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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然而女皇和薛怀义都已经顾不得去抢夺那又一件杀人的凶器了。那时一切都已经倾覆。他们只想完成。他们也只能完成。那是比杀了他们此生最恨的仇人还重要得多的一件事。那是关乎他们自身的。那是生命中不可以中断也不可以回避的过程。

  于是那把尖刀就躺在那里。

  在枕边。

  很近的地方。

  那刀目睹着龙床上正在发生的一切。

  薛怀义在进行着他生命中最欢乐的一刻的时候,在他依然抽搐不已的时候,在他还没有完成的时候,他竟看见了那只枯瘦的手正在去抓那把枕边的刀……

  天哪!

  薛怀义想去阻挡。他也努力去做了。但仿佛在梦中他就是抬不起他的手臂。没有人阻止他。但生命不能中断。他在等待着最后的完成。其实不过是一个瞬间,但他只能是眼看那个瞬间沉重地停留着,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枯瘦的手终于又抓起了那把杀人的刀……

  午夜里。

  直到午夜里当寝殿的大门打开的时候,宫女和太监们想不到那个白马寺的和尚竟是昂着头走出来的。尽管他的身上满是鲜血,尽管他的身体疲惫脸色苍白,脚步有点蹒跚。那把尖刀被扔在了地上。没有暴力。女皇就默默无语地站在薛怀义的身后。

  他们告别。

  可能是因为时辰未到。

  于是他们重新开始等待。

  但女皇心里明白,这已经是他们最后的夜晚了。

  谁都不相信,当时已六十七岁的女皇武兆竟能咽得下天堂明堂被毁的这口气。她可能是想挽留什么。可还有什么值得挽留呢?那一夜风流?女皇很沉着。她隐而不发,也做出不许任何人提及此事的样子。有人开始在清理废墟。那浩浩蔼蔼的灰烬随风飘舞。这是尽人皆知的一场爱的浩劫,无论是为了千余士卒还是为了枕边医师。凶手逍遥法外,却没有人追究。没有人敢,因为那是女皇的私事,纯屑个人的。浩荡的灰烬是浩荡的金钱。金钱被融化着,女皇的纪念碑转眼之间化作废墟一片。留下了什么?女皇用国家的银子开了场私人的玩笑,竟然仅仅是个人的战争。而关键是,女皇不追究。她听之任之。她在等待着什么?更加辉煌的梦想?毁灭是因为爱?女皇在欺骗着自己,她也在欺骗着民众。什么爱能超越她对大周帝国的爱呢?

  女皇在等待着。

  她在等待中忍耐。

  她可能以为她已经温暖了一颗荒蛮的心,她以为她从此以后依然可以夜夜风流。不,那不是女皇所想的。她对那样的风流早就不抱幻想。她知道往日的一切已经结束。她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她尽量做出忍耐的样子。她给了那个伤害她的男人最大限度的宽容。她给他自由。她不治他的罪。她甚至给他以悔过自新的机会,让他在重建天堂的时候重新站起来。其实,她早已经听从劝谏决意不修天堂了。其实她也早已料定薛怀义是朽木不可雕、是狗改不了吃屎。那么女皇为什么还要等呢?因为她不想让天下觉出她喜新厌旧,忘恩负义。

  果然,不出女皇所料,薛怀义依然冥顽不化,一如既往。他依然拒抗女皇的诏令,依然佯狂不上朝,依然终日同白马寺所余不多的几个和尚厮混。他也依然在洛阳东西南北的大街卜为非作歹。总之,他尽情展示着一个江湖骗子的流氓天性,或者,他是故意地破罐破摔,他知道他自己及时行乐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是准给了他如此放纵自我的权力?

  当然是女皇。

  他于是才敢把女皇也不放在眼中。

  洛阳的百官和百姓就是这么想的。是女皇的骄纵。唯有女皇的骄纵才能使薛怀义成为大周帝国唯一的可以为所欲为无法无天的狂徒。但是洛阳的百官百姓也如女皇般隐而不发。他们也是箭在弦上,但是他们不愿射穿女皇的禁区。而以女皇多年统治之经验,她又怎么会不知道百官和百姓是怎么想的呢?女皇当然和她的百官百姓灵犀相通。他们都在认真而耐心地期待着一个最终的结果。

  一个羞辱。

  一个不仅仅是女皇的也是百官百姓的也是大周帝国的羞辱。这是武兆深深了悟的,是她一个人在背负着这旷世的羞辱。只要罪该万死的薛怀义存在一天,女皇就抹不去这重羞辱。是他玷污了她,使她在百官百姓甚至在帝国的面前抬不起头来。他是什么?他是粘在她身上的——块脓疮。她必得割除他,否则她将永远不能扬眉吐气,理直气壮,甚至在她的臣民面前也要心虚气短讳莫如深。那么她还在等什么?

  等着溃烂!

  多么可怕。

  于是女皇终于痛下决心。

  然而她该怎样去做怎样去割除呢?谁会帮助她而又不弄脏了她的手呢?

  女皇思来想去,辗转反侧。她最终得知能担当这使命而又绝不会将此张扬出去的,唯有她的家人。既然是女皇的私事就只能是在女皇家庭的内部解决,那么家巾又有谁最适合去处置那个流氓呢?

  女皇在她所有武姓李姓的子嗣中寻找着。什么武承嗣、武三思,什么李旦、太平公主……

  当然是太平公主!

  没有比太平公主更合适的人选了。她不仅是女皇最贴心的女儿,她不仅美丽端庄,而且她也同她的母亲一样有着女人少有的智慧和胆识。

  于是太平公主奉诏来到母亲的寝殿。女皇做出很亲热的样子,把寝宫所有的侍从和奴婢们都赶了出去。只剩下母女二人。母亲灰白着脸,很悲凉无奈的神情。她让女儿就坐在她的面前,然后她们挑灯夜谈。她们可能谈得很投机。女人和女人间的,超越了一切的,所有女人的苦辣和酸甜。

  太平公主从未见过母亲对她如此地推心置腹。

  太平公主甚至从母亲的诉说中窥见了那帏幄之中诸多的欢乐与悲伤。

  一个让母亲着魔又让母亲失望的男人。那伟岸和羞辱,很多的细节。

  不!

  清晨,当太平公主离开母亲的寝殿时,她已了然了一切。

  于是,当黄昏到来当白马寺的晚钟响过之后,凤冠霞帔的太平公主出现在白马寺的大佛殿上。那时的白马寺已萧条凄凉,香火冷清。很少有人来烧香拜佛,更不要说在这迷朦的黄昏。太平公主雍容华贵美若天仙。她的不期而至仿佛天上的太阳将白马寺照得亮如白昼。夜幕降临着。百无聊赖的大主持自然要亲自迎候,于是薛怀义只能披上袈裟,匆匆赶来大佛殿。

  薛怀义并不是没见过太平公主,他也并不是不知道这个年轻妇人的美丽,但是当跪拜在弥勒佛前的太平公主抬起头来的时候,薛怀义还是被震动了。迷朦的晚光,恍若天女下凡。薛怀义觉得他此生还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

  薛怀义当然不是那种见了女人不动心的男人。他只不过多年被女皇的阴影笼罩着并且管束着。此刻他站在那里,他不知道这个突然而至的漂亮女人意味了什么。他不敢走近也不敢离开。他甚至恐惧,但又心怀对这个仿佛仙境中的女人的欲望和骚动。

  太平公主从她跪拜的棉垫上起身的时候,怀义禁不住上前去扶她。而就在怀义触到她的那个瞬间,她便也顺势一个昏厥,跌倒在怀义强壮而又惴惴的臂腕中。

  于是怀义便非常顺理成章又求之不得地抱起了怀中的公主。他抱起她就像是抱起了一片很轻的也是很柔软的羽毛。公主的四肢垂落,头轻轻地靠在怀义的胸前。而公主的衣裙也垂落了下去,坦露出了她丰满而柔软的乳房。这是个怎样的身体,在夜晚的烘托下。怀义禁不住周身颤抖,他甚至不敢看他怀中公主美丽的脸和她裸露的充满了诱惑的胸膛。

  他把公主抱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喝斥左右退下。他让太平公主躺在他的那张木床上。

  他的房间里更加幽暗。

  薛怀义就蹲坐在昏睡的太平公主身边。他看着她,听她柔弱的呼吸声,闻着她身上浓浓淡淡的清香。他甚至拿起了太平公主垂下的那只苍白无力的手,那手是冰凉的,怀义把它焐在自己的大手中……

  那身体中的骚动越来越强烈。

  怀义毕竟是一个男人,而且他并不知道他的身体中所遭遇的一切恰恰是太平公主所需要的。薛怀义甚至想不顾一切地就扑上去。他不管这个女人是谁,不管她是不是公主是不是统治着他的那个女人的女儿。但是他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他等待着,以平生最大的一次耐心,他要一直等着太平公主自己醒来。

  很快,美丽的太平公主便睁开了黑暗中明亮的眼睛。她看着房顶,做出来很陌生的样子。她想坐起来,却又没有气力,于是一直守候在一边的怀义便自然而然地将他有力的手臂又伸向了太平公主的身后。然后太平公主的身体便再一次倒在了薛怀义的怀中。她气息奄奄,衰弱不堪。她的眼睛微微地睁着,便难免有撩人的光芒射出来。她便是用这种撩人的目光看着薛怀义。然后,她便有气无力地用最轻柔妩媚的声音问道:“叔叔,我这是怎么了?”

  仿佛她并不知道她自己设下的这陷阱。

  薛怀义自从被女皇赐与了太平公主前夫薛绍的贵族薛姓之后,便堂而皇之地在太平公主面前以叔叔自居。很多年来,他们便是这样以叔侄辈相称,彼此从未敢有过眉来眼去。太平公主末见得不仰慕母亲情人的伟岸,而薛怀义也并不是不渴望着情人女儿的美丽和年轻。然而多年来女皇是他们叔侄间的一道严厉的屏障。无论他们是不是心存着彼此的爱慕,他们都是不可以越雷池半步的。

  而怎么就有了这个傍晚这个黄昏,而怎么就有了太平公主的不期而至,有了太平公主的那动人的昏厥?没有人以为这是阴谋,连太平公主自己都不以为这是她精心设计的,如果忌她精心设计,也是她渴慕以久。她早就知道薛怀义的出色。然而这出色一直被母亲把持着霸占着,直到今天……

  直到今天终于有了这样的时刻。

  太平公主把她的苍白冰冷的手伸向了薛怀义的脸颊。那细长而冰冷的手指在怀义粗糙的肌肤上轻轻划着。一个母亲终于痛下决心准备丢弃的男人,那么伟岸的,他已经不能逃跑,他不知道他的未来。他已在劫难逃。多么令人痛心的抚慰。充满了刺激的,性的,最最美好的。太平公主轻柔的触摸,将此时此刻她的心情毫无保留地传达给了薛怀义。那满手的温情未见得不是真的,而她色迷迷的美目流盼也未见得不是真的。于是,幽暗中的骚动被激励着,欲望的狂想喷薄而出。此情此景中的薛怀义终于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他骤然之间抱紧了太平公主,把他的脸深埋在那柔软而细腻的胸膛中。他疯狂地吸吮着,亲吻着。他要吻遍这个美丽而年轻的女人的全身,他要把他的“侄女”吸进去。

  那是种怎样的冲动。是一种爆发,全身心的爆发。每一根血管每一个细胞都扩张了起来的。是多年的抑郁的喷发,排山倒海般的。无论是经验丰富的薛怀义还是经验丰富的太平公主在这一刻都仿佛是第一次。把自己全身心地给予了对方。薛怀义的手在那时那刻毫不迟疑地伸进了太平公主的长裙,而太平公主便也趁势……

  这便是他们所想要的。

  他们所做的这一切也许全都是真心的。薛怀义想要这个年轻美貌的女人。尽管他也许不是梦想多年或是期待以久,但偶然天赐良机自动送上来的猎物他当然不能拒之门外,他并且为之神魂颠倒心力交瘁。而太平公主在领受了母亲所赋予她的神圣而残酷的使命后,她最先想到的就是那个男人的雄壮。她可能也想在他这个临终的时辰能真正地切切实实地享受一下母亲多年来的欢愉。她可能也真的一直渴慕着能接近这样的一个男人。她想或许唯有这样,她才能更深刻地了解她的母亲。

  便是这样。

  他们在黑暗中在夜晚赤条条地纠缠在一起。有月亮作证。没有禁忌,也没有任何的恐惧和负掐。一次又一次。他们上下翻飞,冲腾着欲望之焰。白马寺凄冷清幽。

  也许只有这个时刻是女皇不知道的。她语重心长地向女儿面授机宜但决不包括这样的瞬间。这便是太平公主自己的创造了。她要她所完成的是一项完整的使命。她要这使命所涉及的每一个人都能在这最后的也是最真心真意的时刻感受到最丰富的人生。

  从未有过的。他们都这样说。

  太平公主离开白马寺的时候已是深夜。他们分手时为了刚才的激动人心难免有些难舍难分。毕竟是那么好。毕竟是肌肤之亲。无论是为了爱,为了恨,还是为了复仇和使命。总之太平公主一次一次地告别,又一次一次地留了下来。她穿起衣裙又被扒光,然后再穿起再被扒光。她就是这样告别了无数次才最终走出了白马寺的大门。月光如水,照得见薛怀义的满脸苍白,却照不见太平公主的两颊绯红。她坐上了她的马车,而后又跳了下来,投身到凄凄送别的薛怀义伟岸的怀抱中。她伤心难过极了,那是薛怀义所不懂的。她甚至流下了晶莹的泪水,她想她从此若是能把这个男人藏起来该有多好。是末日一般的伤痛。太平公主再度依依不舍离开了怀义的怀抱。车甚至开始行走,马蹄声震着长夜,太平公主还是让那车停了下来。她从车的小窗中伸出了她的手臂探出了她的脸。她让追上来的叔叔抓住她的手臂亲吻她的脸。她的悲痛欲绝的眼泪洒满在怀义的脸上,是真正的心痛欲碎是真正的伤心断肠。她紧紧拉着怀义的手不肯放开。她哭。如此重情的女人。最后,她终于不得不在她舍不得离开的这个男人耳边轻声说:“明早来我家,驸马上朝,很晚才会回来。来,好吗?我是真的舍不下你,我……”

  马蹄哒哒。

  载走了泪流满面的公主。

  薛怀义站在白马寺前的夜色中。他有点不理解,尽管他此刻的心中也是空落落的。明早我该去吗?薛怀义想。既然是他把女皇都不放在眼中,那么他还怕什么呢?为了不能平息的欲望为了年轻的美人,薛怀义明知是陷阱他也会跳的。他只想天无绝人之路,何况,他在太平公主的美目流盼和潆潆泪水中是看不出一丝恶意和欺骗的,更不要说杀机。

  他们仿佛私订终身。

  以他们当时的心境,他们怕是连私奔的心都有。

  薛怀义当然不会错失良机。在第二天清晨他本来也该上朝的时候,却骑着马来到了洛河对岸太平公主那豪华的宅邸中。他很情深意切的样子。昨晚缱绻床榻的心情似乎还在。他当然喜欢太平公主这样年轻漂亮的女人。他想再度享用她的身体以作为他在心理上对女皇的最惊心动魄的轻蔑和反抗。他睡的是谁?女皇的女儿。哪怕杀头哪怕老子事完便死。薛怀义这样想着,走进了太平公主的花园。那园内的花枝虽然枯萎,但却别有—番肃杀而凄凉的味道。有很耀眼的冬日的阳光。怀义急匆匆地向前走着。他四处搜寻着,向每一扇虚掩的门内张望。后来,他终于在一扇敞开的门中影影绰绰地看到了身穿红色棉袍的太平公主。那是座很深的院落,那院落的深处正灿烂着太平公主柔情似水的微笑。薛怀义难抑心中的翻江倒海,于是他的步履更加匆匆他的心情更加急切。他刚刚迈进了那深深庭院的门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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