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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天子常寝疾 储君日忧茕(2)

  刘据点点头,仰首对着阙楼下令,开门。巨大的宫门缓缓打开,革车隆隆驰进明光宫。大群士卒站在革车上,以奇怪的目光注视太子。他们手中握的不是兵器,而是锄头、铁锹等掘土工具。他们红扑扑的脸上充满着迷惑,他们深知,只要命令他们掘土,从来没有无功而返的。即使他们掘不到什么,另外一群人也会有所获。他们没有什么见识,都是天下郡国征召而来的农民,大多服满一年兵役就要罢归家乡。的确,他们也实在想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对太子开刀。因此,他们站在车上,望着太子的眼光既有迷惑不解,又隐隐蕴涵着一丝怜悯。

  事实的确证明了,士卒们在明光宫各个宫殿里狂掘,只要胡巫伸手一指,立即锄、锹并下。铺满菱形青砖的宫殿内,一霎那间新鲜饱含湿气的泥土堆积如山,这场挖掘一直持续了整整三天,期间没有任何消息透露。太子和他的所有人众,在这几天内都要搬来搬去。到得第三天的日晡时分,江充带着刘敢、韩说、苏文等几个人来到刘据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太子殿下,事情办完了,我们这就撤出。太子可以让宫人将坑填平了。

  刘进站在太子身边,怒道,什么,你们把宫里挖得乱七八糟,现在叫我们自己填?

  江充又笑了一下,史皇孙息怒,诏书只命令臣等搜索,没有命令填土,臣等自然也没有这个义务。

  刘进气得脸色发白,他还要说什么。刘据喝住他道,大胆,这样跟江都尉说话的吗?还不

  快快退下。

  刘进只好悻悻地闪到一旁。刘据上前一步,客气地对着江充拱手道,犬子无礼,请江都尉莫怪,敢问都尉君搜索的结果?

  江充笑道,史皇孙年轻气盛,臣怎么会跟他计较。再说臣奉诏书行事,即便前面有刀山火海,也是义无反顾的。皇孙要发怒,臣也只有担待了。

  他这句话一说,太子周围的侍从脸上无不惊异激愤。本来刘据以皇太子之尊,向江充客气两句,江充应该忙不迭地谦让才是。然而他竟然说“怎么会跟他计较”,显出一幅自己果真年高位尊,不屑于跟少辈计较的口气。口里虽然称“臣”,实际上却是有恃无恐,骄横之极。太子家令张光手握剑柄,当即就想上去击杀江充。刘据觉察到了什么,移动脚步,用身体挡住张光,笑道,江都尉肯原谅犬子,再好不过了。都尉君搜索的结果如何呢?他见江充不回答,耐着性子再问一遍。

  江充道,也没有什么——太子还是进去罢,不必送了。他拱拱手,退后几步,反手抓住车绥,登上他的革车,大声道,诸位听本府的命令,立即收整田具兵器,撤出太子宫。刘敢骑着一匹马,来回不停地驰走,大喊道,各部司马听着,江都尉下令,立即撤离太子宫。他属下几个掾属立即分头宣令,大群士卒闹嚷嚷着登上革车,随着隆隆的车声驰过,刚才还热火朝天的明光宫重新恢复了以前的死寂。留下的是刘据一帮人,神色沮丧地看着翻得乱七八糟的宫殿土地,他们不知道江充搜索的结果到底是什么,下一步将会发生什么。

  张光望着江充的背影,恨恨道,这个狗贼,我刚才真想杀了他。

  刘据道,张君万勿冲动,现在就杀了他,不是正好坐实了我们心里有鬼吗?我们谨慎一点儿,总有一天能让他死。

  我看这狗贼胸有成竹,张光道,太子殿下不要太心存侥幸了。不如早做准备。

  这时石德匆匆走来,对刘据道,张光君说得对,我们还是赶快通知一下皇后。前几天,皇后詹事薛广德和中厩令成安送来消息,他们正在秘密将中厩车改装为革车。武库令田宜昌也密誓承诺支持太子,有了武库兵器,明光宫、长乐宫和未央宫的刑徒一两万人,加上一向支持我们的长乐卫尉壶无忌的长乐卫卒两万人,明光宫卫卒两万多人,以及长安各中都官囚徒六七万人,一共有十万余众,一定能击破江充。

  难道真要造反不成,刘据的汗又不由得涔涔而下,要知道,不管胜负,都将有毁于在后世的声名。少傅不是一向对我称颂《公羊传》么?《公羊传》有云:“君亲无将,将即反。”虽然贵为君王之亲,也必须遵循君臣之礼,臣子连将有谋反之心都可视为谋反,何况盗发武库兵器,明目张胆地攻击天子使者,怎么也无法推托谋弑君父的恶名啊!前段时间少傅却跟我大谈《左氏传》,为学者不是很注重家法的吗?怎么突然改治他经了。

  石德心里暗暗苦笑,这太子真是迂腐之极,怪不得会被臣下欺凌若此,这都是我父亲当太子太傅时教坏的。世异时移,当然要跟随形势变化,怎么能死守经典。这时候还跟我大谈经义,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我何曾跟你谈过什么《左氏传》,不过是为了劝告你胡乱说的。他急道,太子殿下,现在不是谈经义的时候。你看江充临走时的架势,陷害太子是必然的。他此番一定是去上奏皇帝,如果皇帝听信他,再赐给他虎符,让他得以征发三辅郡兵和北军八校尉骑士,我们就后悔莫及了。凭着十万临时授兵的刑徒,是绝对无法抵挡北军现卒的。

  刘据一向尊敬师傅,看见师傅发急,心里也知道是为自己好,他来回踱了几步,还是下不了决心,不行,不会那么严重,我们再等等。他未必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诬陷我,如果真的诬陷,何不马上宣判我的罪状。

  石德道,臣看江充丧心病狂,没什么不敢做的。他只是暂时有些忌惮,才不敢马上宣布,倘若手上有数十万现卒、骑士在手,那就不会有任何顾忌了。

  不,不,刘据焦躁地说,我们再等等看。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做让君父不悦的事情。

  太子殿下……石德还想张口,刘据摆摆手,制止了他,少傅不必多言,我意已决,暂且以静制动罢。我累了,诸位先退下。

  石德和张光等一干人无奈,只好悻悻退下。他们步出殿外,石德抓住张光的手,悄悄道,张君,太子过于仁慈,将遭大祸而不自知。我们为臣下的,却不能坐视不管,你应该立即派心腹掾属去未央宫告知皇后,请皇后再派使者去甘泉宫问候皇帝。前此数次皇后派人去,都被拒绝接见。据说皇帝病得很重,说不定此时已经神智不清,说句为臣子不该说的话,离驾崩不远了。此乃非常时期,恐怕奸吏会因此生事作变。如果这次皇帝仍然不肯接见使者,我们就立即矫节发兵,系捕江充,穷治其奸诈,然后号令天下,斩之于长安市,免得重遭赵高、李斯之变。

  张光道,少傅君见教的是,太子犹豫不决,必坏大事,臣立即派人去未央宫。他拉过身旁一个掾吏,轻声道,陈无且君,你拿着太子节信,立即去未央宫,从长秋门进,那里有皇后的心腹家吏,会放你进去的。

  陈无且道,遵命。

  石德道,那我们也去分头做点儿准备罢。希望皇后能够果断一些,亲自劝告太子。太子一向孝谨,说不定会听皇后的。

  三天前,卫皇后已经知道江充搜索明光宫的消息,及至听到陈无且报告当时的情景,心乱如麻,问身边的薛广德,詹事君,你认为应当如何。

  薛广德道,石德的建议很好,火速派人前往甘泉宫,借着问候皇帝御体的理由,探听江充上奏文书的意向,如果对我们不利,我们就火速矫诏发兵。

  中厩令成安道,如果文书对太子不利,恐怕就晚了。不如现在就发兵系捕江充,穷治其奸诈。

  厩令君和太子少傅的意见一样。陈无且道。

  卫皇后道,那不行。万一江充没有诬陷太子的意思,我们贸然系捕他,不是自己证明自己谋反么?

  薛广德道,这倒是,真是两难,如果我们能确认江充的意图就好了。

  唉,卫皇后叹道,江充现在一定更加谨慎,怎么可能知道他的意图。

  臣认为有一个人可以帮我们,薛广德道,京兆尹沈武近来和江充颇为密切,也许能打探得到他的意图。而据上次石德和沈武见面的印象,觉得沈武秉心正直,是个贤人。沈武的家吏如侯,是当年的射声校尉,后来为公孙贺的舍人;还有管材智,也曾是公孙贺的长史,现在都成了沈武的心腹家吏。沈武能将公孙贺的舍人笼络为家吏,足见此人光明磊落,颇有肚量。

  秉心正直又岂会和江充那狗贼关系密切。卫皇后不悦地说,若不是这个沈武,哪里又会有什巫蛊案。至于说到如侯、管材智那一干人,一点儿也不奇怪。天下趋炎附势的小人向来不少,又能说明什么?想当年大将军、骠骑将军在世时,攀附我们卫氏的又有多少,现在呢?都死到哪里去了?

  成安道,皇后不要动气。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何必深责。臣观沈武所作所为,也觉得他的确并非奸佞小人。至于巫蛊案的缘起,那也半由天意,不能怪他的。

  好吧,你们都认为他不错,卫皇后道,那你们就去向他打听,就怕他把我们出卖,让江充反而更早有了准备。

  薛广德道,那倒也没什么,我们不打听,江充也一样有了防备。他的府第,时刻有五百徒卒轮流守卫,那是皇帝专门从北军调拨给他的。

  卫皇后无力地说,那赶快派人去吧。就麻烦陈无且君走一趟。

  藁街边上的京兆尹府第。小武和婴齐两人正在议事。

  小武道,婴齐君,刚才听陈无且的意思,太子想发兵诛戮江充,只是下不了决心,我们就鼓励一下他罢。依我看,江充既然搜索了明光宫,下一步就是上奏,从长安到甘泉宫的驿置,第一站是渭城驿,这是最方便的路了,也有可能他第一站会走万年驿。不管怎么走,这两个地方都在京兆尹的治区,你赶快私下吩咐渭城驿长、万年驿长以及这两个驿置附近的所有亭长,如果有江充派出的驿使,立即想方设法稳住,偷得他的文书内容。

  婴齐道,很好,只是文书上有封泥,拆开了就会发觉。

  小武道,这当然又要发挥你诈刻印信的本事。看完之后,用新刻的印信,给它重新盖上封泥。他拍了拍婴齐的肩膀,不过这样还是很危险,我欠你太多。如果你不想做,我也不勉强,或者想想其他办法。

  婴齐涨红了脸,怎么不想干,翦除江充,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更不用说因为他而使得翁主惨死。臣每一想起这个畜生,就恨不能生剥其皮。如果能和他同归于尽,臣也是在所不惜的。

  小武眼眶中突然滴下泪来,丽都和我同患难,又为我而死,我毕生怎能忘她?倘不给能她报仇,活着真如行尸走肉一般。他抬袖拭泪,很好,我们立刻派人去驿使可能路过的各亭驿置守候。记住,千万不可去大农厩打听,免得走漏消息。

  府君不要难过,婴齐眼眶也红了,好在马上就可以报仇。

  嗯,小武道,卫皇后认为我和江充关系密切,其实江充也不是傻瓜,怎么会信任我。上次我帮他诛杀赵何齐,他现在肯定百思不解。我每次见到他,心里都如刀剜一般,可惜就是没有力量报仇。

  婴齐道,这次他死定了。其实前几天臣已有所逆料,派了人在两条驿线的所有邮亭等候,一旦看见水衡府派遣的使者,就先想办法稳住。好,臣现在就出发驰往渭城。

  嗯,小武赞许地说,婴君真是有心人,我派破胡马上去万年驿,但愿苍天助我,戮此奸贼。

  婴齐匆匆奔到院庭,立即命令套车。不多一会儿,一辆黑色油泥屏风的轩车冲出京兆尹府,顺着藁街东行,穿过长安城东的灞城门,往渭城方向驰去。不到两个时辰,这辆轩车已经驰到了渭城西边不远的第一个最大的驿站:渭城驿。

  婴齐跳下轩车,刚进渭城驿置的院门,驿长已经迎了出来,见到婴齐,急忙躬身施礼。婴齐拉着他的袖子,边往里走,边低声问,今天有多少个使者经过?可有水衡府的人?

  驿长带着婴齐爬到驿置的侧楼上,关上门,低声道,下吏谨遵婴君吩咐,这两天都亲自关注过往邮人使者。凡有经过的邮人,全是下吏亲手登录名籍,填发到驿的时间,至今尚未发现水衡都尉府派出的使者。

  婴齐道,好,想来他们也没那么快,要搞那么大的阴谋,当然还要仔细商量步骤。我也不走了,这几天就在此等候。婴齐便说边从身边随从手里接过一个包裹,掏出几件浅赤色的衣服,一件件穿上,马上他也变成了一个驿置小吏模样。我想长安的驿马走了两个时辰,到这里也该换马,否则无力行走。前面只有几个小亭,马匹不但很少而且质量欠佳,在渭城驿换马是最佳选择。他走到室内一个大铜镜面前照了照,大约是很满意自己的打扮。

  掾君放心。驿长说,其实江充的使者哪里会料到我们在这等他。他们没准备,我们有准备,一定可以打探出消息的。

  嗯。婴齐道,我们下楼罢,万一他们这时候来,不要错过了。

  他们坐到楼下守候,这期间颇来了一些邮人驿使,有丞相府发出的,有御史大夫寺发出的。有少府、大鸿胪等官署发出的,还有河西诸郡送归河东籍戍卒的棺木的,无一不要经过渭城驿。有的文书要经过驿长交接,写上送达时间,以及从此驿继续发送的时间。但是水衡府的驿使却没有见到。

  婴齐心里甚是焦躁,他站在楼上,倚着窗户,两眼呆呆地望着长安驰道的方向。正是深秋时节,驰道两旁的杨树叶开始飘落,黄灿灿的掉了一地;驿置的院子里则是一片碎金,屋顶上也被秋叶盖满了,看上去色彩斑斓。不过这时的婴齐却没心情欣赏,他慢慢踱下楼,坐在院子前的门槛上,样子像极了一个下级官吏。长安地区的下级官吏就是这样,总摆出一副丝毫不讲清洁的邋遢姿态。虽然朝廷对于下层官吏的衣冠整饬问题也曾有过严格规定,可是如果不是皇帝巡行路过,谁又去理会呢?除了这份公职,他们每天还要干点农活维持生计,哪能有那么多的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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