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半个月后，龙知县进了吏部。仆人在外面等候。街道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几个税监正在收税。过了半个时辰，龙知县出来了。他一脸的沮丧，仆人说，老爷，怎么样？龙知县说，完了，全完了。仆人说，到底怎么了？

　　龙知县说，我被免了官，现在是一介平民了。仆人说，那，那怎么办？龙知县说，还有什么办法，只能先回泰兴吧。仆人说，老爷，我听说，给吏部的官员送点礼，就没事了。龙知县说，你说得轻巧，我身上除了回家的盘缠，什么都没有了，拿什么给人家送礼？再说了，那些官员胃口很大，你送一百两银子，人家连门都不会让你进的，唉，回去吧。

　　他们俩往广宁门走去，在行经广宁门时，突然被拦住了去路。一个税监说，你们是从哪来的？仆人忙说，这位爷，我们是从泰兴来的，我们老爷是泰兴知县。两个税监嘀咕起来，一个说，既然是从南方来，又是一个知县，应该很富有吧？另一个说，没错，找了半天的小鱼小虾，终于等到一条大鱼了。税监说，过来交税。龙知县说，我又不是商人，交什么税？税监说，你身为朝廷命官，连这点基本的道理都不懂吗？龙知县说，我还真的不知道。另一个税监说，少跟他废话。两个税监上前，抢了他们的行囊。他们打开行囊，发现里面除了衣物，什么都没有。这下，税监怒了。一个税监说，快把银票拿出来。龙知县说，没有。税监说，你这只死鸭子，嘴还挺硬嘛。仆人拿出三两银子说，这是我们所有的钱了。税监生气地说，你当是打发叫花子啊？给我打。税监们对龙知县一顿暴打，然后离去。龙知县吐血而亡，仆人守在一旁，很多人围观。

　　这时，吏部马大人的轿子经过。马大人看到外面围了很多人，便问，那里发生了什么事？下人说，这个，我也不清楚。马大人说，你过去看看。下人看了以后，回来禀报说，老爷，泰兴知县龙膛被人打死了。马大人一听，吃了一惊，说，这光天化日下，居然敢打死朝廷命官，待我去看看。马大人到来，众人让开一条道。马大人对龙知县的仆人说，死者是何人？龙知县的仆人说，死者是我家老爷，泰兴知县龙膛。马大人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快细细说来。龙知县的仆人说，我家老爷进京参加“大计”，行至广宁门，突然被几个人拦住去路，他们自称是给皇上收税的，要我家老爷拿出银票，我家老爷为官清廉，身上只有几两盘缠，他们便对老爷一顿毒打，老爷吐血身亡了。马大人说，真是岂有此理。龙知县的仆人说，大人，你一定要给我们家老爷做主啊。马大人说，先把他们带到吏部去。

　　沈一贯正在书房。下人进来说，吏部马大人求见。沈大人说，快请他进来。马大人进来。马大人说，下官参见沈大人。沈大人说，不必多礼，请坐。沈大人吩咐下人说，上茶。马大人说，沈大人，下官今日碰到一件怪事。沈大人问，什么事？马大人说，进京考核的泰兴知县龙膛，在广宁门被税监活活打死了。沈大人说，啊，为何？马大人说，税监们知道他是从南方来的，以为他很富有，便要他交税，孰料龙膛为官清廉，身上只有三两银子的盘缠，税监大怒，便对他一顿毒打。沈大人说，真有此事？马大人说，千真万确。沈大人说，这些税监也真是太猖狂了，竟然敢打死朝廷命官。马大人说，自皇上派遣税监以来，举国哗然，下官以为可通过此事，要求皇上收回成命。沈大人说，唉，难啊。马大人说，如果是百官联名上书，皇上一定会重视此事的。沈大人说，这个，我知道，如果是让皇上惩戒这几个税监，倒还可以，如果要取消税监，恐怕不易。马大人说，这是为何？沈大人说，三十年，皇上病危，在仁德门召见本官，托言于我说，“朕陡遭疾病，恐怕难好。自从承继大业以来，享尽了荣华富贵，没有可遗憾的。唯独矿税一事，朕因为宫殿尚未竣工，权宜推行。如今可以废止了，派去的宦官都让他们迅速回京……”我见皇上气息奄奄，匆匆叩辞，便在朝房拟好遗诏，送了进去。三更时内侍传谕旨，准备如遗诏宣示臣民。马大人说，皇上也有此意？沈大人说，天还没亮，皇帝突然病好了，后悔要废除矿税，便接二连三地派内使来追回成命。迫不得已，本官只好交出了遗诏。马大人说，原来有这样的事。沈大人说，此事，我从没跟别人提起，你也要严守秘密。马大人说，那我们该怎么做？沈大人说，一定要让皇上惩戒肇事的税监。马大人说，可皇上不看折子怎么办？沈大人说，那么大家就跪着求见。

　　马大人说，我这就去办。

　　打死龙膛的四个税监赵禄、王泰、张宪、邢相在一起喝酒。赵禄说，我听说官员们这次要联名上奏皇上，治我们的罪。王泰说，你不要杞人忧天了。我们是皇上派遣的，皇上如果治罪于我们，岂不是拿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张宪说，就是就是，再说皇上根本不看折子，他们就算闹翻了天，也无济于事。赵禄说，你们不要想得太乐观了，我们这次杀的是朝廷命官，非等闲之辈。刑相说，皇上爱财，到时候，我们送点东西不就行了。王泰说，对，想当年，张鲸也是如此，群臣激愤，要处决他，他只不过从民间找了几件宝物，皇上就免了他的罪。如果皇上真要追究，我们可以仿效。张宪意味深长地说，有一件事情，你们要清楚，我们是皇上身边的，皇上肯定是站在我们这边的。王泰说，来来来，喝酒喝酒。赵禄说，下次咱们可得多长几个心眼，杀了朝廷的官员，还是会惹很多不必要的麻烦。王泰说，赵公公，你也实在太胆小了，有皇上给我们撑着，天塌下来都不怕。

　　皇帝在喝酒。小顺子说，皇上，沈大人求见。皇帝说，不见。

　　小顺子出来对沈大人说，沈大人，你回去吧，皇上不见你。沈大人说，我这里有一个折子，你转给皇上吧，告诉皇上此事关系重大。说完，给了小顺子一张银票。小顺子笑着说，没问题。

　　小顺子回到皇上身边。皇帝说，沈大人走了？小顺子说，走了。

　　皇帝说，他一定叫你转折子了吧？小顺子说，皇上真是料事如神，沈大人说这个折子很重要，请皇上一定看。皇帝说，这个沈一贯，就喜欢小题大做，什么事情到了他那里，都成了大事了。小顺子说，皇上，要不，奴才给您念念？皇帝说，不用了，免得坏了我喝酒的兴致。小顺子说，是。

　　马大人又来找沈一贯。马大人说，沈大人，皇上那里有消息了吗？沈大人说，我把折子呈上去了，可是没有任何动静，我估计皇上根本没看折子。马大人说，那如何是好？沈大人说，我只能再写一道折子了。

　　小顺子说，皇上，沈大人又上折子了。皇帝说，他要让朕看，朕偏不看。郑贵妃说，皇上，沈大人这样频繁地上奏，说不定真有什么重要的事呢？皇帝说，这天下难道还有比朕喝酒更重要的事情？郑贵妃说，来，臣妾敬皇上一杯。

　　赵禄、王泰、张宪、邢相又在一起喝酒。张宪说，果然不出我所料，沈一贯一连上了三道折子，要皇上治我们的罪，可皇上压根儿就没有看。王泰大笑说，我看沈一贯简直是愚蠢至极。赵禄说，大家不要高兴得太早，我听说，群臣明天要去午门下跪，求见皇上。张宪说，你放心，别说跪上一天，就是跪上三天，皇上也不会召见他们的。

　　众官员跪在午门外。天下大雨，他们仍然没有离去。小顺子说，皇上，文武百官跪在午门外，求见皇上。皇帝说，他们有什么事？小顺子说，奴才听说是为税监打死泰兴知县的事。皇帝说，有这样的事？朕怎么不知道？小顺子说，奴才也是方才知道的。皇帝说，这可是一件头疼的事情。小顺子说，皇上见不见他们？皇帝说，不见。

　　皇帝在用膳。他突然问，大臣们都回去了吧？小顺子说，回皇上，他们还跪在午门外，奴才听说，有些年迈的老臣晕倒了。皇帝说，爱妃，你说朕要不要召见他们？郑贵妃说，臣妾以为，皇上应该召见。皇帝说，那好吧。

　　大臣们终于见到了皇上。大臣下跪，吾皇万岁万万岁。皇帝说，平身。大家起来。沈大人说，启禀皇上，税监赵禄、王泰、张宪、邢相横行霸道，在广宁门打死了泰兴知县龙膛，请皇上严惩。皇帝说，此事可属实？马大人说，启禀皇上，微臣已经调查清楚，确实如此。皇帝说，那众爱卿觉得应该如何处置？马大人说，微臣以为，应该斩首示众。周大人说，微臣以为，税监们恣行威虐，每托巡历，剽劫商旅，恳请皇上将他们一一召回。皇帝不语。李大人说，这些税监，杀孩子的父母使其成为孤儿，杀女子的丈夫使其成为寡妇，抢光人们的财产、挖开死者的棺木，这些暴行“即在敌国仇人，犹有不忍”，何以对自己的百姓赤子却偏偏下得了如此狠手？皇帝说，好了，朕会妥善处置，你们先回去吧。

　　回到宫，皇帝问郑贵妃，爱妃，此事，朕该如何处理？郑贵妃说，臣妾以为，皇上应该处决这几个肇事者。皇帝说，可他们都是朕派出去的。郑贵妃说，皇上是叫他们出去收税，没叫他们出去杀人，这是他们自己不识好歹。皇帝说，爱妃说得有理，可朕总觉得有些不妥。郑贵妃说，皇上万万不能因小失大。皇帝说，小顺子。小顺子说，奴才在。

　　皇帝说，传朕的旨意，将赵禄、王泰、张宪、邢相四人打入天牢。小顺子说，奴才领旨。几天后，赵禄、王泰、张宪、邢相四人被斩。众人奔走相告，人心大快。

　　31

　　辽东经略熊大人深夜拜访时任首辅的叶向高。叶向高说，熊大人，这么晚来，定要急事相商吧？熊大人说，下官刚刚接到辽东驻军的信，说他们粮食短缺，要快快发军饷才行。叶大人说，老夫已经上了折，可皇上迟迟没有回音。熊大人说，这事推迟一天，不知道有多少将士要饿死冻死。叶大人说，这个，我当然知道，可是我也没有办法。自从福王去了封地，皇上就一病不起了。熊大人说，这可真是急死人了。

　　辽东大雪纷飞。帐中，刘将军忧心忡忡。副将说，将军，你可得想想办法。将军说，我已经给熊大人写了信，可是，他说皇上病了，不看折子。副将说，营中快没有存粮了，如果军饷一直不来，这样下去，兄弟们都要饿死了。将军说，我现在是束手无策啊。副将说，我倒是有个主意。将军说，说。副将说，能否卖掉几门大炮？将军说，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副将说，前些天有个乡绅来，说他们府上经常有土匪骚扰，想装几门大炮，防土匪。将军说，可这非同小可，万一朝廷怪罪下来，是要杀头的。副将说，乡绅说愿意用一千石粮食换一门大炮。将军说，这可真是左右为难，如果不换，很多跟我出生入死的兄弟都要饿死。副将说，将军，你下令吧。将军一声不吭。副将说，将军，你忍心让兄弟们暴尸荒野吗？将军还是一声不吭。

　　副将打开帐门，说，将军，你看看，看看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看到帐门外骨瘦如柴的兄弟，将军的眼眶湿了，终于点了头。

　　努尔哈赤带着人在林间打猎。突然，他停了下来。前面，有一只黑熊。

　　黑熊看到树上有一只蜂窝，眼睛里充满欣喜。努尔哈赤在下风口，黑熊闻不到他们的气味。它开始爬树。努尔哈赤一箭便射中了黑熊。随从都击掌。

　　正在这时，一个信使来了，信使说，大王，好消息。努尔哈赤说，快说。

　　信使说，刚刚接到密报，刘将军果然中了大王的计，将八门大炮卖给了陆从喜。努尔哈赤说，真是天助我也。信使说，陆从喜在信上说，这些大炮何时运来？努尔哈赤说，越快越好。张军师说，大王，臣觉得这样不妥。努尔哈赤说，怎么呢？张军师说，这容易引起朝廷的怀疑。努尔哈赤说，那你说该如何是好？张军师说，过一段时间再运不迟。努尔哈赤点了点头。

　　四十三年的一天早上，春儿像往常一样给郑贵妃梳头。镜子里，郑贵妃看到春儿的表情有些奇怪。郑贵妃说，怎么了？春儿说，奴婢不敢说。郑贵妃说，说吧，本宫不怪罪于你。春儿说，奴婢发现了一根白发。郑贵妃拿着白发说，岁月不饶人啊。春儿说，主子一定是思念小主子心切，才会长出白发的。郑贵妃说，真不知道洵儿在洛阳住得习不习惯。去了那么久，也不写信来，真是急死我了。春儿说，主子放心，小主子已长大成人，不会有事的。郑贵妃说，对了，最近，太子宫里有什么动静？春儿说，没什么动静。郑贵妃笑着说，是该弄点动静出来了。春儿说，请主子明示。郑贵妃在她耳边嘀咕起来。春儿一脸惊恐地说，主子，这，这，会不会有麻烦？

　　郑贵妃说，干吗大惊小怪，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春儿说，奴婢怕做不好。

　　郑贵妃说，成败就在此一举了，只要此事成功，洵儿就能回到京城了。春儿说，嗯，奴婢一定尽力而为。

　　黄昏时分。太阳像是红纸剪出来的，贴在天空，但散发不出一点热度。

　　朱常洛正在宫中喝酒，宫里烤着火，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芳香。守门的老太监正昏昏欲睡。这时，有一个男子进来，他手里拿着一根棍子。老太监懒洋洋地说，你干什么？话音刚落，男子就抡起棍子打了他。老太监忙喊，来人啊，有刺客。老太监拖住男子的腿，男子使劲打他的头。老太监晕了过去。朱常洛听到声响，问侍女，外面怎么这么吵？侍女刚到门口，就尖叫起来。男子直奔前殿檐下。朱常洛见状，知道不妙，撒腿就跑。男子拿着棍子在后面追赶。朱常洛说，大胆刺客，你知道我是谁吗？男子说，你是谁？朱常洛说，我是当今太子。男子说，那我打的就是你。朱常洛跑丢了一只鞋。朱常洛喊，来人啊，来人啊。男子说，别喊了，外面没有人，要不，我怎么进得来呢？朱常洛有些气喘吁吁。这时，男子一伸手，抓住了朱常洛。男子说，我抓住你了。朱常洛一挣扎，衣服撕破了，人也逃脱了。男子继续追。这时，闻声而来的太监将男子拿下了。

　　皇帝也在宫中喝酒。郑贵妃说，皇上，臣妾给你弹支曲子助助兴吧。皇帝说，朕已经很久没听你弹曲子了。郑贵妃来到古筝前说，皇上，你想听什么曲子？皇帝说，随便。郑贵妃说，要不，臣妾给你弹一曲《渔舟唱晚》吧？皇帝点了点头。曲声宛转，皇帝很陶醉。这时，小顺子进来说，皇上，太子求见。皇帝说，让他进来。朱常洛进来说，儿臣参见父皇。皇帝说，过来坐。朱常洛说，谢父皇。皇帝说，你今日见朕所为何事？朱常洛说，启禀父皇，方才，有一个男子持木杖闯进慈庆宫，打伤了看门的太监，眼看就要接近儿臣，幸好内侍韩本用闻讯赶到，与同来的七八名太监将陌生男子擒获，交由东华门的守卫指挥使朱雄收监。皇帝大惊，这宫里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朱常洛说，是啊，这宫中的侍卫实在太疏于防范了。皇帝说，小顺子。小顺子说，奴才在。皇帝说，传朕的口谕，让御史刘廷元提审此人。小顺子说，是，皇上。

　　刘廷元提审犯人。刘廷元问，堂下何人？刺客看了看身后，笑了笑。

　　刘廷元说，问你叫什么名？刺客笑了笑说，我有很多名，不知道大人想知道哪一个？刘廷元说，少废话，快从实招来。刺客说，我大名张差，不过，大家都不叫我的大名，我妈叫我小宝，村里人都叫我二傻。刘廷元说，是哪里人？刺客说，井儿峪。刘廷元说，哪里？刺客说，大人不会连井儿峪都没有听说过吧？刘廷元说，我问你哪个井儿峪。刺客说，蓟州井儿峪。刘廷元说，是谁带你进宫的？刺客说，我飞进来的。刘廷元说，休得胡说。刺客说，我没有胡说，城墙这么高，我不飞进来，还能怎么进来？刘廷元说，你不招，本官可要用刑了。一听到用刑，刺客竟然哭了。刺客说，大人，我招，我招，我全招。刘廷元说，说吧。刺客说，大人，你是哪里人？刘廷元说，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刺客说，大人，你刚才问我什么？刘廷元说，本官问你怎么进宫的？刺客说，我，我忘记了。说完，傻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