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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天子常寝疾 储君日忧茕(3)

  整整两天没有所获,到得第三天早上,婴齐仍是一早起来,洒扫庭院。正是平旦时分,天色已经亮了。驿置的其他小吏也不敢晚起,院子里炊烟袅袅,在烧早饭。吃过早饭,他又焦躁地等候,可是这一天也没有收获,他开始失望了,甚至相信,要么江充还没有派出使者,要么使者走的是万年驿。他有些担心一介武夫的郭破胡能否妥善处理好这件事,虽然他早已刻好了一个“水衡都尉”的印信,让郭破胡带上。但是无疑,如果由他亲自查看文书上的封泥,临时摹刻比较保险。谁知道江充会不会改用别的印信呢?他望了望天色,已经是日下仄时分,正是无奈之际,突然听见马蹄声的的作响,他抬头一望,从长安驰道方向奔来一匹黑马,马背上坐着一个灰衣小吏。他心里不禁砰砰直跳,本能地感觉到,这或许就是自己要等的人。

  那小吏也不下马,直接驰进了院子,大声呼道,给我换马,有紧急文书送往云阳。

  云阳,那不就是甘泉宫么?婴齐心里一喜。这小吏真懂得作威作福,迫不及待地宣扬自己所送文书的重要,以此显得自己多么有身份。婴齐马上应道,足下请下马,先进驿置用饭,休息一夜,明日再出发。他心里好生欢喜,这邮人来得正是时候,如果早来了,他不肯过夜歇息,倒怕没时间和机会能盗得他的文书。

  那小吏的腰上系着一个黑色丝囊,上面印着赤色和白色交杂的花纹。婴齐瞥了一眼,心里砰砰直跳,更加紧张起来,原来寻常奏报文书才用黑色丝囊包裹,如果黑色丝囊上有赤白色的花纹,那就表明此文书异常紧急,一般边境有急,发下的文书才用赤白囊装裹。象这样的文书简直都不用拆开看,就知道太子要倒霉了。但婴齐转念一想,江充用紧急文书囊装密奏文书,傻瓜都知道上奏的内容非同小可,如果有极大的奸谋,何必如此招摇?他心中颇为奇怪,但是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想办法弄到看了再说,如果不能抄得一份文书的附件,太子又如何会相信?如果他不相信,就不肯孤注一掷地发兵,那么,要杀死江充,就真的遥遥无期了。

  他脑中千变万抮,嘴上谦恭地笑道,什么急事,用赤白囊装裹文书?

  那小吏骄傲地说,是江都尉关于巫蛊案的奏文,自然要紧急了。这事关系到皇帝陛下的御体安康,还有什么事比这更重要呢?

  婴齐笑道,那是那是。江都尉是天子的忠臣,他的文书自然比什么都重要。足下在水衡都尉府当差,真是前途无量啊。我们这些人,就不知何时才能熬到这福分。

  那小吏听婴齐这样赞美,满脸喜色,嘴上却谦虚道,哪里哪里,臣不过是都尉府一个小吏罢了,又不是高级掾吏,有什么值得诸君羡慕的。

  不然,婴齐道,如此重要的公文,都尉竟放心让足下递送,可见很器重足下。我们也在吏职多年,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傻瓜啊。

  那小吏越发欢喜道,这倒是。一般文书都“以亭行”112,再重要些的,也不过“以邮行”113,像我这样专门递送,不假他人之手的“以吏马驰行”,的确是最高规格的了。

  婴齐显出一副好奇的神色,不知文书所奏何事,如此要紧?可否说说,让我们这些小吏长点儿见识?

  这个臣的确不知道,那小吏收起了笑容,就算知道也绝对不敢透露,会腰斩的。请诸君帮臣备好良马,臣明天一早赶路。

  婴齐道,这个自然的。足下请进驿置歇息,进膳食。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几个人摆好晚膳,婴齐提议道,驿置还藏有几坛好酒,不妨大家群饮为乐?

  众人轰然叫好,那小吏听见有酒,眼睛放光,嘴上却仍迟疑道,好是好,就怕明晨起不来,误了公事。邮使每天行多少里,都有严格规定的。

  婴齐道,这个下走岂有不知。明天挑匹好马给足下,绝对让足下比规定时间早到甘泉。说着已经倒了一樽酒,递给那小吏。

  那小吏本来意志就不坚强,现在眼睛见了酒,哪里能够推拒?欣然接过,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满意地叫道,真是佳酿。婴齐也给其他几位小吏斟满,大家边饮边大歌欢呼,霎时间,一坛酒就见了底。婴齐道,今天能和水衡都尉的府吏一起饮酒,真是有幸。干脆再把剩下那坛也全饮了罢。

  那小吏这会儿兴致高涨,再无任何异议,由婴齐给他斟满。而这次,婴齐已经在他的酒樽抹上了一些可暂时致幻昏迷的药粉,那是小武给他的,也是刘丽都的遗物。汉法,不管是毒药还是可使人昏迷的药,只有王侯大吏才准许收藏。那小吏怎么会想到一个驿置的寻常小吏会有这些,他喝下这杯酒,不长时间就歪倒在席上,昏睡了过去。

  婴齐赶忙从他腰间解下丝囊,丝囊靠着腰间的里侧原来还有一块木质的封简,封简上有三道契口,用细绳缠了三道。这块封简两头薄,中间坟起的部分被剜了个四方形的凹槽,凹槽里是一块封泥,已经干燥了。婴齐将那封泥放在灯下细细察看,上面是凸起的“水衡都尉印”五字。木简的封泥上方有墨书的几个大字“水衡密奏”。下面是几行小字:“印破 印曰水衡都尉印 十一月辛巳卒未央以马驰行”。

  婴齐暗叫,好险。幸好是路过渭城,他这个“水衡都尉印”竟然破了一个角,我还能照原样也刻破一个角,换了郭破胡,恐怕就麻烦了。他马上拿出刀笔,在灯下细致地仿刻。

  没多少功夫,将印刻好,他仔细比较了一番,确认一般人绝对看不出破绽,然后果断地抠出那枚封泥。那封泥干燥脆弱,一抠之下就成了碎片。他解开细绳,从丝囊里掏出两片对合在一起的木札。打开一看,不禁大惊失色,那上面写的是:

  臣充以征和二年十月乙丑率执金吾车骑掘蛊长安诸官寺、民居,历十余日,掘得桐木人数十,桐人胸腹间分书陛下、赵婕妤及皇少子名讳。经胡巫勘验,信为行巫蛊所用。桐木人佥可半尺许,关节灵便,拜送起卧一如真人,为防万一途中亡失,桐人遣他使者送诣。臣不敢自专,冀陛下明断。

  这文书中无半句涉及皇太子,只说是搜索诸官寺和民居所得,婴齐不禁暗暗叫苦,这江充果然狡猾,在文书中隐晦其词,连证据也不和文书一起寄送。那真正的奏告文书,想来还有其他使者递送了。万一使者走万年驿,不知郭破胡能否对付。不过,现在这封文书既然拆开了,也不妨抄录一下。他赶忙拿出刀笔,将这封密奏按原样抄录。然后将原书捆扎,装进丝囊,用泥巴将木槽填实,盖上印信,重新系在那小吏的腰上。他明天醒来,绝对不会发现曾有人动过。婴齐看着那小吏昏睡的面孔,想下一步怎么办,是继续在这里等候,还是立即赶赴万年,和郭破胡会合,一时感慨万千,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夕阴街的水衡都尉府,江充心里同样忐忑不安,未来几天的结局也充满了惊惧。他又登上他的阙楼,望着冷冷清清的夕阴街,已经是深夜时分,街上半个人也没有,只有城门方向有灯笼的光亮,那是城门校尉的卫卒在巡逻。长安城是阴沉而阔大的,四围都是宫殿飞檐的影子,整个城市,宫殿占了三分之二,这就是伟大的长安城。江充每当心烦意躁的时候,深夜登上他的阙楼,遥望着长安的屋脊,心里就会慢慢安定,能如此端详这伟大的城阙,是一种福分,决不能轻易失去。他自言自语地说,我害怕什么?多年来我千辛万苦,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谁不喜欢我,谁就必须付出代价。他脑中想象着刘据被腰斩成两块的情景,心里充满了一种报复过后的虚幻的快意。

  阿翁,这么晚了还不睡吗?一个声音传入他的耳朵,他回过神来,听出是儿子江捐之的声音。

  你来干什么?江充不快地说。他对这个儿子很疼爱,这是他惟一的儿子,但是他不喜欢将自己的心事告诉他。因为这儿子和他的性格不但大不相同,而且屡次挑战自己作为一个父亲、一个户主、一个二千石大吏的权利,总是劝告自己不要太嚣张。嚣张?可笑,没有自己的嚣张,作为我的儿子,你能够享受这样锦衣玉食的生活吗?这个世道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道:不是刘据杀死我,就是我杀死刘据。

  江捐之不安地说,阿翁,我听见了你刚才的话,你真的要陷害皇太子么?

  江充板起脸道,什么陷害?是刘据自己找死,竟敢用桐木人诅咒皇帝。我作为人臣,自然不能听之任之。他仍旧不肯对儿子说真话。

  江捐之道,父亲,你何必再瞒我,这样做,是要赤族的。皇太子没有任何理由诅咒他的君父,这大汉的天下,不久就是他的。

  好吧,江充道,我也不怕你去告发,你是我儿子,你去告发,如果皇帝相信你,他会赦免你一个人,但是我和其他很多的人都会死;如果你不去,我们都可以保全,你能够进宫当郎官,慢慢升迁至二千石;当然,还有第三种选择,你不去告发,我也罢手不干,那么等到皇太子即位,我们都会死。那才叫真正的赤族——你是我的儿子,我不阻拦你。

  江捐之沉默了。从感情讲,他不能在这三条之中作出任何一条选择,特别是他不可能去告发父亲。然而诚如父亲所说的,等到皇太子即位,整个江氏家族都将遭到诛夷。那么显然,只有采取第二条选择了。他是一个人,虽然他不愿意伤害别人,但是更不愿意别人伤害自己。他只有哀叹道,父亲,你有没有必然的保证一定会成功呢?

  这句话激起了江充的愤怒,去,你不是我的儿子,这世上哪有什么必然可以保证的事?成则王侯,败则魖鬼。大丈夫不敢拿命运去赌博,难道一辈子去小心谨慎地侍候他人吗?而且关键是,人家是否永远乐意你的侍候。

  江捐之不敢答话,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自小跟着父亲逃亡关中,养成了担惊受怕的性格。虽然形貌倒像个雄赳赳的男子,内心却很畏懦,自卑而敏感。看见自己喜欢的女人,也只在心里爱慕。像以前见到靳莫如,在家臣的极力怂恿下,才告诉父亲,求父亲派人去求婚。虽然颇有波折,那女子却意外地让他得到了,这甚至让他有些得意。好日子才刚刚开始,他知道,一切都是父亲给他的,他不愿意因为父亲的所为再次失去。

  江充见他这个样子,语气缓和了,唉,真是不肖之子。老实说吧,你阿翁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也不会贸然行事。我看皇帝想换太子已经很久了,你要知道,虽然他是大汉帝国至高无上的天子,却也不是事事能顺着自己的意愿来的。废掉一个没有任何过错的太子,廷议时绝对通不过,御史会驳回诏书。难道他想强行拂逆群臣的意见,而被天下骂为无道之君吗?我这是在帮他,江充说着,语调都开始抖了起来,虽然我敢说,他应该感激我,但是我永远只能装糊涂。如果让他知道我猜中了他的心事,我们都会没有命。

  江捐之瞪大了眼睛,帮皇帝,天,皇帝还要人帮?

  对,江充道,皇帝也是人,他也有自己的弱点。好了,不说这些了,我已经派人从两条驿路送文书给甘泉。一条走渭城,一条走万年。走渭城驿的,发送的只是普通文书;走万年驿的才是这次事件的重要文书。虽然料想刘据一向怯懦,不敢派人去劫掠邮人。但是,也不能指望他的掾属都如此老实。这几日内甘泉宫当有报文,希望皇帝能颁下虎符,让我发兵驰围明光宫。只是消息绝对不能让刘据知道,否则就凭我现在手中这点力量,仅仅他的明光宫卫卒,我都制不住。不能让他狗急跳墙,我已经派人监视明光宫,看他们有何动作。

  好吧,阿翁,你所做的总有你的道理。不过除去太子之后,阿翁想要扶植谁为太子呢?

  江充道,那本来不是我有兴趣管的,其实谁当太子都行,只要不是刘据。不过丞相和贰师将军都希望扶持昌邑王,我看也只有他合适。现在我和他们关系都很不错,再加上有拥立之功,将来封个万户侯应该不成问题罢。

  江捐之脸色苍白,阿翁难道确信自己和丞相、贰师将军能够一手遮天,只要想扶植谁,就一定能做到么?

  江充不悦地说,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真是枉为我江充的儿子。你要明白,如果凡事都畏首畏尾,就什么也做不成。哼,谁敢拂逆丞相和贰师将军?对了,还有一个人一定要除去,就是沈武那竖子,上次射杀你叔叔的仇还没有报呢。

  啊,沈武不是和阿翁言归于好了吗?江捐之惊道,上次臣婚礼,他还来祝贺的,臣看此人恭俭能让,是个人才,何苦要害他。至于叔叔的死,恕臣直言,那是叔叔罪有应得,谁做了京兆尹,都会那么做的。叔叔也太蔑视王法了,皇帝看阿翁的面子,才容忍了他。倘若将来阿翁宠衰,叔叔即便不死,也一定会连累我们灭族。

  你懂什么?江充道,即便你叔叔有罪,也轮不着他来管。上次他突然上门祝贺,我一直觉得古怪,你切莫小看了此人,我总觉得他有哪里不对劲的。后来我总算想通了,此人的心计和狠毒只会比我强,不会比我弱,只要上天给他机会,你当他是吃素的?那个掖庭令赵何齐原本和他是一伙儿,后来可能和他有隐怨,他竟然不顾相互的利害关系,怂恿我将他处死。我曾经派人混到他家当门吏,最近收到秘报,他妻子的死可能和赵何齐有关。然而要算起来,我才是直接害死他妻子的人。为了那个女人,他连赵何齐都不放过,岂能对我善罢甘休?哼,不过这竖子命差,暂时没有能力和我斗,我自然要抓住机会,绝不能对他姑息。何况他的岳父是广陵王,他心里自然巴不得拥立广陵王。总之不管为了公还是私,这个人都必须死。

  江捐之沉默了一会儿,长叹道,阿翁,臣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大家一定要你死我活。都是为天子办事,相互和气一点不好么?

  江充哼了一声,那是因为你没有尝过逃亡的苦楚。当年阿翁我带着你逃亡时,你年纪还小,也许还以为那是游历山川罢,哪里体会得到你阿翁时时有断头的惊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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