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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矫诏征郡卒 赣水血气腥(1)

  婴齐跟着小武,跨进了高辟兵的屋子。高辟兵的家人和奴仆也刚从惊慌中恢复过来,朱安世带人绑住高辟兵的时候,他们几乎个个吓瘫了。

  高辟兵的妻子靳莫如,出自三辅42高门,是江都侯靳石的女儿。年龄不大,看上去大概才二十岁左右,一副婉嫕娴静之态。但似乎和高辟兵的感情并不融洽,因为她刚才看见丈夫的尸体,脸色固然有些苍白而无一丝血色,眼泪却连一滴也没有,眼光中倒隐隐露出一丝轻松。

  小武走近她,语气沉重地说,高夫人,请节哀。都怪下吏没有尽到职责,致使高府君壮烈殉职。等下吏料理完这帮贼盗,再写爰书自劾,向皇帝陛下请罪。等廷尉报文,下吏当解衣伏诛于西市,以慰高府君在天之灵。

  靳莫如螓首低垂,叹道,府君能为国效忠,战死城阙,也算没有辜负皇帝陛下的恩典了。沈君年少果断,大家都看在眼里。妾身思量,刚才的事,不管什么人来,都不可能想出更好的办法。如果被贼盗劫走高府君,丢失了冲灵武库,恐怕东南一带都将生灵涂炭了。

  这是第二次听到冲灵武库的名称,小武心中一跳,脱口道,冲灵武库——下吏从未听说,在什么地方?

  靳莫如沉吟了一下,道,沈君自然不知。本来这是朝廷的秘密,在本郡,除了太守陈不害府君,和妾身的丈夫高府君等少数几个长吏之外,是谁都不知道的,然而这帮贼盗竟然晓得,可见他们的来历绝不简单。说起来高府君也未向妾身提过这个武库,不过妾身的父亲曾经官拜将作大匠,知道一些朝廷在全国的建筑规划。妾身也是当年出嫁前,偶然听家父在闲谈中说起的。

  那么下吏实在多嘴了,小武道,高夫人刚才真不该告诉下吏。

  靳莫如盯着小武看了一会,微微摇了摇头,倒也无妨,贼盗刚才在院子里大呼小叫,只怕也瞒不住。况且妾身看出沈君是个果敢的人,关键时候不会拘泥小节而误了大事。妾身之所以告诉君,就是想让君下定决心,去轻松应付这帮贼盗。无论如何,君已没有退路。

  小武点点头,多谢夫人信任。不过这回的事情的确麻烦,贼盗有备而来,人数达到五六百之巨,而县廷的县吏能胜任武器的不到二百,而且下吏没有料到这后来的事,刚才急躁敦促进攻,箭矢都快耗尽了。下吏——想借高府君的兵符节和印绶一用,想夫人应该知道他收藏在哪里。

  妾身知道了,靳莫如一点也不惊讶,君想借他的兵符发郡兵?的确,现在只有征发驻扎在洪崖里篁竹营的郡兵来才能成事。不过,沈君不知道么,光有都尉府的符节和印绶是不行的。这个,妾身也曾听父亲闲谈时说过。

  小武踱了两个圈子,叹道,的确如此,如果没有太守的符节和印绶合用,即便我们这里被贼盗斩杀得干干净净,也不会有一个郡兵敢出来救助。军律的规定也真有些掣肘,擅发郡兵者,本人腰斩,父母妻子同产无长少全部弃市,甚至亲属也要髡钳为奴……唉,看来我们真的是毫无希望了。

  是啊。太守的治所新淦县离这里至少有二百里,即便是用速度最快,级别最高的“置传”,没有两天也不能来回。更何况江都官道被贼兵堵截了,附近邮亭只怕也遭到了攻击,哪有驷马的轻车可以驾驶呢?

  小武很惊异地看着靳莫如,觉得这女人头脑真不简单,考虑问题面面俱到,毕竟是世家公侯出身的子弟,见多识广。但那高辟兵怎么就跟傻瓜似的呢?真是太不般配了,自己刚才还要假装去哭这头肥猪,若不是他这么没用,哪会如此轻易就让贼盗闯进官署。他以为他是谁?淮阳太守汲黯?真是可笑,人家汲黯从小行侠敢任,赢得四方豪杰的敬佩尊崇,他的正直、刚强、果敢连皇帝都有点忌惮,由此名闻天下,号称“直黯”,当然可以“卧治”,郡中也能井井有条。人家的威望在那里,哪个贼盗有胆子敢去惹他?而这头肥猪,除了每天在厨房打转,或者是躺在床上蓄肉,简直就没干过正经事。就他,也想学人家“卧治”,简直是他妈的异想天开。

  夫人真是文思缜密。小武低声求恳道,下吏认为,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先找到高府君的印绶和符节。然后……可以考虑诈刻太守府的印绶和符节,这……恐怕是最后的办法了。

  什么,靳莫如吃了一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伪造六百石以上的官印,是要斩首的。

  小武无奈地撇撇嘴,下吏代理县令事,发令击斩群盗,致使二千石长官被害,按律已经够斩首了,反正只有一个头,干脆拼着多斩首一次,也要杀了这帮群盗,为高府君报仇。

  靳莫如轻叹了一声,轻声说,其实君何必自责,我并不怪你。他本身不胜任职位,已经有目共睹。等我回到长安,一定要家兄上书皇帝陛下,力陈君的功劳,准许向少府纳钱赎罪。家兄现任御史中丞,能够经常出入宫禁,亲近皇帝陛下,陛下说不定会采纳他的意见。

  小武的心陡然猛跳起来,惊喜交加,暗想,难道天可怜见,让我碰到了贵人。他赶忙屈膝跪下,急道,夫人的同产兄睢陵侯靳不疑以忠直敢谏名闻天下,如果他肯为下吏上书皇帝陛下,陈明下吏刚才的两难境地,下吏即便这番战死,也不枉了。

  靳莫如倒显得很不好意思,说,君何必多礼,先想办法解决目前的危难才是。

  小武满面通红,激动道,私刻八百石以上的官印,的确是要弃市,但现在也委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舍命一搏。不过还有个难处,如果伪造太守的印绶和符节,那个印绶还好办,符节则有些麻烦。我们无法知道篁竹营符节左半的齿纹形状,齿纹对不上,立刻就会暴露。下吏想,干脆一不作二不休,伪造御史大夫寺下传的文书,以天子的诏命征发郡兵,再加盖都尉印,手执都尉符节就可以了,那样就根本不需要太守符节。

  啊,靳莫如轻叫了一声,伪造皇帝信玺,罪行更重,那是要腰斩的。

  小武道,弃市和腰斩,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死得更痛苦些罢了。再说,伪造御史文书,不一定要皇帝信玺,有御史府的封印就可以。县廷的文书下吏看过不少,并非每封都有皇帝信玺。况且大汉的《贼律》有明文:“矫制,害者,弃市;不害,罚金四两。”即便是伪造皇帝诏书,只要没有造成很坏的后果,也只是罚金四两。这些看似矛盾的律令,今天倒成了救命良方,当初制定法律的萧相国等人也着实考虑周到。恳请夫人赶快找出高府君的印绶和符节,下吏立刻伪造诏书和御史寺的印信,大概半个时辰之后,就可以派人驰奔篁竹营,征调郡兵击贼了。

  靳莫如长长叹息了一声,看来也只有如此,请沈君稍候。说着转身走进内寝。

  小武拉过婴齐,道,我知道婴君擅长制印,请君立即刻制一枚御史大夫印,我来起草诏令。

  婴齐的脸色煞白,令史君真的不要命了?

  谁不想要命。小武按了按剑,可是现在你有好办法吗?相信我,这件事我一定会全部揽下,和你无关。刻制印信,很难判断是谁的手笔。而书写文书的笔迹很容易辨认——要不是时间来不及,我自己都包了。

  婴齐勃然大怒,道,你当我是胆小鬼吗?我不过是可惜你一身才干,不忍心看你弃市罢了。

  小武笑了,他拍拍婴齐的肩膀,感激地说,我这次的举动,早该死几次了。可是一旦破贼,即便斩首西市,也算无愧于心。至少没让群盗跑了一个,对得起黎民百姓。他又故作轻松道,其实以后的事也难说,我也未必死得那么轻易。这不时没有先例的,孝景皇帝前元五年,颍川太守赵孺卿和都尉擅发郡兵,捕捉豪强大族,本当腰斩,事下公卿杂议44,廷臣多以为颍川乃是天下有名难治的大郡,一向为游侠伏窜的渊薮,换了几任太守都不胜任,甚至有太守深夜被贼盗割了首级去的。赵孺卿征发郡兵逐贼,也属无奈之举,应当酌情宽宥。皇帝听得觉得有理,乃制诏御史,准许赵孺卿罚金免罪。元朔四年,谒者汲黯持天子节信,巡视河南郡,见河南郡的百姓因为水灾,饥寒交迫,流离失所,于是矫制开河南郡官仓,发粟振救贫民,当今皇帝陛下也赦免他无罪。所以,你放心罢,说不定我也能得到赦免,不一定死得了的。

  婴齐也只好无奈地摇摇头,说,我以前还真没看出,县丞君是一个胆子比天还大的人。记得君刚来县廷的时候,大家都私下笑话君软弱不胜任。当个亭长,竟然搞得亭部的治安乱七八糟。后来见君察狱鞫问,觉得君并不像他们说的那么没用,于是印象大变,挺佩服的。现在君可更让我高看一眼了。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够不慌张,估计拜你做个将军,也未必干不了。他一边用书刀刻着木印,一边调侃。

  小武笑道,也许这就是古书上说的“人各有能,有不能”罢。那些贼盗,让我单独提剑逐捕,我还真有点发怵。但是看见群盗结伙攻劫,我心中反而泰然,真是奇怪之极。他说着话,手下不停,笔毫在木牍上夭矫飞动。他面前的几案上,是一枚闪亮的银印,鼻纽上系着青色的绶带,鲜艳欲滴。那就是高辟兵的二千石豫章郡都尉章。

  一会儿,婴齐将印信刻好。小武快速将写满字的两枚木牍对扣在一起,用丝线缠起,再将另一枚短木牍捆在上面,在木牍的凹槽内塞上软泥,钤上印信。好了,他对婴齐说,这件事也不好交付别人,只有麻烦君跟我亲自跑一趟,再挑选一个擅长驾车的县吏。这里还得让县令王公恢复指挥,顶多一个半时辰,我就能赶回来。

  王德把小武送到后门口,叫着小武的字,仲卿,好好保重,等你回来。小武点头道,明廷放心,下吏速去速回。他戴上头盔,披上重甲,吩咐道,御者,快备好革车,我们立即去洪崖里篁竹营。

  篁竹营位于赣江之西,离南昌县廷大约二三十里,郡兵的首领名叫魏无知,实际官职名称为豫章郡都尉长史,这是一种本来在边境郡县才会设置的六百石官职,可是因为豫章郡的军事地位,也破格设置。篁竹营的郡兵来自天下各郡,每三年轮换一次,他们平时在所驻扎的地方屯田耕作,没有军事和征调命令绝不能乱走。

  小武驾驶的两马革车在路上狂奔,他不敢走平坦的官道。虽然有县吏们掩护,但刚才他们出门时还是遭到了群盗的堵截,御者不幸中了两箭,登时奄奄一息。婴齐果断推开御者,自己亲自驾车,原来他的御车术竟然非常高明,比刚才正规的御者还好。小武自身也中了一箭,好在穿了两层重甲,没有丝毫受伤。豫章郡的甲胄一向很精良,它是东南地区甲胄器械的最大制造场地,附近九江郡、武陵郡、南郡的兵器甲胄都是由豫章郡负责供给的,豫章郡的黔首百姓因此日子相对好过一些,因为朝廷因此免去了他们许多徭役和赋税。当然,也因为那些贼盗的箭远没有朱安世一伙的精良,如果他们发射的也是箭头沉重的飞虻矢,估计再好的甲胄也救不了小武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前面陡然出现了一大片竹林,葱翠连绵,在微风中婀娜摇动,发出悦耳的声响,真是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几个兵士坐在竹林下打闹,看见小武乘坐的革车,呼啦一声全部站起来,喝道,什么人?营门的卫士也向前踏了几步,横着戈,闪亮的戈援对着小武革车来的方向,一脸紧张之色。

  小武让婴齐停车,将竹简举到头顶,高声喊道,豫章郡高府君下传长安天子制书到,请都尉长史魏君恭迎。有个队率模样的人当即脸色肃然,对身边的一个士卒道,快进去报告长史君。又面朝小武,请君下车稍候,等长史君示下。

  小武跳下车,道,好,不过军情紧急,万勿延宕。

  过了好一会,才有人出来宣告,请来人去长史营帐。

  几个士卒将小武二人引进门去,穿过一条曲折的小径,面前出现一座院落,穿过回廊,刚走进正廷前,魏无知就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一个年轻的女子跟在他后面,嗲声嗲气地叫,主君,你别急嘛。魏无知回头呵斥了她一句,快回去等我。一边系腰带,一边奇怪地看着小武。

  小武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跳出体外,他深深吸了口气,叫道,长史君,我奉高都尉之令传达天子制诏,有紧急公务,赶快接诏。

  魏无知虽然神情落寞,一副懒散之态,听到下达制诏,还是疾走了几步,躬身接过诏书,很仔细端详了一番封印,再小心地掰下,解开竹简的丝绳,轻声念到:

  制诏豫章郡高都尉:朕闻迩来东南一带,群盗出没,二千石不能尽职逐捕。朕初欲遣使者合虎符,发郡兵击灭,重趣聚烦民,故未能也。诗不云乎:“王赫斯怒,爰整其旅。”若贼盗不深畏其罪,伏藏薮泽;乃群出劫掠,剥割元元,君即可以都尉印绶符节,发本郡县营兵,便宜行事。毋令贼盗久流窜,百姓失职。

  魏无知抬起头,急忙说,这是发给高府君的诏书。他有什么命令吗?

  小武心里松了口气,他就怕这个魏无知不相信他的话,怀疑他矫诏。他赶忙掏出银印和符节,大声道,这是高府君的印绶和符节,现在梅岭群盗五六百人包围了都尉府,劫掠百姓。高府君派兵将我送出重围,让我带着天子诏书和都尉印绶符节,令魏长史赶快尽发郡兵,击斩群盗。

  魏无知伸手接过符节,又翻来覆去看了看,狐疑地说,刚才诏书封泥上只加盖御史大夫印信,怎么没有皇帝信玺?

  小武的心陡然一沉,假装愤怒道,长史君官高位显,对文书尺符这类的小事当然一向不大在意。下吏是县廷治书掾史,平常专门经手长安下达的文书,很多诏命并不都加盖皇帝信玺。现在高府君正处在危难之中,长史君还拘泥这些小事,如果被他们击破县廷和都尉府,恐怕长史君也会有很大麻烦。

  魏无知哦了一声,是吗?不过他知道这小吏说得不错,因为他自己也是从小吏晋升上来的,文案律令也算得上娴熟。他的疑问基本上打消了,不过对小武的直率语气有点不满,嘟哝道,就算击破了县廷和都尉府,那也不是我的责任,没有两府的文书或者天子诏令,就算都死光了,也跟我没有丝毫关系。

  小武从身后的箭壶里拿出一枝羽箭,长史君请看,这次的群盗非比寻常。这样的箭矢,一般民间是锻造不出来的。我们所缴获的贼盗刀剑上竟然有洛阳武库的刻字,可见群盗背后一定有官高爵显的人物在撑腰。长史君有没有听说过广陵王刘胥最近不寻常的举动?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长史君火速出兵,一定会立大功,何况有制诏。时间晚了可就追悔莫及了。

  魏无知本来还笑眯眯的,侧着头想了想,不对,这小吏传达天子诏书,应该趾高气扬才对,怎么反而急急解释,有些低声下气,好像在巴结我。于是他突然变了脸,大声道,这诏书有疑问,等我查清楚再奉诏不迟。

  小武大怒,他嚓啦一声拔出剑,喝道,魏无知废格诏书,给我拿下。他刚说完,婴齐闪电般冲过去,一剑斩在魏无知的脖子上。这是他们途中就商量好的,一定要行动果断,才能让人觉得他们有恃无恐,像个真正传达制诏的使者。虽然婴齐以前从未这样斩杀过人,但这次也只有鼓足勇气,顾不得那么许多。他的剑一下切断了魏无知脖子右侧的血管,殷红的血浆像瑰丽的喷泉,成扇面状飞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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