螺号,你一定要随时带在身边。虽然苏苏他们都会使用低频通讯手段,但万一有什么意外,比如你们走散了,你只要到海边吹起螺号,海豚人一定会及时赶来的。苏苏,”她转过头对苏苏说,“雷齐阿约就拜托你照顾了。我想咱们一定会很快见面的,但万一有什么意外,你们不能返回了,那么你一定要照顾他直到天年。苏苏,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你一定能做到。”

  苏苏笑着说:“当然了,他是我的丈夫嘛。”

  “还有约翰你们五个,也请你们多费心啦。”

  约翰简短地说:“放心吧。”

  “咱们告别吧。理查德,”索朗月开玩笑地说,“能否同我吻别?你还没吻过我呢。”

  拉姆斯有些尴尬,俯下身搂住索朗月光滑的躯体,吻吻她的长吻,这会儿他真的消弭了人和“异类”的界限。索朗月是这样深情款款、细心周到,怎么还能把她当成异类呢?想起他和约翰此次来圣地亚哥港的真正目的,他感到深深的内疚。

  他问:“你要返回深海吗?”

  “不,我暂时不返回,我会在附近找一个飞旋海豚人的族群,加入进去,在这儿盘桓几个月,等着你们的消息。”

  “谢谢。再见。”

  拉姆斯松开索朗月,心头怅然不舍。他领着约翰他们上岸,把木筏牢牢地系在岸边。留在海里的11名海豚人做了一个整齐的鱼跃,算是最后告别,然后掉头向外海游去。

  他站在栈桥上眺望着,直到11道尾迹消失。

  海豚人离开了,约翰凑到拉姆斯身边,急不可耐地说:“核潜艇在哪儿?我们现在就去吗?”

  拉姆斯冷淡地说:“慌什么,我要先寻找那群陆生人。”

  城市已经面目全非,他只能凭记忆定出行进的方向。路面上铺满了藤蔓1行走起来十分困难。拉姆斯曾奇怪,在坚硬的水泥路面上怎么能生长植物呢,但他马上就明白了。这是一种叫“克株”的藤类植物,是很早以前从日本引进的。这种在日本只是用作观赏的植物到美国后却大肆繁衍,生命力极其顽强,植物学家们费尽心机才勉强阻遏了它的扩展态势。那是两个世纪前的事了。地球灾变之后,这种植物肯定经过变异,藤条之粗壮赛过旧金山大桥的钢缆,一棵克株的延伸长度能达数公里,这样它们就能在有土壤的地方扎根,而把藤叶铺到几公里外的水泥路面上来吸收阳光。

  没有见到一只哺乳动物。这不奇怪,在长眠前的18年中就是这样,连生命力最顽强的老鼠也彻底消失了。前面的藤蔓丛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只像豹子那样大的动物爬出来,用没有眼珠的复眼冷冷地盯着他们。无疑,这是一只变异的昆虫,但它是由什么昆虫所变异的,已经无法辨认。昆虫没有向他们进攻,它大概也正为这七个从没见过的动物吃惊呢,僵持片刻,它跳进叶蔓丛中敏捷地逃走了。

  270年过去了,陆地上已经成了昆虫的世界。

  他们在叶蔓丛中行进了大概五公里,还是没有看到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拉姆斯也越来越失望。身边的六个伙伴比他狼狈多了,他们长蹼的脚不适宜在这样的路上行走,娇嫩的皮肤也禁不得枝蔓的刮擦。苏苏娇喘吁吁,赤裸的身体上有很多刮痕,不过她倔强地忍受着,闷着头紧紧跟在拉姆斯身后。拉姆斯叹口气,知道依靠海人来寻找旧伙伴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指指前边说:“再坚持一会儿,咱们要找的国民银行马上就要到了。”

  国民银行同样被绿色所遮盖,只剩下最上面两层。大门敞开,他拨开叶蔓进去,来到地下金库,来到覃良笛做基因手术的工作间,来到他曾与覃良笛幽会过的房间。时间已经把288年前的痕迹彻底打扫干净了,也让他彻底死心了。他们曾尽力维持的族群肯定没有逃过强辐射的蹂躏,在几代之内灭绝。覃良笛不幸而言中。拉姆斯站在这些房间里,默默追忆着当年的情景,心中酸苦,强忍着没有落泪。

  他们开始向海边返回,6名海人在空气中暴露了一天,皮肤刺痛发红,已经难以忍受。因为有来时走过的路,回去时相对容易得多。月上中天时,他们返回海里,海人们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海水澡,又捕猎了一些食物。他们回到岸上,找到一座临水的楼房,撞开几扇门,安排了住处。房间的窗户都被藤蔓封死了,屋里十分潮湿,充满了浓重的霉味。苏苏已经恢复了精力,这会儿正兴致勃勃地打扫着屋子。她好奇地问:“理查德,这就是陆生人习惯居住的房子吗?这么黑,气味这么难闻,你们怎么住得惯呢?”

  拉姆斯只有苦笑。现在,无论你怎么形象地向她讲述,她也不会真正体会到陆生人的生活:宽敞明亮的大厅、光滑如镜的地面、随风飘拂的透花窗帘、灯红酒绿的宴会和乐音缭绕的舞会,还有体育、文学、音乐、魔术、游戏,等等等等,一切的一切。不过,他还是尽可能地描述了,他搂着苏苏娓娓讲着,几乎讲到天亮。苏苏也听得津津有味,“真的吗?真的那么漂亮?呀,我真想亲眼见见!”

  苏苏在晨光中睡着了,安心地蜷缩在他怀里。看着她,拉姆斯心中已经失衡的天平又转回这边。这些天,他看到(部分是通过索朗月的眼睛)一个崇尚简洁和平衡的海豚人社会,他们的社会规则让他深受震撼,特别是他们虽有能力摆脱外在的制约,却自觉地禁用这种权力,这是陆生人类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但是,回到久违的人类城市后,陆生人类那五彩缤纷的文明对他有更强的吸引力。他不能为了海豚人的简洁社会而放弃这些东西。苏苏的后代还是应该过上这样的生活。

  而要做到这一点,首先还是要为海人争得足够的生存空间。他的陆生人后代看来已经灭绝,现在,海人是他唯一的希望。

  第二天,拉姆斯宣布要带大家去参观核潜艇。苏苏知道这是丈夫“生前”驾驶的机器,非常感兴趣,一直拉着拉姆斯问东问西。弗朗西斯躲开拉姆斯夫妇,走近约翰,轻声问:“让苏苏一块儿去?”

  约翰当然知道他这句话的含义。苏苏不是他们的同道,甚至老拿他们的“大海人主义”调侃,而且她与索朗月有很深厚的情意。这些征象表明,一旦得知这次圣地亚哥之行的真正目的,她肯定不会赞成的。不过约翰没太往心里去。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海人,又是雷齐阿约的妻子,如果某一天雷齐阿约决定对海豚人摊牌,她应该不会背离丈夫吧。他低声说:“怎么能躲得过她?咱们说话时尽量注意就是了。”

  他们在附近的汽车间里找到足够的工具,下到海里,向潜艇船坞游去。苏苏很兴奋,一边游一边大声同拉姆斯交谈着,而拉姆斯和约翰则担心地看着外海的方向一他们怕苏苏的说话声惊动那边。如果海里出现一个海豚人甚至是一条海豚,他们的行踪可能很快就会被索朗月知道。还好,一路上没有遇见一个海豚人。

  “奇顿”号核潜艇停放在干船坞里。当年,在受总统之托组织人类遗应对那场灾变时,虽然万事待举,而且核潜艇应该说已经被抛到历史垃圾堆里了,但由于职业的感情——那毕竟是他度过半生的地方啊——他仍组织同伴对“奇顿”号进行了细心的封存。封存后副艇长曾怅惘地说:

  “我们肯定是白费力,它不再有用啦!”

  当时,拉姆斯的看法其实和副艇长一致,所以——想到它竟然在三个世纪之后又派上用场,他真为自己当时的远见庆幸。那次封存很细致,估计288年的时间不会使它报废的。

  他们找到了那个干船坞,克株已经蔓延到这儿,巨大的藤条就像巨蟒一样从房屋的空隙里爬过来,紧紧缠住直径33英尺、长360英尺的钢制艇身。“就是它?”苏苏敬畏地问。拉姆斯说:“对,就是它,这就是我15年形影不离的坐骑。”

  拉姆斯指挥约翰5人用斧头砍断克株的藤蔓,潜艇艇身露了出来。总的来说情况还不算太糟,艇身的锈蚀不是太厉害,虽然那些为减少声呐回波的橡胶贴板有很多都脱落了,但现在它也不用害怕敌舰的声呐了。他指着艇身向约翰介绍:“这是武器进出口舱盖,后面是两个人员进出口舱盖。最前边的球形部分装着声呐音鼓,最后边的是潜艇车叶,即驱动用的螺旋桨。前舱这12个竖直的圆筒就是发射导弹用的垂直发射管,可以发射109型战斧导弹和三叉戟D5型导弹,一枚三叉戟就可以毁灭一座中型城市。水线下每边两个的孔口是鱼雷发射管,发射的是48号先进战力鱼雷,一枚就可以击沉一艘万吨巨轮。”约翰他们对潜艇的武器系统最感兴趣,听得很仔细,眼睛中闪着渴望的光,就像是刚得到圣诞玩具的大男孩。拉姆斯不由得想到,也许这种尚武精神源自人类最顽固的基因?

  约翰问:“三叉戟D5型导弹所携带的核弹如果发射到水里,威力半径有多大?”

  拉姆斯想了一下,“没有准确的数据,三叉戟不是设计来炸鱼的。不过,如果考虑到核弹爆炸后次生的放射污染,我估计它至少会造成30万牺牲者。”

  苏苏皱着眉头说:“理查德,你怎么选择了这样一种职业?我绝不会选择它。”

  拉姆斯有些不快,但仍平和地说:“苏苏,你不懂,在陆生人社会中,这是一种虽然残酷但又不可缺少的职业。”

  苏苏不服气,“为什么不可缺少?为什么?”

  拉姆斯摇摇头,心想这番道理不是一两分钟就能说清的。他怎么解释陆生人社会中不同社会体制、不同民族或不同宗教之间深深的猜忌?怎么解释每年花在军备竞赛中的上万亿美元和巨量的人力?而且——他也有些理屈词穷。当你置身于陆生人社会中时,你会觉得这些事(如研制可怕的核潜艇)是合乎情理的,是司空见惯的;但若置身事外来旁观这些念念不忘自相残杀的同胞,他确实为人类脸红。

  他转了话题:“约翰,把三个舱口都打开吧。当年封存时充入了惰性气体,它无毒但无法用于呼吸。现在没有动力,不能启动通风设备,只能先靠自然通风。”

  约翰他们费力地打开了舱盖。从舱口向里看看,里边保存完好,所有金属件都闪闪发光,仪表板和仪表灯也都完好无损。

  拉姆斯放心了,对约翰说:“现在基本可以肯定它能使用。核燃料在270年间的自然裂变很少,功能不会受到影响。武器是在另外一个地方封存着,相信也没有问题。”

  一个小时的自然通风后,拉姆斯让其他人等在外边,他一个人进去启动核动力装置。约翰担心地说:“让我进去吧,那里一定还充满惰性气体,不能呼吸。海人的闭息时间比你长,我去比较合适。你只需告诉我怎么干。”

  拉姆斯摇摇头,“不行,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清的。”他从第二个舱口下去,其余的人在外边焦急地等着。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只听见由远而近传来跌跌撞撞的声音,拉姆斯踉跄着跑过来,把头伸到舱口外,使劲吸了一口气。约翰问:“怎么样?还是让我去吧。”拉姆斯只是摇摇头,用力大口吸气几次之后,又下去了。

  往复数次之后,艇内的电灯刷地亮了,通风机也均匀地嗡嗡着,开始进行强制通风。

  拉姆斯从舱口爬上来,虽然疲累,但非常兴奋,“艇内一切正常,10分钟后咱们就可以下去了。”

  海人们差不多都见过陆生人科技成果的遗迹,像那些拔地而起的高大建筑、停在路上的火车、被藤蔓遮蔽的汽车、停泊在港口长满附着物的巨大海轮,等等。但像这样“活的”机器,他们都是第一次见。所以,当拉姆斯领着他们进人舱口并详细介绍潜艇内的设施时,海人个个露出敬畏之色。

  拉姆斯先领他们参观了控制室、声呐室、垂直发射系统储藏室、餐厅、士兵住舱、前后逃生舱,也大致介绍了反应器舱间、辅机间、主压载舱、大车车叶、后平衡柜,让他们对潜艇先有一个大的概念,然后再逐个区域详细介绍。在控制室里,他们最感兴趣的是两台潜望镜——2号和18号,经过288年的风雨后,仍伸降自如。左边是BSY-1型战斗系统控制面板,右边是它的射控面板,各种仪表灯闪闪发亮。电信室里有超高频、高频、极低频和超低频等各种通讯设备,不过它们已经没有用处了,因为岸上已经没有能和它们联络的设备,也没有处于运行状态的通讯卫星。潜艇中只有一种俗称“格特路”的水下通话器将来还可使用。声呐室里有显示屏,现在上面尽是雪花一样的噪音信号。

  虽然海人们都通过海豚人外脑信息库具有了足够的科学基础,但要在短时间内介绍潜艇的全貌还是太困难了。几个海人各有各的侧重点,约翰和弗朗西斯最感兴趣的是武器系统,关心它们的射程、数量和杀伤力,而苏苏最喜欢的是餐厅内的各种小玩意儿,像冰淇淋机、果汁机、洗衣机(海人可用不上这玩意儿)、搅拌机等,一个锃亮的咖啡壶能让她看很久。她对艇上的床铺尤其感兴趣,原来陆生人是这样睡觉的!

  拉姆斯把她领到艇长室,“这就是我办公和睡觉的地方,我曾在这儿度过5年时间。”

  苏苏非常好奇地察看着艇长室的一切:固定在地板上的桌子、两把椅子、床铺下的活动小桌、桌上的保险柜、床头的多功能显示器,等等。拉姆斯在舱门上写的警句还没有褪色呢,写的是:

  安静就是生命。

  时刻准备迎接我们不愿发生的事。

  苏苏想,这就是她丈夫300年前住过的地方啊。就像是谁把300年的时间“咔嚓”一声剪去了,再把前后胶片直接对接起来。现在,她一下子回到了丈夫的陆生人生活场景中,这使她有晕眩的感觉。

  时间过得很快,外边天已经黑了。约翰交代布什和克来因去海里捉几条鱼,并小声叮咛:“别高兴得忘形了,注意,千万不能惊动海豚人。”苏苏无意中听到哥哥和伙伴的密语,不禁莞尔。哼,约翰还想把这个消息瞒着索朗月姐姐呢,他是想让索朗月大吃一惊吧。干吗要瞒呢?应该让索朗月姐姐也来看看雷齐阿约当年生活过的地方。等见到索朗月,她要悄悄吐露秘密,让哥哥的小花招失败。想到这儿,她忍不住偷偷笑了。

  吃过晚饭,时间已经不早了。拉姆斯安排苏苏住在艇长室,他要和大家住士官舱。苏苏不乐意了,“不,我还要和你在一起。”

  拉姆斯笑了,“这儿太挤了。陆生人的住所是非常宽敞的,但潜艇是个很特殊的地方,这儿没有双人床。苏苏,我已经288年没睡过陆生人的床铺了,今晚让我享受享受吧。”

  “那……那儿床铺很多的,我也和你们一块儿住。”

  拉姆斯又笑了,“今天我们是在陆生人的潜艇里,就按陆生人的规矩行事吧。在陆生人社会里,除了夫妻,男女是分屋睡的。”

  苏苏有些气恼地说:“哼,陆生人这么多规矩……好吧,你去吧。”

  拉姆斯亲亲她,走了。约翰陪着拉姆斯到士官舱去。苏苏睡到床上,床铺软软的,比海人平常睡的海草铺要舒服多了。床头灯射出柔和的光,照着她光滑的皮肤。她嗅嗅枕头,似乎还有拉姆斯的气味,当然这只是心理作用,288年了,什么气味也早跑光了。拉姆斯真不简单,能指挥这么大的潜艇在海里航行。可是她想不通,陆生人为什么花这么大力气来造杀人的机器呢?丈夫今天又为什么花大力气把它重新启动——只是为了怀旧?

  苏苏在床上浮想联翩,很长时间睡不着。要不,不管陆生人的规矩了,还是到拉姆斯和哥哥那儿去凑热闹吧。她下了床,向士官舱摸去。那儿的门没关严,一条门缝泻出雪亮的灯光。屋内的人聊得正热烈,5个海人依次向拉姆斯提问,拉姆斯则一个个给予回答。她正要推门进去,但屋里一句很古怪的话让她止步了。她把手缩回来,偷偷靠在门柱上,听着里边的谈话。

  拉姆斯正说道:“……你们一定要记住,我们只是想为海人争得嫡长子继承权,争得足够的生存空间,两种人类要和睦共处。核弹只是用来作为谈判筹码,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能使用。”

  克来因充满疑虑地说:“如果一枚也不用,海豚人怕是不会让步吧。”

  沉默良久后,拉姆斯叹息着说:“但愿我能说服他们。如果……”他又叹息一声,没有说下去。

  苏苏的头嗡地涨大了:他们在商量什么?想用核潜艇来杀死海豚人?苏苏简直不敢相信。她知道自己的哥哥是大海人主义者,但一直以为他也就是停留在口头而已,谁能想到他会有这样深藏不露的杀机?更不可思议的是理查德,她的丈夫,海人和海豚人的雷齐阿约,他怎么能干这种事?即使他认为海人才是陆生人的嫡长子,想为海人争得“嫡长子继承权”,也不该用这种残忍的方法啊。

  她屏息悄悄听了很久,没错,他们就是在商量用核弹威吓海豚人。拉姆斯一再说要慎重,但听他的口气,如果真的摊了牌而海豚人不肯屈服的话,不排除使用核弹。苏苏在心中苦笑:没错,别忘了咱们的雷齐阿约曾是核潜艇的艇长,这个职业就是专管杀人的,而且是要杀死几百万、几千万的人。艇长室的门上还有这样一句警言呢:

  时刻准备迎接我们不愿发生的事。

  刚才她没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还以为他是说“迎接潜艇可能出现的故障”。现在她明白了,他是在迎接杀人的任务。拉姆斯不是嗜杀者,但是为了某种信念,他完全可以不皱眉头地按下核弹发射钮,这种冷静的残忍更让苏苏害怕。

  里面哥哥在问:“雷齐阿约,要想让这艘核潜艇下水航行,至少得多少人?”

  拉姆斯说:“过去满员是132人,但我们现在可以省掉很多工作,比如副艇长、电讯员、厨师等等,我算了一下,至少需要30人。”

  “30个人……不能再少了?”

  “不能。”

  约翰沉默片刻,不快地说:“如果你早说,我们这次就带来30人。现在,我们还得回去招募志愿者,然后再返回这里。这太危险了,海人不能独力跨越这几千海里的路,不得不依靠海豚人,至少得去依靠鲸类。但你知道,鲸类和海豚人的关系远比跟我们亲密。”

  接着是拉姆斯的声音:“那时我并不知道这艘潜艇是否还能用。再说……也许我确实在潜意识中想把摊牌的时间往后推。它太残酷了。”又是约翰果断的声音:“既然这样,我们明天赶紧离开潜艇,在下次返回前,最重要的是保密!千万不能让海豚人得到一丝一毫的消息!”

  沉默。然后弗朗西斯轻声说:“咱们保密都没问题,但苏苏能保密吗?”

  苏苏的心一下子提起来,紧张地藏匿好身体。里面静了半晌,然后约翰说:“我知道她和咱们不是同道,但不管怎样她总是海人,还是雷齐阿约的妻子。只要雷齐阿约发话,她应该会听从的。”

  拉姆斯简短地说:“苏苏的事交给我——听着,谁也不许碰她!”

  苏苏轻手轻脚地离开这儿,回到艇长室,紧张地思索着。不错,她是海人的一分子,是雷齐阿约的妻子,但这一切都不能抵消她对杀人的厌恶。如果某件事需要杀掉几十万海豚人(这当中还包括索朗月姐姐、撒母耳长老和索云泉阿姨)才能成功,那这件事再正义也不能干,谁劝也不行,哪怕是丈夫雷齐阿约。

  那么下一步就是:她该怎么办,该怎样坚决阻止这个悲剧发生。她想起哥哥刚才说过,现在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是保密,因为他们得招募够志愿者再返回这儿,中间隔着两个6000海里呢。所以,只要把这件事透露给索朗月,这个计划就泡汤了。

  说干就干,现在就到海中找索朗月。拉姆斯的螺号在墙上挂着,一吹响索朗月就会来——是索朗月姐姐送理查德的,是为确保他的安全。索朗月姐姐对他真说得上是情深义重,他怎么能做出这样卑鄙的背叛之举?苏苏带上螺号悄悄攀上舱口。她痛苦地想:她这么做,就是和理查德一刀两断了,他曾是自己深爱的丈夫,说不定自己腹中已经怀上他的儿女。可是,这些丝毫没影响她要阻止悲剧发生的决心。

  苏苏攀上潜艇的上甲板,但这里光溜溜的,很不好下,而且现在是深夜,看不清地面。她没有犹豫,冒险跳下去。通的一声,她摔在地上,把右脚崴了。她忍着疼,一瘸一拐地走到海边,跳下水去。

  潜艇士官舱里,弗朗西斯隐约听到艇外“扑通”一声,急忙起身去察看——刚才他似乎看到门外有人影一闪,走过去看又没有了,心中正不踏实呢。舱口没有人,但朝地上看,黑暗中似乎有一个人影在一瘸一拐地走着。他心中一凛,忙回去察看艇长室,苏苏不在。那么,肯定是苏苏出去了。他立刻回到士官舱,喊道:“苏苏偷偷出舱了!她刚才一定偷听了咱们的谈话!”

  屋里人愣了。苏苏会持怎样的态度一直是他们的心病,但总觉得不至于出大问题。此刻她跑了,一定是出去通报索朗月,那一切计划就都破灭了!

  约翰脸色煞白地站起来,说:“我来处理!”

  他快速出舱,在经过餐厅时,迅疾抽出一把尖刀。拉姆斯看见了,惊骇地喊:“约翰你要干什么?让我来劝她!”

  约翰没有停顿,跳下甲板,迅速向海边跑去。拉姆斯紧紧跟在他后边,到海边时差不多追上了,但约翰已经跳人海中。约翰一边快速游着,一边睁大眼睛搜索海面上的身影。其他四个追上来的海人都越过拉姆斯,向前游去。听见约翰喊了一声,又回来两人护住拉姆斯,架着他往前游。

  大约五分钟后,海面上响起了悠长的螺号声。拉姆斯心中一凛,全身都凉透了:这是苏苏在向海豚人报警!索朗月很快就会来的!不用说,这项计划要夭折了,而且——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当索朗月知道他的阴谋时,他该如何面对她?

  这时已经能看见约翰和苏苏了,他们不是向外海游,而是快速向海岸折返。几片巨大的背鳍在后边紧紧追赶——是鲨鱼!这可不是一直跟在木筏后面的傻乎乎的家伙了,这会儿没有圣禁令,几个海人远不是它们的对手。鲨鱼已经离苏苏很近,拉姆斯忘记了自己的安危,推开保护他的海人,向鲨鱼游去。但他们之间还有近百米距离,显然来不及了。鲨鱼轻易地靠近了苏苏,苏苏惊慌失措地拍打着水,但根本没办法逃离。这时,游在苏苏前边的约翰回身向鲨鱼游去,手中握着那把尖刀,对准鲨鱼的眼睛猛刺。但鲨鱼轻松地甩甩尾巴,避开他的攻击,然后一口把苏苏咬成了两截。

  拉姆斯目眦尽裂,惨声叫道:“苏苏!苏苏!”

  殷红的血雾在水中迅速扩散,把苏苏的躯体淹没。血腥味刺激了鲨鱼的兽性,它们吞掉苏苏的躯体,又向约翰和拉姆斯游来。就在这时,水面上又出现十几片背鳍,劈开水面像鱼雷似的奔来,是海豚人!冲在最前面的是索朗月,他们摆开阵势,猛力撞击鲨鱼的鳃部。两条鲨鱼知道斗不过他们,拿小眼睛瞪瞪拉姆斯,悻悻地转身游走了。

  苏苏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她的躯体成了鲨鱼的腹中之物,她的血液仍在水中慢慢扩散。索朗月游近时,拉姆斯已经呆若木鸡,两个海人费力地架着他他才不致沉下去。他满面泪水,喃喃地重复着:“苏苏死了。苏苏死了。”

  索朗月对好友的死十分悲痛,但是,这毕竟是海人和海豚人社会中每天都会发生的悲剧。她轻声安慰道:“理査德,请节哀。死于鲸腹和鲨鱼腹,这本来是我们无法逃避的命运啊。不过,你们为什么这么早到外海来?”

  拉姆斯被过度的悲痛迷乱了心智,没有回答。索朗月看见,脸色阴沉的约翰迅速抬头看了她一眼,也没有回答,但眼神似乎有点奇怪。此刻索朗月心头沉重,没有多想个中蹊跷。她对拉姆斯说:“来,拉住我的背鳍,我送你回岸上去。约翰你也请节哀,回岸上吧。”

  约翰立即掉头,领着大家向背离潜艇船坞的地方游去。拉姆斯虽然处在极度悲伤中,也察觉到了约翰的机警。约翰的亲妹妹死了,但他在悲伤中还能顾及到不暴露核潜艇的停放处,这让拉姆斯对他刮目相看。他们游到岸边,两个海人扶拉姆斯上岸。弗朗西斯手里拎着一只螺号游过来,交给拉姆斯,那是在苏苏遇难时落人海底的。拉姆斯捧在心口,睹物思人,面色惨然。死神的到来就这么快速?半个小时前还是快活爽朗的一个姑娘,转眼间就幽明永隔,连遗体也没留下。他已经55岁了,55岁的神经承受不了这过于突然的打击,他的精神快崩溃了。

  索朗月很想安慰安慰他,但她知道,在这样沉重的死亡面前,任何语言都是肤浅的。她叹口气,重复道:“理查德,务请节哀,死于鲸鲨之口,正是海人和海豚人的归宿啊。”她想把话题扯开,便问,“你寻找旧族群的事有没有进展?”

  拉姆斯摇摇头,“他们全都消失了,也许已经全部灭绝。索朗月,苏苏她……”他哽住了,泪水再次涌出。

  索朗月只能说:“约翰,扶雷齐阿约去休息吧。你们再在陆上休息几天,如果你们想返回,请及时通知我。”她背转身,泪水悄悄地流出来,与海水混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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