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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回望西域(1)

  1焉支山下

  上述故事发生的年代,正是西方的罗马和东方的中华两大帝国的强盛时期——尽管从严格的意义上讲,这两个巨大的古典文明的中心当时都正在经历由盛而衰的阵痛——在帝国的周围都是所谓的蛮族世界。在两大帝国之间还有所谓的安息王国和贵霜王国,并且占有了伊朗、中亚和印度河、恒河中上游地区,但傲慢的罗马人把安息人看成是蛮族不断地对它发动战争。自认为是中央之国的汉人也不想谦虚,把以印度为中心的贵霜王国的中亚领土视为戎狄所居之地,认为需要中央政府的经略和羁縻。河西四郡就是如此国策下的产物。

  其实,在此之前和之后甚至就是在这个过程之中,西域之地就一直矛盾不断,争斗不断,不仅是地区政权对中央政府,就是同一国家和部落内部,也是内讧不已内乱频频。至于当地部族与部族、国家与国家、部落和部落之间的战乱和争斗,就更是征伐连连大打出手,谁都想做老大,也就谁都不肯服输……

  月氏人和匈奴人就是这样一对难兄难弟。

  几个回合之后,实力不支的匈奴人不得不把自己的王子作为人质,送往月氏之地成了人质。可怜当初的王子就这样成了牧人,而且还一直就呆了十年。

  这一天,来自月氏的冒斗王子手持羊鞭,呆立在半山腰的一个山包上,若有所思地半天一动不动。直到一个年轻俏丽的红脸蛋牧羊少女蹑手蹑脚来到他身后,调皮地从地上揪下一茎狗尾巴草伸到他鼻子底下,才算把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姑娘咯咯地笑着:你又在发什么呆?想家了,是不是?

  冒斗王子答非所问:丹娜,你看那里,像不像一群蚂蚁在搬家?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山脚下蚁群般蠕动的人们正在肩挑手提往来穿梭,忙得不亦乐乎。时不时地,还有人在大声地吆喝什么,因为距离实在是太远了,吆喝的话语听不清,但可看见扬起的皮鞭晃动飞舞在空中。

  丹娜认真地纠正道:你说错了。那不是蚂蚁搬家,是我们在筑城。

  冒斗明知故问:筑城?干什么?

  丹娜:我们月氏人,一年四季都住在帐篷里,冬天冷,夏天热。最近我们国王说,要学黄河那边的汉人,筑城建房,住在城中屋子里,冬天不冷,夏天不热。

  冒斗冷笑出声:你们的国王,大约是闲得无聊,要罚你们做苦役。我们匈奴人和你们月氏人,祖祖辈辈都是马背民族,逐水草而生,结穹庐而居,哪里有水草,哪里就是家。现在怎么也学汉人筑城修房,这不成了寒号鸟了吗?

  丹娜:你这可是胡说。我们月氏人的家园,祖祖辈辈就一座祁连山和焉支山,长千里,宽百里,住帐篷也好,住城也好,永远也离不开这个家园,怎么好跟寒号鸟比呢?

  冒斗还是那种阴森森的语调和表情:我看都差不多。只怕是你们的城大功告成之日,也是你们的亡国破家之时。

  丹娜这回认真了:瞎说!你没看见我们的城马上就要竣工啦?你尽管是个匈奴王子,但我们月氏人待你不薄,你怎么就不能盼着它点好?

  冒斗还是那种神情和语调:我倒是想盼着它好呢。只是真的很可惜,你们月氏人的气数将要尽了。

  丹娜杏眼圆睁,小脸也显得更红了:不许你小看我们月氏人!你别忘了,你现在是我们的人质,是我们的一个放羊娃子。你们匈奴人如果真的那么厉害,怎么会叫一个堂堂王子,来给我们放羊呢?你这个王子,又怎么整天只能和我做伴呢?

  从王子到奴隶,不论是对于肉体还是心灵,本来就是一段满是艰辛和屈辱的历程,更何况此刻揭开这疮疤的又是被自己视为最贴心的红颜知己,冒斗不是在说,而是在喊了:丹娜!你怎么也这样侮辱我?

  丹娜倔强地一扭头:我没有!我只是实话实说!

  冒斗放缓了语气,多少有点哀求的意思:实话也不能由你嘴里说出来。丹娜,我远离祖国,举目无亲,惟一能说说心里话的只有你了。想当年,你们月氏人厉害,打败了我们,迫使我的老父王,把我押给你们当人质,以求苟安。十多年,十多年了呵,我寄人篱下,受尽屈辱,没有人看得起我,惟有你同情我、理解我,可现在连你也这样说,我怎么能不伤心?!

  冒斗发自肺腑的悲诉让丹娜懊悔不迭,拉着他的手连连摇着:冒斗,我的好冒斗,是我错了,你不要生气,我对天起誓,以后再说这种话,就天打雷轰!

  冒斗捂住他的嘴:好妹妹,你一定要记住一句话,英雄也有落难时,但只要是真英雄,就一定能有东山再起的一天!丹娜,你信不信,我一定有离幵这里的那一天?总有一天,我手里的羊鞭一定会换成一把宝剑,我一定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

  想到了两人之间劳燕分飞的终局,丹娜忍不住心头一阵惊悸:你要离开我?

  冒斗一把将她拥在怀里:迟迟早早,我肯定要离开这里。但是丹娜你放心,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你也永远是我的丹娜……

  太阳如火,青春如火,情话如火,两具年轻的躯体忘情地拥楼一处,在草地间翻滚起来。散落四处的羊儿们像是怕羞,都远远地离开了……

  两人缠绵了好一阵,才稍稍分开一些,整理好各自的衣服,随意地躺在草地上,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些闲话。

  也就是这时,冒斗忽然看见从西南方向行来一支豪华的马队。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支马队越来越近,不仅看清了骑在马上的月氏国王、亲王以及簇拥在他们身边的家臣卫士等,甚至还盯着同样也是骑在马上的容貌如花、仪态万方的月氏公主看了半天,冒斗才突然风似地冲下山包,提前跪倒在路边。丹娜迟疑一下,也跟着跑下山来,站在旁边。

  蹄声杂沓,马队来到面前。

  跪在地下的冒斗只看见一片毛茸茸的马腿,凭感觉判断前边的卫队已经过去之后,冒斗用足丹田之气唱诺请安:国王安康,福寿无疆!

  月氏国王先勒住马,其他人也停下了。

  须发皆白的月氏国王说话了:这不是冒斗王子吗?

  冒斗额头抵地万分虔诚的样子:禀国王,我冒斗既为人质,就是奴隶。我已经为国王放了十年羊了,王子的身份已经成为过去,要不是国王提起,我都忘了呢。

  人群一阵哈哈大笑。公主的笑声尤其嘹亮——那银玲般的声音在此刻的冒斗听来甚至都有些刺耳。而且,她身边那位青年贵族还插了一句:你这话只怕口不对心吧?

  冒斗眉朱一皱,抬眼看看那人,硬是将满腔怒火和着唾沫一起咽了下去:禀国王、亲王、各位名王大臣,我冒斗心口如一,若说话真是口不对心,让天上立时掉下一颗火雷来,把我砸死、烧死,烧成一个焦蛋蛋!

  人群又一阵笑。公主身边那个年轻人更是笑的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月氏王摆摆手制止了笑声:好了,不说这个了。冒斗我问你一句话,听说你小时侯,曾随你们匈奴使者到过汉朝的京城长安,在那里呆了一段时间,还学过什么文化?

  冒斗:是有这么回事。但那是我七八岁的时候,时间很短,只有半年,因两国交兵,就中断了。没有学到什么文化,就是认识了几个汉字。

  月氏王:这就了不起嘛。你是匈奴人,却能识汉字,这就见了大世面嘛。你现在看一看,咱这座城建得怎么样,跟汉人比得了比不了?

  冒斗:国王的城比汉人的好,好得多。汉人的城虽然富丽堂皇、威严吓人,但却难得长久,州城里的州官三年一换;皇城里的皇帝也是轮流坐庄;而国王你们这座城,却朴实无华,令人亲切,它象征着月氏国的人畜兴旺,江山永固……

  月氏国王一阵开怀大笑:你说得太好了,太好了,你太会说话了!不过,人家汉人筑城已有千年的历史,咱们才刚刚学着开始,肯定还有不如人的地方……

  冒斗好像这才想起了什么,期期艾艾地说:如果说国王的这座城还有什么不足的话,那就是缺一块城匾。

  月氏王不懂:什么城匾?

  冒斗说:城匾就是城的名字。人家汉人的城,不论州城、皇城、宫城,都有一个名字,刻在石头上或者木牌上,镶在城头,让人一望而知。

  月氏王:噢?那你看咱们这座城起个什么名字呢?

  冒斗:这要国王定夺,旁人不敢瞎说。不过呢,我可以根据汉人的习惯提个建议:汉人把天下分为九州,每个州的州城,都以地名为名,如冀州、兖州、青州、徐州,国王的国境在祁连山和焉支山一带,是否就叫祁连城或是焉支城?

  月氏王沉吟一阵,看着身边的亲随们:这事我还没考虑过。你们看,怎么样?

  —阵嘈杂的议论声响了起来,有的说祁连城好,有的说焉支城好,议论一阵月氏公主忽然说道:我看都不好。用我们月氏人的话说,祁连的意思是爹爹,焉支的意思是妈妈,照匈奴人的话说,又是天王和天后的意思,总之都是男人和女人的意思。如果叫祁连城,就是有男无女有爹无娘;叫焉支城呢,又是有女无男有娘无爹。依我说,咱们既然是月氏人,国是月氏国,这座城就就叫月氏城,以族为名,岂不为好?

  好哇——

  众人一阵欢呼。月氏王也连连颔首:想不到,想不到,我这个女丫丫,平日里只知梳洗打扮,紧要时还有这番见识!好!就叫月氏城!

  自月氏公主说完话后,冒斗王子一直颇感意外地看着她。而公主也有意无意地看了他几眼,那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儿,以至冒斗竟是半天不知说什么才好。

  月氏国王又说话了:冒斗,听着,从明天起,你就到建城工地去,协助工匠筑城建匾,有关的事由你负责。事成之日,我将收你为王宫内侍。时机合适,我还将放你回国,重为王子,再享荣华富贵!冒斗再次叩头,这回他的声音有些哽咽:谢王恩!

  蹄声杂沓,马队渐渐远去。

  望着马蹄下腾起的股股烟尘,冒斗久久地一动不动。

  还是一直默不作声的丹娜摇摇他的胳膊:你又在想什么?

  冒斗又是一次答非所问:公主身边那个男人是谁?

  丹娜:那是乌孙国的王太子呀,你不知道?

  冒4*还是不明白:他跑这来干什么?

  丹娜一撇嘴:你也真浪大!咱们的公主许配给了乌孙王子,到了秋髙马肥时节,就要成婚啦!

  莫名其妙地,冒斗忽然阴了脸,嘴里还恶狠狠地骂出一句:他妈的!

  2月氏城

  一座磊磊落落的月氏城终于正式竣工了。

  城门横额上悬挂着一块石雕城匾,上面是冒斗亲手镑刻的三个隶书大字:月氏城。

  山下,帐篷千顶,骏马万匹,月氏国各部落头人汇集,举行王城落成的庆贺大会。

  城门前面筑一临时观礼台,上铺红毡,一溜排坐着国王、王后、还是个孩子的王子以及公主等王公贵族。乌孙王子和几名乌孙国使臣,也以贵宾身份参列其座,谈笑风生。

  冒斗王子也在观礼台上,身份也由羊倌变成专为人端茶送水的王宫内侍。此刻他腰里扎着表明身份的红腰带,正提着一把铜茶壶,轮番给贵宾们斟添奶茶。

  一阵低沉悠长的长筒喇叭声中,月氏国一位独臂亲王髙声宣谕了一道开场白后,全体起立,在国王的率领下,手指蘸酒,先敬天,后敬地、再敬祖先;而后,数千只酒碗齐齐举起,迎着太阳泼洒而去。顿时,漫天酒花如七彩甘霖,普降大地,酒香扑鼻……

  欢声雷动中,开始喝酒吃肉。

  赛马、斗牛、射箭等多种娱乐节目也同时开始。

  赛马分两种。一种是常见的速度赛马,跑得最快的即为胜利。一种是走式赛马,却比较奇特,类似后来人们的竞走运动。马只能碎步疾走,不能奔跑;骑手坐在马鞍上,头上还要顶一碗水,谁的水碗掉了,就自动淘汰,而最先到达目标的也还要检査碗中水的多少。

  每一个让人忍俊不禁的细节都会激起一阵阵经久不息的笑声,当然,还有亲切的骂声。

  斗牛实际就是牛与牛斗,人不参与,由两只牦牛牴仗,勇者胜,怯者败。

  射箭也分两种,一为步射,一为骑射。步射简单,一排木杆上,各悬一个吹起来的羊尿脬,形同气球。中箭者应声而破,未中者,依然故我。

  只见各部落选手依次出场,相互竞争,很快便见了分晓。

  但骑射却复杂多了,不但要比箭术,还要比马术,两项同求,难度就非常之大。

  只见一匹匹骏马飞过,一支支响箭射出,但遗憾的是,脱靶多于中靶,满场尽是鼓倒掌喝倒彩的声音……

  台上的冒斗一边小心地给各位轮番添茶,一边忙里偸闲地也忘不了欣赏场上的热闹。每每添茶添到乌孙王子面前,他都要有意无意地扭过头去,显出一种不屑神情;每添至月氏公主面前时,虽然低头做恭敬状,眼皮却偷偷上翻,窥觑公主娇艳的美色……

  忽然,场上又爆出一片倒彩嘘声,但见骑射选手已全部出场完毕,可还有三只羊尿脬悬于木杆之上,迎风晃动,似在嘲笑射手的无能。

  观礼台上王公贵族一片哗然。

  乌孙王子微微一笑,对身旁的独臂亲王说:看来,贵国的武功是落后了。

  亲王的脸色红红的,解释说:只因当年打败匈奴,十多年来无战事,人心懒散,荒了操练。

  乌孙王子又嘿嘿一笑:看我的!

  随即起身离席,抓过一骑乘马,驰向赛场。

  只见他策马疾奔,连放三箭,箭箭中的,三个羊尿脬应声而破。全场随之爆发出一片林涛般的欢呼声……

  观礼台上的一位乌孙贵族不无得意地看着月氏国王:陛下,你选的这位驸马如何?

  月氏国王呵呵而笑,看着身旁的公主,公主已是满面桃晕,贝齿灿然,玉手轻拍,如醉如痴……

  冒斗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什么心里全有,趁人不注意,搁下茶壶,悄悄溜下台去。

  赛场上的乌孙王子正一手拽缰,一手髙举,绕场一周,得意退场。

  蓦地,跨下坐骑一惊,人立而起,差点没将乌孙王子掀下马去。定睛看去,眼前虎狼挡道般跳出一个人来——正是冒斗!

  冒斗大喝一声:下马!

  乌孙王子呆坐马上,不知所措。

  冒斗又喝一声:下马!!

  乌孙王子一边哆嗦下马,一边问:你要干什么?

  冒斗:跟你摔一跤!

  乌孙王子:摔跤?令官还没下令呢!?

  冒斗:咱俩先开头!

  终于明白过来的乌孙王子随手一扬,丢开马繮,亦做出一个虎步跳跃式,摆开架势。

  于是,两名异国王子,在月氏人的赛场上,展开了一场摔跤大战。至于所为何来,两人心里当然都明镜似的。

  观礼台上,月氏公主瞪大了眼睛。

  台下人群中,牧羊少女丹娜也屏住了呼吸。

  数个回合之后,?冒斗占了上风,一个大背跨,将乌孙王子摔出七八尺远。人群随即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呼叫,丹娜更是兴奋地跳了起来……

  然而,就在欢呼声还未落地的时候,又发生了一幕惊奇的举动:乌孙王子被摔倒之后,又挣扎着爬了起来。按通常规矩,胜负已经决出,胜利的一方要上前拉负方一把。但出人意料的是,当乌孙王子刚刚抬起上身,还没完全站起来的时候,冒斗又一个箭步上前,飞起一脚,再次将他踢了个后仰翻……

  这一下,满场又是一片惊讶尖叫,这可是恶德呀!这可是畜生不如的恶德呀!一时嘘声大哗,议论鼎沸……

  观礼台上,月氏国王气得脸色发青,胡子乱颤,说不出话;而月氏公主起初目瞪口呆,继而双手掩面嚎哭起来。独臂亲王愣怔片刻,兀地立起,大叫一声:

  给我拿下,光尻子——

  四名武士应声冲入场内,将冒斗双手反剪,拖向场中。

  一场刚刚还充满欢声笑语的情景,瞬间又变成一幅惩罚罪人施刑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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