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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怀银夸父母 喋血卧榻枰(2)

  角楼上箭射得并不太密,但是刚才猝不及防之间,还是射倒了数人,看来那上面至少藏了数名贼盗。这时郭破胡已经冲出院子,瞬间再次跳进来,左手提了一柄大盾,右手提着刚才斫门的大斧,大声吼道,你们这帮鸟贼盗,竟敢射伤爷爷,还不快快下来受死。他的肩头箭杆已经被自己硬生生拔出,血液浸渍了整个右肩,肌肉被三菱形箭头勾出了不少,残碎地挂在外面,显得狰狞可怖。

  但是这时角楼上的箭突然停了,变得一片死寂。院子中间倒着几具尸体,有两个是起初跟着进来看热闹的顽童,另一个是邻居的老者,都被羽箭射中背脊,仆地而死。其余还有负伤的几个,全部被人搀扶着躲在角楼底下的射击死角。贼盗们显然更想射死小武,他躲藏的楹柱上密密的钉着箭杆。小武长剑驻地,又是愤怒,又是紧张,大声道,破胡小心,不要硬来。

  郭破胡大吼了数十声,角楼上根本没人理他。他勃然大怒,竖起大盾,噔噔几声窜到角楼底下,大吼道,再不露面,我将这楼斫倒,看你们这几个禽兽下不下来。

  那角楼底部是靠几根大木支撑的,木头很粗,一时半会根本斫不断,而且站在楼下斫柱子,万一倒塌,自身也很危险。但是郭破胡受伤之余,心情暴躁,见楼上仍然无人应答,立即挥起大斧,狠命向那木柱上斫去。

  小武喊道,破胡不要莽撞,我宁愿架火烧掉这座楼和整个院庭,也不许你这样蛮干。

  郭破胡应道,府君放心,臣不会有事的。臣就不信这几个贼盗有多大本事,值得用火去对付。府君自己还是赶快进去,先去找老大人和太夫人,看他们是否安好。

  小武道,好,你千万要小心。他刚露出半边脸,啪的一声,两枝箭就飞了出来,钉在他身后的木壁上。他赶快缩回脸去,心中气苦,却是无可奈何。刘丽都站在另一边,柔声安慰道,武哥哥别着急,如侯将军已经取弓去了,到时贼盗一露头就可将之射毙。

  小武见爱妻脸上布满了担心,定了定神,叹道,这贼盗要是不露头,岂不是无计可施。

  刘丽都道,放心,他们免不了会露头的。

  这时只听得郭破胡斫柱子的声音越来越响,角楼虽然高大,在大斧的斫击下也不禁瑟瑟发抖。那几个贼盗果然沉不住气了,其中一个怒喝了一声,跳起来趴在围栏上往下看,想将手中的短戟掷向郭破胡。但是他甫一露头,脖子顿时被一枝羽箭射穿,他向后一翻,发出碰撞在楼板上的沉闷之声,显然是倒毙了。

  如侯张弓站在中庭,管材智手持双盾,一柄遮住如侯,一柄遮住自己。如侯道,管君不必了,他们已经没有机会发箭。

  小武急道,如将军,留下活口,问问到底是什么人。

  如侯哦了一声,没有府君提醒,刚才真是忘了。话音刚落,他手中大弓持满,羽箭已经闪电般飞出,只听得角楼上传来惨叫一声,一个贼盗手掌中箭,由于如侯的弓力威猛,他趔趄了一下,被羽箭疾冲的力量一拉,竟将手掌钉在角楼的板壁上。他又惊又怒,凄惨地叫了一声,好强的弓力。右手伸出去想拔出那枝羽箭,但是似乎怕疼,不敢用力。这时如侯已经换了个角度,引满强弓,啪的一声,箭矢飞上楼去,竟然将那贼盗的右手硬生生和左手重叠着钉在一起。这下贼盗此时只能惨叫连连,不知如何是好了。

  好箭法。小武和楼下主人不由得都赞叹了一声。汉代百姓都要练习射箭,对善射的人非常敬佩,如侯箭法之卓绝,弓力之威猛,实在是他们生平所未见,都由衷发出欢呼。他们哪里知道,像如侯这样的北军第一射士,擅长射雕的匈奴人也对之畏惧不已,若不是机缘凑巧,哪里会来到豫章这样的偏僻小县。这样的箭术,并不是谁都有福气能见识的。

  如侯叫道,郭卒史,不要斫楼柱了,快快斫开角楼下面的门,冲上去。上面顶多还剩一个能格斗的,我守在下面,一定万无一失。

  郭破胡会意,当即停止斫楼,几斧斫开楼门,将盾举在头顶,沿着梯子往上闯。楼上最后一个贼盗看来有点绝望,叫道,阿兄,没有真正报得了仇,可是杀了两个,也算不枉了,我们兄弟去泰山府相会罢。说着一手举盾,一手举矛,就向那个双手被钉在板壁上的人刺去。

  如侯看那个贼盗本来露出了半边身子,但是很狡猾,持盾护得严严实实,当即大喝一声,将弓拉成满月,箭脱弦急飞出去,射在那贼盗的盾上,箭矢十分劲疾,只听得沉闷的一声,羽箭竟然破盾而入,那握盾的贼盗长矛还未及到同伴的身体,突然仰天栽倒,显然是已被箭矢射中。原来寻常百姓人家的盾和军中用盾不一样,只能抵挡一般飞矢,哪经得起如侯的强弓臂力,所以被劲矢一没而入。

  小武松了口气,大声道,多谢如将军,你们先将受伤的贼盗擒下,我先去看看我的翁媪。他说最后这句话,心中已是十分绝望,深知自己的父母肯定遭了贼盗毒手,万无幸存之理了。

  果然,他跑进后堂,推开门,看见自己的父母躺在榻上,胸前皆短刀穿胸,血流遍榻。他扑上去痛哭失声,感觉尸身尚温,想是遇害不久,显然贼盗是故意在不久前动手。他万没想到,对父母而言,自己像象个勾魂使者。如果他不回来,父母就不会死;他晚回来一天,父母就能多活一天;晚回来一刻,父母就能多活一刻;晚回来一分,父母便能多活一分。

  小武趴在他们的尸体上号泣了半天,刘丽都也满脸热泪,跪在他身边,拍着他的背,低声劝慰道,武哥哥,人死不能复生,不要伤了自己的身子。小武抬起头来,擤了一把鼻涕,泣道,贼盗分明是针对我来的,都是我害了他们啊。

  刘丽都哽咽道,武哥哥,千万别这么说,都是翁姑自己没福,怎么能怨你。我听说人物故后是有灵的,现在翁姑的魂魄犹在天上徘徊,如果他们看见自己的儿子做到二千石,这么有出息,一定会自豪而含笑……其实生和死本没有什么不一样,人活着就像寄宿在旅馆,死后才算回归真宅。鬼者,归也。武哥哥如此聪明,怎么看不开呢。

  唉!丽都,你怎能知道我们这些蓬门荜户的贫民的感慨。小武沙哑着声音道,我的父母,他们从没有享过一天的好日子,我还想着这次回乡,能报答他们的劬劳。如果此前他们一直都是锦衣玉食,也许我不会这么难过。况且人死而有灵,又何从证实?即便有,也只能在天上含笑观望,我不能当们向他们诉说我心中的快乐,又有什么意义呢?

  刘丽都黯然道,当初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也是如此痛不欲生的。慢慢的也只有想法子来安慰自己,只是道理虽然明白,却总是敌不过情绪罢了……不过当下之计是要去审问那个贼盗,看他们是受谁指使的。他们下手如此凶残,计算时间如此巧妙,恐怕隐藏有极大的奸事。

  这句话提醒了小武,他马上站起身,吩咐道,立即持我的节信和金斧,将陈不害和南昌县令找来,本府要当场责问。如果不能妥善应对,我将他们一个个都斩了。

  檀充国应道,下吏这就驰往县廷和太守府。他接过装金斧的革囊,又从侍者手里接过装节信的木匣,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小武抬袖拭了拭泪,慢慢走出堂外,随从搬过一个枰席,请他坐下。小武道,将那贼盗带过来。

  郭破胡揪过那个两掌被箭穿透的贼盗,往前猛力一推,踏着他的背脊,那枝箭还留在他的手掌上,他的两手没法张开,好像带了桎梏似的。脑袋向前仆在地上,满脸都是血迹和灰尘。其他两个同伙,皆被箭贯穿了喉咙,早就气绝死在楼上了。

  小武道,你这贼刑徒,如果识相点,就赶快老实交代,本府问一句,你答一句,否则,本府将你锉骨扬灰。

  那贼盗道,大丈夫死便死了,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你杀了我罢。

  做下如此惨案,就想一死了之。小武恨道,如果本府这次不能让你开口,就解去印绶,再不当这个太守了。来人,赶快去架起火堆,用烧红的铁钳灼熔他的眼睛,看他还说不说。

  在长安当丞相长史的时候,小武也曾考察过各中都官诏狱,各种刑具了然于心,任何进了这些诏狱的囚犯,凭你是钢筋铁骨,也绝对扛不住那惨酷的刑具。用铁钳灼眼睛就是他见怪不怪的拷掠当中的一例。

  等到火堆架好的时候,陈不害和县令都匆匆赶到了。一大群县吏和府吏充塞着青云里,吓得闾里的这些百姓都杜门不出。继王德之后的县令名为王廖,是原先县令王德的侄子,因为皇帝下诏优恤王德,丞相府希旨,立即将王德的侄子王廖辟除为郎。王廖家贫,不愿为郎官,上书自言曾跟叔叔学过律令,愿意治理一县。于是丞相府下文书,任命王廖守南昌县一年,因为是特殊优宠任为官的,所以满两岁才能即真,至今还在试守县令期间呢。他在跑来的路上已经后悔不迭,真不该来当这个鸟县令,可是谁会想到小小的南昌县竟如此多事。豫章郡不算大郡,户口不多,一向太平,难道自己叔叔死在这里,自己也将步他后尘吗?陈不害更是差点没吓死,前个月为了讨好新任太守,命令征召百姓火速将小武的蓬门小宅推倒,改建为富丽的大宅,没想却成了自己的取死之道,如果没有自己的巴结多事,怎么可能让贼盗有角楼作为攻击的堡垒据点呢。他想到这里,长叹一声,从兰锜上抽出长剑,就想自刎。

  婴庆忌及时劝住了他,明公切莫如此,这事不能怪明公。当初明公也是一番好意,都怪里长不奉公尽职,县廷诸掾吏都有责任。逐捕贼盗这样的小事,太守原就不可能事必躬亲。

  陈不害叹道,婴君不必再劝我了,我还有何面目去见新使君?不自杀也是个死。

  檀充国见状,也颇有些不忍,陈公不必如此,不如先去使君面前分辨,有罪无罪,皆有律令为据,相信使君是会秉公办事的。

  陈不害只好硬着头皮,接受小武的征召。他和王廖以及一应百石以上的卒史、书佐齐齐下跪请罪。小武见这场景,更是神伤。想起身后的正房正躺着父母的遗体,魂魄不知是否仍在这院中游荡,悲不自抑,道,来人,奉上诏书。

  檀充国奉上一个精致的木匣,打开,将一卷竹简双手递给小武。小武摊开竹简,念道:

  征和二年三月丙申朔乙卯,御史大夫胜之承制诏侍御史曰:故豫章太守陈不害,为郡将七年,任二千石之重,未能辅弼朝廷,拯溺济困,而坐使本郡盗贼横行,元元失所,软弱不胜任,殊辜天子厚望,不可再为一郡长,其免之,夺爵为士伍。遣新任豫章太守、绣衣御史武往收印绶,若廉得故太守他不称职处,可及时诛戮,以为后来二千石戒。制曰:可。

  陈不害心里哀叹,如果不发生今天这样的惨事,看来这条老命还是保得住的。县官并没有说当即斩我,只是免官夺爵,还可回家享天伦之乐。仗着自己多年为官的积蓄,后半辈子总还不愁。可恨那该死的里长、监门,不好好防守里门,搞得这个账要算到我头上,实在太冤枉了。

  小武合上诏书,面色铁青地发令,来人,解去陈不害的印绶,下郡狱,等待本府派遣掾吏簿问。收上王廖印绶,本府欲借用几日。将王廖下县廷狱。县廷主事吏,立即逮捕青云里里长、伍长,下县廷狱,严加拷掠贼盗,务必问出所从来处,如三日内拷掠不得实情,主事掾吏皆当坐之。

  他发完这些令,心里才觉好过些。他相信,贼盗的幕后指使一定可以问出,县廷最不缺的就是残贼的狱吏,活人到了他们手里,纵然嘴巴是精铁铸成,也会撬开,自己就不劳心费力地去拷问了。反正有言在先:“如果三日内不得实情,主事掾吏皆坐之。”掾吏们怕反坐受罪,一定会尽心尽责。

  檀充国解下陈不害印绶,欲交给小武,小武叹道,销毁了罢。檀充国将印绶丢进火堆中,绶带入火,立即燃起熊熊的火焰。绶带烧尽后,一个狱吏伸出铁钳,钳住火中的铜印,放到铁砧上,另一个狱吏举起铁锤,一锤敲下去,方方正正的铜印登时变成了一块铜饼。这就是官府销印的程序。陈不害侧首偷偷望了一眼自己佩戴七年的印绶陡然化为飞灰铜饼,不禁老泪纵横。几个狱吏闷头不响地挽起他,反接双手,拉出门外去。律令就是这么残酷,刚才还为一郡首脑,威风八面,转眼之间却要受小小的狱吏折辱。真是此一时彼一时。接着,王廖也被反接双手带了出去。檀充国则带领几个狱吏,出去逐捕里长伍长。

  小武道,本府就在这里等着,诸位如果早一刻撬开这贼盗的嘴,本府就不但赦免你们,还有重赏。否则,本府将你们全部斩首。

  但这次小武想错了,饶是那些狱吏百般拷问,那贼盗也一言不发,最终竟死在鞭笞之下。小武拿到上报文书,呆了半晌,突然把简册一扔,骂了一声,他妈的,来人,择个适当的日子,清理南昌县东市,闭市一天。本府要报仇之后,为父母发丧。

  小武绝望了,他依稀记得那个贼盗在角楼上说的话,不像是本地口音。那到底是谁呢?他们为什么对自己如此怨恨?竟处心积虑地要让自己经受如此痛苦。他惶惑地苦苦思索,难道是在广陵被自己处死的令狐横的亲戚,为了报仇而追踪至此?这是有可能的,不少官吏因为秉公执法,而遭到被惩治者族人的暗算,所以有些官吏断狱,经常搞连坐,残灭别人全族,为自己解决后顾之忧。虽然酷暴,却并非毫无原因。还有些官吏一旦退职,就遭仇人追杀,所以常常自愿远徙边郡躲避。或者这事又跟谢内黄有关,甚至和早先南昌县被自己惩治的卫氏有关,都是有可能的。现在既然无从究诘,那么干脆不要心慈手软,把本郡的不法豪强游侠全部穷治一番罢了。他恨恨地想。

  陈不害在狱中给他上书,说凶手肯定是卫氏的族人门客,因为自上次卫氏剽劫狱之后,朝廷严令他对卫氏严加看管,他因此将卫益寿捕进狱中折辱,谁知卫益寿年老,没几日就瘐死狱中。卫氏族人对他切齿痛恨,曾经声言总有一天会报仇雪恨。如今他被诏书免职,正是卫氏报仇的良机。如果在此时杀死小武的双亲,可谓一箭双雕。既可以让小武迁怒他,将他处死;又可以报当年太始四年卫氏剽劫狱之仇。如果将他处死,等于变相为卫氏报仇。

  小武觉得也有些道理,当即征发车骑,将卫府团团围住,将卫氏青壮年男子全部逮捕,押到郡府拷掠。事实证明,陈不害的猜测果然有道理。有两个卫氏族人吃不住刑,招供了杀死小武双亲以嫁祸陈不害的计划。小武听得怒发冲冠,骂道,很好,你们一个也别想活了。

  征和二年七月初一的甲午这天,南昌县东市旗亭门大闭。旗楼上的旗帜也不见升起,大批太守府府吏围住了旗亭的大门。新任豫章郡太守、绣衣直指使者小武坐在监斩台上,目睹着大批死刑徒被推到斩首台上,三下五除二地剥去了衣服,将头伸在砧板上,刽子手大刀一闪,一个个人头骨碌碌滚下砧板。一天之内,沈武下令斩了数百人,这其中按官职高低分别为:原豫章郡太守陈不害、太守丞田凌、卒史徐富、书佐李庆、贼曹掾史王万年、县尉张充、县尉丞张闲、县令史魏不识、狱史卜千秋、狱史陈喜……以及一大群在数日之内捕获的无赖游荡少年而曾杀人越货者,不经廷尉府报文,全部斩首。小武本来想把青云里的里长和监门等一并杀了,都是他们不尽心守职,才使父母遇害,但是最终放弃了,毕竟那些人还够不上死罪。冲天的怒气还算没有完全蒙蔽他的理智,他认真思考之后,决定不该杀的还是不杀,尽快他有杀的权力。

  这一日,南昌县东市血流成河,全县黔首无不闭门躲在家里发抖。第二天,在青云里里门,小武隆重地为父母发丧,斩决公文也同时随邮传驰往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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