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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风流孟夫子(3)

  第一,暴君可能整得民不聊生,但唯独给军队的待遇特别好。罗马皇帝塞维鲁有云:“让军人发财,其余人可以不管。”这个道理当然不是长治久安之道,但却不难得逞于一时。对此,古今中外的暴君都明白,只有孟老师这样的知识分子不明白。<\/p>

  第二,孟老师嚣张惯了,好像不知道什么叫害怕,所以他看不到恐惧的力量。对暴君的习惯性恐惧,使人民不敢反抗,而这种压抑感,正需要通过凌辱杀戮他人来释放。比如骊山释放刑徒,就没有按照孟老师的逻辑行事,他们非但不曾调转武器杀向秦二世,反而是神勇无比地把陈胜、吴广打得落花流水。<\/p>

  第三,人类天性中,本来就有一种对军营集体生活的热爱,杀人时也另有一种快感。当代一部研究士兵心理的书中介绍亲历过战争的老兵的体验。<\/p>

  “恐怕多数士兵都得老实承认,其内心未必不爱打仗。”他接着又问:这怎么向家人、朋友解释呢?即便是同一战壕的兄弟,谈到此事也不免谨慎。老兵聚会时的尴尬,正是因为杀戮的愉快并非所有场合均可坦承。认为战争颇能愉悦身心的人,不啻禽兽;声称停战日哀痛之大如失爱侣,更是会招来他人斥责。但布氏也承认,战争有吸引力,可以引为乐事,必有很多原因。首先是战友情谊。泯灭自我,融入集体,虽苦乐参半,却暗合人的本能冲动。话说回来,凡人临战,必心存畏惧。战争之于男性,好比分娩之于女性:实是“体会生死之始”。对“生”布氏未作发挥,只是说毁灭的快感实在难以抗拒。①<\/p>

  现代人受文明约束比较多,所以对这种快感更多遮遮掩掩,古人就野蛮也坦荡得多。商鞅变法后的秦国人,听说打仗了如“饿狼见肉”,就是这种心态活灵活现的展示。<\/p>

  另一方面,孟老师对人民的抗战热情,只怕也大大高估了。我们不妨参考《天龙八部》里面的一段描写,少室山下,武林群豪围剿萧峰——<\/p>

  忽听得人丛中有人大叫:“姓乔的,你杀了我兄长,血仇未曾得报,今日和你拼了。”跟着又有人喝道:“这乔峰乃契丹胡虏,人人得而诛之,今日可再也不能容他活着走下少室山去。”但听得呼喝之声,响成一片,有的骂萧峰杀了他的儿子,有的骂杀了父亲……群豪虽有一拼之心,却谁也不敢首先上前挑战。人人均知,虽然战到后来终于必能将他击毙,但头上数十人却非死不可,这时忽见慕容复上场,不由得大是欣慰,精神为之一振。<\/p>

  这个“精神为之一振”,振得何其猥琐——然而却也是群众中常见的心理。经济学上,谓之“搭便车困境”。<\/p>

  群豪与萧大王有父子兄弟之仇,不可谓不深;民族家国之恨,不可谓不厚。这些仇恨比起抽象的“仁政”带来的利益,更是直接切身得多。然而饶是如此,他们仍不敢上前挑战,而寄望于别人先去送死。仁政这个东西,人民群众感情上当然都很支持。别人为了扞卫仁政而流血牺牲,大家也乐于致以崇高的敬意,但自己是否愿意为它把命搭上,那就另说了。<\/p>

  然后必须说明的是,即使把人民群众的士气都调动起来,甚至对他们也进行了足够的武装,加以相当程度的军事训练,也就是说,做到了比士气比装备比训练,咱们的正义之师都不比那些邪恶部队差,胜负仍然是未知之数。<\/p>

  这点孟老师当然不信。外部条件双方都均等,比军队规模,得道自然多助,支持仁政的肯定比支持暴政的多,咱们以多打少,还有不赢的吗?孟老师和齐宣王之间还有这样的对话——<\/p>

  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p>

  曰:“楚人胜。”<\/p>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孟子·梁惠王》)<\/p>

  邹国小,楚国大,所以邹国一定打不过楚国;同理,齐国小,天下大,所以齐国一定敌不过天下。<\/p>

  齐宣王当时是被孟子唬住了,也许今天仍然有人觉得这番话听来很有道理。<\/p>

  但这偏偏不是事实。很明显,如果这个逻辑成立,秦国就不可能取得天下。<\/p>

  很多人指出过,天下并不是一个整体,一国要与天下争锋,只要各个击破就可以。<\/p>

  其实,即使天下是一个整体,它对齐国的优势,也不能与楚对邹的优势相比。<\/p>

  原因很简单,等比例放大,是行不通的。<\/p>

  这个道理如同你把我的书撕一页下来折纸飞机,可以飞得很流畅;你拿一整张报纸折飞机,软塌塌的,根本飞不起来。你想挖一个一米深的坑,随便挖;你挖十米深的坑,不给四壁加固的话你就自埋吧。猎豹可以腰间无骨灵活自如;大象、犀牛却必须要有一副粗笨的骨架才能支撑沉重的身躯。<\/p>

  同样,打仗不是人越多越好。人数超过一定上限,组织、后勤的成本就会高到无法承受。在当时的条件下,要把天下的军队集合起来,是怎样一个过程,看看汉朝怎么打匈奴就知道了。<\/p>

  发三十万众,具三百日粮,东援海代,南取江淮,然后乃备。计其道里,一年尚未集合,兵先至者聚居暴露,师老械弊,势不可用……(《汉书·匈奴传》①)<\/p>

  发动三十万军队,准备三百天的军粮,必须东到山东沿海,南到江淮地区全国总动员。花费一年时间,集结都无法完成。后续部队还没有到,先头部队却已经被前线军营的恶劣条件长期折磨,人员疲惫,设备损耗,失去作战能力。<\/p>

  楚国打邹国,有能力从容组织一支人数占压倒优势的部队;天下打齐国其实做不到这点。如果齐国被天下揍了,那牵涉到的因素一定有很多,绝不仅仅只是一个规模的问题。<\/p>

  具体的问题,总是由无数细节构成的。像孟老师这么玩高屋建瓴,把难度如同挟着泰山蹿过北海的事情,看得像给老人按摩肢体一样容易,结果只能是三个字:不靠谱。<\/p>

  宋国推行仁政,引起齐、楚等大国的警觉,导致后来宋被齐国吞并。<\/p>

  孟老师对滕文公的姿态,几乎可说是耳提面命。但当滕国面临危机,滕文公向他问计的时候,孟老师的主意不过是要么你像古代太王那样流亡,要么你就死守。<\/p>

  像太王那样流亡是不可能的。那是七八百年前的往事,那还是地广人稀的时代,到处是未开垦的处女地,现在滕国所在的山东地区早已日渐拥挤,再没有多余的生存空间。<\/p>

  死守的话,滕国太弱小了,那就是受死。<\/p>

  于是滕国很快就灭亡了,宋国在自己被灭之前,把它给灭掉了——学者估算,时为公元前318年。当时孟老师早已放弃了最崇拜自己的滕文公,滋滋润润地在齐国享受客卿的待遇,并高谈阔论仁政有如何神奇的功效。<\/p>

  在很长时间里,耳朵软,好脾气又富有好奇心的齐宣王对孟老师很尊敬,但孟老师最终还是不得不离开齐国。《史记》说,攻打燕国是孟子的主意,而齐国这次军事行动的最终结果,却是后果严重的失败。当然,《孟子》书里提供了很多有利于孟老师的说法,认为还是齐宣王理亏,齐王甚至还表达过对孟子的愧疚之情。但这毕竟只是一面之词,齐国方面是怎样看待此事件的,毫无文献记录。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就是这事上孟老师馊主意出得太多,齐王才不得不把他尽可能体面地送走了。<\/p>

  《孟子·梁惠王》中记载了大概是在公元前319年,孟老师和梁襄王之间曾有过这样一段对话。<\/p>

  问曰:“天下恶乎定?”<\/p>

  吾对曰:“定于一。”<\/p>

  “孰能一之?”<\/p>

  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p>

  梁襄王问:“天下怎样才能安定?”<\/p>

  孟老师答:“统一了才能安定。”<\/p>

  梁襄王又问:“谁才能统一天下?”<\/p>

  孟老师答:“不喜欢杀人的人才能统一。”<\/p>

  就在这段对话之后不到百年,以狂热嗜血,斩首无数着称的秦国,横扫六国,天下一统。<\/p>

  从“民本”到“民主”<\/p>

  孟老师注重“养民”,强调的是“民本”。这一点,大概只有一些最极端的反儒人士才会否认。<\/p>

  但孟老师的观点算不算民主,争论可就多了。<\/p>

  刚受西方影响的时候,学者和志士仁人们一边想西化,一边对自己的传统还比较有信心,所以乐于寻找“民主”这个西方概念的本土资源,于是孟老师自然被看上了。康有为说,“孟子立民主之制,太平法也”;谭嗣同说,孟子“畅宣民主之理”;郎擎霄说,卢梭的主张“与孟子之意相近”。最有意思的是谭煊吾先生。<\/p>

  总观孟子的民本思想,实概括现代民主思潮的一切:孟德斯鸠的法意,卢梭的民约论,法国革命所争取的自由、平等、博爱;林肯不惜南北一战所换来的民有、民治、民享;国父集中外大成所创立的三民主义,民族、民权、民生;以及柏拉图的理想国,老子的小国寡民,等等。成为理想的追求,或是进步的建设,要皆离不了孟子以民为本的思想范畴。故孟子不仅是中国民主政治的保姆,也是世界先知先觉者的革命导师。孟子这人,真千古伟大的哲人。①<\/p>

  说得真是兴高采烈。只是不知道柏拉图的理想国又和民主有什么关系?<\/p>

  等到了对传统完全失去自信力的时候,面对西方文明,只觉仰之弥高,钻之弥深,思之弥光辉灿烂,学者们就普遍精于界定民本与民主的区别,甚至认为民本也不过是君本的另一种面相。总之,民主这么伟大光荣正确的思想,中国古代是不可能也不配有的。十几年前我念书的时候,就到处看见这种论调。<\/p>

  到了最近这些年,大国崛起的心态愈演愈烈,儒家思想里,就又仿佛什么价值都能开出来了。<\/p>

  其实,要问孟子思想里有没有民主,首先有一大难题很难克服,就是到底什么是民主。<\/p>

  这个难题,不仅我这种不通现代政治学的人存在,专家们也一样困惑——其实应该说是更困惑,因为他们不能打马虎眼。如菲利普·施米特教授曾感叹道:<\/p>

  曾几何时,民主这一词语作为一种贬值的通货在政治市场上流通。犯有大量罪行的政治家们争先恐后地占有这一招牌;学者们则正相反,犹豫而不愿用它,因为前面没有加上合适的限定词时它具有太大的模糊性。杰出的美国政治理论家罗伯特·达尔甚至试图引入一个新的术语,“多元政治”(Polyarchy),以(徒劳的)希望获得概念上的精确性。①<\/p>

  要判定孟老师有没有民主观,却使用不同的民主概念,结论当然没法一样。<\/p>

  有人拿孟老师跟古希腊的雅典政制比,判定民本不是民主。孟老师确乎做梦也想不到公民大会这种东西,不过,那种全体公民凑到一起投票或抽签以此来决定城邦事务的搞法,现代也没有哪个国家保存下来。所以若用雅典人的眼光看问题,民主制于今绝矣,那么就算孟老师不民主,“吾何慊乎哉?”<\/p>

  若拿现代西方世界的民主制作标准,孟老师当然也不算有民主观念。但仍引施米特老师的话说,把民主等同于“现代的、代议性的、自由的政治民主,像在民族国家实践的那样”的民主,是个“不幸的习惯”。如此界定,则民主完全是现代性的产物,古典世界无传焉。自由、法治、宪政这些价值也难说是民主与生俱来的属性。比如雅典,就是典型的法律粗疏,个人自由匮乏①,更完全不知道宪政为何物。按这个概念,跟任何古代世界的人物谈政治,民主都属于伪问题,岂独孟老师为然?<\/p>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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