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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宋代以降(1)

  欧阳修认为,只有那些“控制了中原地区,并且基本统一天下的朝代”才能叫正统,各种割据的小政权、偏安的小王朝,那都不能算是正统。以此为基础,他先把东晋南北朝给剔除出正统之外,后来到了晚年重修这篇《正统论》,又把三国和五代也给撇了。

  宋人的正统论

  宋代官方推定的德性是火德,下面有些非主流叽叽喳喳的,根本动摇不了大局。可是事实上,这些争论已经是五德学说的回光返照了。从北宋开始,终于有明白人对这个延续了一千多年的奇怪学说感觉到了腻味,并开始对它进行猛烈抨击。

  并不是说从前就没有明白人,大家都一样浑,只是就算犄角旮旯里偶尔有几个明白人,却聚不成潮流,形不成气候,他们的抨击也都淹没在了历史大潮和浩瀚典籍之中,很难翻找出来,乱世里面没人有闲空儿搞学术反思;相反,哄抬五德来给统治者涂光彩,从而求赏点儿残羹剩饭的家伙倒是不少,这暂且不论。汉朝从武帝开始“独尊儒术”,到了元帝干脆“纯任德教”,汉儒的祖师爷是董仲舒,集大成者是刘歆,这两位大宗师都点头的理论,当然没人敢反驳啦。唐人浪漫主义气息浓厚,咱们前面说了,无论文学家还是艺术家都最喜欢这一类准行为艺术,所以也不怎么会去批评。宋朝不一样,相比唐人,宋人重理性,宋诗就因为太讲理而被后来很多人骂没有诗味儿,再加上老赵家利用科举制度和冗官政策培养出一个规模空前的官僚集团来,大票闲人吃饱了饭没事儿干,就只能去故纸堆里钻研学问喽。

  对于五德学说,第一个跳出来发难的是大儒胡瑗,此人字翼之,是理学先驱,被称为“宋初三先生”之一(还有两个是孙緮和石介)。胡瑗写过一部《洪范口义》,从五德学说最早的理论基础《洪范》开始批评起。

  那么《洪范》又是啥呢?我们知道,儒家经典里有一本《尚书》,又叫《书经》,据说汇编了从唐尧、虞舜直到周代的好多篇官方历史文献,其中就有一篇《洪范》,据说其内容是商朝遗老箕子向周武王所传授的“天地之大法”。

  根据考证,《尚书》中很多篇章都是后人伪造的,而就算那些真正的古代文献,也都被历代儒家给篡改得面目全非了。至于《洪范》,估计是春秋甚至战国时代某些闲人的作品,因为里面提到天帝赐给大禹以治理天下的九种大法,包括五行、五事、八政、五纪、皇极、三德、稽疑、庶征、五福和六极。瞧,里面提到五行了,五行就是春秋时代阴阳家们现搞出来的,无论箕子还是周武王全都不可能听说过,而且五行理论也正是五德学说的基础。

  胡瑗写《洪范口义》,其主旨就是重新阐述汉儒所说的“天人感应”。“天人感应”跟五德一样都说了一千多年了,胡瑗不可能全都给驳了,况且要是驳了这一点,那么君主“受命于天”云云也都没了基础,摇摇欲坠,胡瑗还要脑袋呢,他不敢这么干。他只是认为汉儒相信谶纬的行为非常可笑,认为上天是利用人的努力来达成其意志,跟什么祥瑞啊,符谶啊,还有五行什么的没有任何关系,那些全都是歪理邪说,根本违背了至圣先师孔老夫子的本意。

  孔子说人事,不说天事,怎么,你们以为自己比孔子还要高明吗,竟然直接说起天事来了?而且还是用五行生克之类无稽之谈来妄测天意,说好了是瞎子摸象,说差了纯粹满嘴跑火车,没一句实在话。

  胡瑗老先生开了第一炮,炮打五德的基础五行,接着他出手的是郑獬,乃是宋仁宗皇佑五年(公元1053年)的状元公,也写得一手好诗词。郑獬抛出一篇《五胜论》,继续批判阴阳五行。但他们二位都只是这场“倒五”风潮的先锋官而已,很快,大将就要上场了,那就是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的大文豪、大史学家——六一居士欧阳修。

  欧阳修和宋祁一起当主编,修过《新唐书》,后来又自家编了《新五代史》。我们知道,古代王朝最讲究“正统”,也就是说,凡是胆敢称皇帝的家伙,都必须严正声明老爷我才是华夏历代传承的正根儿,同时代的别家都是篡逆,是僭伪,是上不了台面的山野蟊贼。所以研究历史,不可能回避这个“正统”问题,欧阳修就是运用正统的武器向五德猛烈开炮的。

  欧阳修写过一篇《正统论》,他说,啥叫“正统”?自古以来成就王业的朝代,必然有极强的德行以承受天命,或者是功绩泽被苍生,或者是靠着好多代的积累才能成功,怎么可能光靠着一种道德,一种德性呢?

  继而,他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概念,叫作“绝统”——“大家说到正统,都想让正统始终延续,从不断绝,一旦事实跟理论不符合,那就生造一个概念接续下去,所以这理论总也说不通。其实啊,正统是有可能断绝的。”欧阳修认为,只有那些“控制了中原地区,并且基本统一天下的朝代”才能叫正统,各种割据的小政权、偏安的小王朝,那都不能算是正统。以此为基础,他先把东晋南北朝给剔除出正统之外,后来到了晚年重修这篇《正统论》,又把三国和五代也给撇了。

  这就从根本上宣布了五德学说的破产。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按照五德学说,不管是邹老教授的旧版本也好,还是刘歆大国师的新版本也好,世袭传承都是一根儿到底,延绵不绝,中间没有丝毫磕巴的,只有这样,才能说明王朝的更替确实跟五行相配的五德相关,或者一个生一个,或者一个克一个。要是中间出现了断层,那相生相克的圈子就画不圆了,自然理论也就说不通啦。

  但是我们说过了,为了政治需要,历朝历代都没有按照最完美的模式去推演五德,要么故意剔掉某个朝代,要么突然接上好几百年之前的朝代,五德循环的这块料子已经被人为地撕成很多破布条了。行,你可以说某些王朝或者国家不算正统,不是正统自然就不配谈德性,可你也得在同时代另提出个正统来才行啊,要不然循环就缺了口啦。好比说按照王勃的《大唐千年历》,得让唐朝的土德接上汉朝的火德,可是汉朝都被灭了将近四百年了,你说这都熄了那么长时间的火,打哪儿再生出土来?那土不是凭空冒出来的吗?

  ——你还别说,北魏一开始定的土德,还有契丹辽自己定的水德,就都是凭空冒出来的。

  总而言之,王勃之流属于想一出是一出,他们搞不出个真正严丝合缝、任何朝代都说得通的系统来;但你要是真想出这么个系统,那碰上的问题就太多了,话怎么说都说不圆。当初邹老教授的系统很简单,也就虞、夏、商、周四个朝代,不会有太大问题,刘歆大国师倒是拟了个复杂的,可是一多半儿都是传说中的朝代,由得他说嘴,即便跟真实情况完全不符合也没人能驳。汉朝以后,天下大乱,三分鼎立,然后又是东晋南北朝、五代十国,一拨儿接一拨儿地乱,这系统就彻底搞不定了。

  当那位历史不及格的赵垂庆先生要求宋朝接续唐朝的土德,改成金德的时候,官员们就纷纷驳斥,理由是:“五德循环更替,都是紧接着的,不可能有空当,咱们怎么可能跳过好几家王朝,继承那一百年前的运数呢?”官员们的理论是没错,可你要让他们把秦汉以来一千多年的五德循环都仔细捋上一遍,不留空当,估计也全得疯。

  所以欧阳修提出了“绝统”概念,说正统是会断绝的,就此一棍子把五德理论搂头打翻。他说:“什么五行轮替,一家衰亡一家兴盛,那都是江湖术士拿来骗钱的说法儿,什么‘王朝兴衰都由五德操控的’,这纯粹是胡扯!”进而他旗帜鲜明地认为各种天灾异变都是自然现象,跟人事彻底无关,谶纬、祥瑞都是瞎联系,矛头直指董仲舒和刘向、刘歆等儒学大宗师,说他们是“胡言乱语,妄测天意”。所以从《汉书》以来,很多史书里都夹杂着一篇《五行志》,专门讲述种种荒诞不经的奇事儿,欧阳修在编《新唐书》的时候虽然也被迫保留,但只记录相关事实,完全不跟人事扯到一起,如前所述,对于前蜀那些超级不靠谱的扎堆的祥瑞,还狠狠一通冷嘲热讽。后来再编《新五代史》,既然是他自己一个人干的,就干脆不搞这种花活儿了。

  武王胜殷,杀受,立武庚,以箕子归,作《洪范》。

  惟十有三祀,王访于箕子。王乃言曰:“呜呼!箕子。惟天阴骘下民,相协厥居,我不知其彝伦攸叙。”

  箕子乃言曰:“我闻在昔,鲧堙洪水,汩陈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彝伦攸斁。鲧则殛死,禹乃嗣兴,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农用八政,次四曰协用五纪,次五曰建用皇极,次六曰乂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

  “一、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

  ——《尚书·洪范》节选

  某看天上

  欧阳修写《正统论》,分析哪些朝代可以算正统,哪些不能算,其核心在于对前人的种种肆意妄为提出诘问。比方说,汉人说秦朝不算正统,因为秦始皇不修礼乐,并且严刑峻法,那么欧阳修就问了:秦国不是从秦始皇开始的,那么,既然不因为桀、纣狂暴而把夏、商都排斥掉,凭什么因为秦始皇一人的狂暴,就要阉割了秦朝呢?

  再比如说,有人认为东晋是正统,欧阳修就反驳说,东周接替西周为正统,那是对的,因为周平王本来就是周幽王的太子,而且周朝虽然东迁,天下动乱,但没有别人敢于树立新的天子权威。可是东晋呢?晋元帝司马睿压根儿就不是正牌继承人,只是妄自称尊的一镇藩王而已,而且中原到处都是篡僭,他都不敢讨伐,有什么资格称为正统?

  还有人认为北魏是正统,欧阳修又反驳说,北魏不过是篡僭的夷狄,哪配称正统呢?

  所以说了,东晋南北朝的时候,东晋也不是正统,北魏也不是正统,那时候根本就没有正统,即所谓“绝统”。正统有时而绝,不是一朝紧接着一朝的,那么五行相胜,隋朝胜了哪个正统?五行相生,隋朝又从哪个正统里生出来?纯粹胡扯嘛。

  欧阳修这篇《正统论》一出来,立刻舆论哗然,各派闲人纷纷起而辩论。首先有章望之写《明统》来跟欧阳修商榷,后来苏轼也写《正统论》——哪个朝代算正统,哪个朝代算“霸统”“偏统”“窃统”,等等。一系列诡异的名词全都出炉,一直争论到清初的王夫之。可是他们大多是在讨论历史问题,没跟着欧阳修继续对五德学说下刀子。

  相反,还有某些人借着论正统,继续哄抬五德。比方说跟欧阳修同为散文大家,推动古文运动的尹洙,他就曾经说:“天地有恒定的方位,历法有恒定的参数,社稷有恒定的君主,人民有恒定的信奉,所以所谓君主啊,必须配合天地方位和历法参数。”这还是在说人事跟虚而又虚的所谓天意、运道、历法有关联。

  跟欧阳修一样是历史学家,曾帮忙修过《新唐书》的张方平则写了《南北正闰论》,说:“凡帝王兴起,必然要接受上天的符谶,按照正道更改名号,定下大一统的制度,推算历法以应合五德”话里的意味就更明显了。

  张方平对于东晋南北朝,是坚持以北魏为正统的,对于欧阳修的发问,他回答说:“夷狄又怎么了?夷狄入中夏便是中夏。想当初夏禹出自东夷,周文王出自西羌,得了天下以后,不都变成正统了吗?为啥北魏就不能算呢?况且,汉朝把秦朝当闰统,直接继承灭亡了六十多年的周朝,以此推论,北魏也可以继承灭亡了六十多年的西晋嘛”

  两个“六十多年”,好吧,他这儿凑时间来了。按照张方平的说法,正统是不会断绝的,但是有可能靠个“闰”来过渡,只要这么过渡一下,五德自然就接上了——左右不过六十多年,长乎哉?不长也。

  真正的大地震是从王安石开始的。我们知道,王安石辅佐宋神宗搞变法,他的变法对与不对,成或不成,暂且不论,我们要说的是,变法运动在当时遭到了保守派的疯狂攻击,而保守派所利用的一大武器就是与五德联系紧密的天灾异象。一旦碰上点儿什么风吹草动,保守派就会跳出来说:“你瞧,老王又惹老天爷不高兴啦!”仿佛他们执政的时候就风平浪静,不发大水,不闹旱灾,连流星都全藏了起来不敢见人。

  对于保守派的这些论调,变法派当然要加以驳斥,于是他们针锋相对地坚持说天灾都是自然现象,跟人类的吃喝拉撒睡根本就没有必然联系。王安石本人就曾经说过:“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意思是不管天象有什么变异,祖宗有什么成法,士大夫有什么反对意见,我全当他放屁,我行我素,不撞南墙不回头。这话实在太狂了,后人就有评价说,你老兄啥都不怕,都不在乎,那权力靠什么来制约?做好做坏靠什么来评判?不过由此也可反推出来,当时反对变法的人主要是用所谓“天变”、祖宗成法以及百姓的抗拒心理来扯王安石后腿的。

  虽然最后王安石变法失败了(他那么狂,不失败也难啊),但经过这么一番论战,更准确点儿说是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五德学说不禁元气大伤,在士大夫心目中的地位直线下降。

  可虽然直线下降,但还没到如同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的地步,理由很简单,因为统治者还用得着啊。比方说,南宋那位理学大宗师朱熹对于正统的观念跟欧阳修很相似,只不过他不说“绝统”而说“无统”罢了,只不过欧阳修在三国问题上尊曹魏为正统,朱熹尊蜀汉为正统罢了,教学大纲差不太多,只是在划重点上有点儿分歧。但是朱熹并不反五德,他的学生沈僩曾经直截了当地问他:“五德相生相胜的两种说法,历朝历代建国的时候都不废除,真的有道理吗?”朱熹回答说:“应该是有道理的,只是从前那些推算五德的家伙都没有算对。”可到底怎么样才能算对呢?朱熹却没明说。

  他还有一个弟子,名叫金去伪,也问过类似的问题,朱熹回答道:“万物都离不开五行,所以五德的说法也就肯定有道理。为什么算不对呢?主要是因为远古的那些事情,经书上都记载得太过简略。”金去伪又问了:“那么五德循环,不知道是相生对呢,还是相克对呢?”朱熹明确地指点他:“相生对。”

  朱熹本人是很唯心的,所以不可能破五行,也不可能破五德。他唯心到了什么程度呢?比方说关于天上星辰是左旋还是右旋的问题,历代搞天文的专家都在反复观测、计算和争论,但到了朱熹这儿,简单一句“某看天上”,没别的理由,就把右旋说一棍子打倒。所以对于五德也是如此,朱熹光说有道理,可偏偏就不告诉你道理在哪儿。

  总而言之,五行是五德的基础,所以一个人只要相信阴阳五行,那就不可能不信五德,不先破了阴阳五行,五德学说仍然是有根之草(虽然这根儿本身就有问题),不可能忽然之间就灰飞烟灭。

  夫帝王之作也,必膺箓受图,改正易号,定制度以大一统,推历数以叙五运,所以应天休命,与民更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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