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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情人与病人(2)

  李清照对自己的魅力也产生怀疑了:自己果舆美得与众不同么?也许正由于她的才华勾美貌,性子又高傲,人家赵公子再三考虑之后,才决定离她远点。与她做个异性朋友,诗友,画友,琴友,棋友,而不延娶她为妻……

  李清照越想越多了。

  恋爱中的女人,如何能够想得不多?

  当她情路不通时,想得更多。

  “想”是不得已:躺子空不下来。睁眼闭眼都是他。

  她甚至觉得自己不够完美才好,免得将意中人吓跑。

  又是一轮月儿园,李清照与赵明诚,相隔昭尺,难以共婵娟。

  她千百遍地想:谁与他共婵娟?

  园子里花肥了,秋千架上人瘦了。

  李府中人,没人再提赵明诚三个字。这兆头不妙。丫头小厮叽里咕噜,见了她便收住苦头。

  人不来,病来了:李清照的身子忽冷忽热。

  她想好了,眼下是二月十五,再等他三两天,如果他那边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她这边就会有动静广砸烂那钧窑花瓶。什么劳什子,她李清照可不稀罕!

  二月十六日过去了。

  十七口,艳阳高照。府中人弹鸟弄花扎风筝,众声植哗。猫儿跑狗儿跳,蜂也唱鸟也叫。李清照东走走两瞧瞧,不时瞅日影哩。欢快的人呀狗的她一概看不见,口中不停念叨:断绝他,断绝他……

  日头偏丙时,李清照扶着后园的秋千绳子1头偏着,怔怔地望着通向前院的小路。丫环侍立。李远在疯跑,老妈子喘气紧随。李远蹿入抱月草亭。

  太阳变成夕阳,李清照满眼惆怅。她试着荡秋千,捏绳子的手一阵发软:身子荡出去三尺高,人却险些仰而儿倒栽下来。

  病来了。

  他知否?

  “恨薄情一去,音书元个。”

  年前冬日里,他赵三跑李家跑得多勤啊,嗬儿又甜,讨好她,追求她,抱瓶儿献殷勤,穿紫抱显风度,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早知如此,又何苦频频来招惹她?

  她这边好不容易动了情,他那边倒没了影。

  赵三比那罗三更可恨。恨……

  李清照恨恨地站起身,弱弱地朝她的闺房走。闺房将作病房矣,有惜的人,就是有病的人。情不灭,病难消。二月春风闪如刀……

  李清照回房,一眼瞥向那大红钧窑花瓶。瓶中插着一束红玫瑰呢,艳得难看,香得腻人。她对丫环说:玫瑰俗不可耐,扔了吧。

  丫环嗫嚅道:姑娘早晨还说玫瑰好呢,色浓枝惝,扔了岂不可惜?

  李清照说:叫你扔你就扔,烦人!

  丫头拿着玫瑰出门去了,李清照仍盯着那个冈肚大花瓶。

  花瓶显然比鲜花更难费。

  砸了它?李清照念头一动,手上来劲了。

  她犹豫着,手痒痒:怜起墙角的花瓶,搁到桌而上。只须袖子一拂,它就变成碎片。

  情路堵塞的俏女郎与钧窑花瓶较上劲了砸花瓶的声音比较好听……

  这时,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丫头一面推门进来,一面喊:定帖,定帖!

  李清照没听懂,问:啥定帖?

  丫头立定喘气,启齿笑着说:赵公子叫媒婆送来了定帖,太太正在堂上细瞧呢。

  李清照听懂了,心慌了,病态没了,浑身来劲了,刹那间苍抱脸儿显出桃花红。丫头的嘴还在说什么,她哪里听得清?长腿急速迈出去,长袖拂了泥纹瓶,那瓶儿在桌上摇了几摇,终干未倒。李清照拍拍它的细颈子,嗔道:乖,你这宝贝瓶子,可不能倒……

  奔出门时她又吩咐丫头:去摘一枝花插上吧。

  丫头问:摘玫瑰还是摘桃花?

  李清照已在十步开外了,头也不回地说:随你吧。

  穿回廊过中庭,掠过有青苔的方形天井……担下燕子飞,地上女儿走。唉,梦中走过多少回?分不清白日梦还是黑日梦,十三岁,十五岁,十八岁……

  女儿心贵如金,貌美也好,姿色寻常也罢,掏心,一定要掏给如意郎君!

  一生幸福汇于此刻,满眼娇羞要看定帖。

  李清照像夏风一般刮向中堂。众人正围着王夫人呢。李清照一眼看见母亲手上那深红色的定帖。

  鼙边插鲜花、手持青阳伞的胖媒婆站在堂上,瞧李清照赶过来的这副模样,心里直乐,她想:老身,十成矣,将来赵公子定能降伏这位出了名儿的骄傲美娘。白花花银子赏与我,三年五年吃不完!

  赵明诚在春节前后消失,是这媒婆的主意……

  王夫人把赵府定帖递给女儿,一般女孩儿,看定帖要躲起来悄悄看。李清照当众细看。其实哪有“当众”?李清照的眼睛忽略众人只见定帖。

  宋代城市婚俗中的定帖,是计对“草帖子”而言。赵府不用草帖,直接把定帖送到有竹堂,表明了对这桩婚事的满意程度。当然,这也是媒婆献计,婚俗花样繁多,媒婆自有她的操作空间。

  定帖上写着“赵明诚定帖”五个行楷小字,从右至左,排列着他父亲赵挺之祖上三代人的名讳、官位、谥号以及各自长子的名字、官位等。赵府内前的房产田产也标明了。主婚人为礼部传郎赵梃之,七个大字,出自主婚人自己的手笔。

  李清照笑道:我还没见过赵大人呢。

  胖媒婆接话:以后姑娘进了赵家门,每天都能见哩。赵大人真是罕见的风度、气派,今日的礼部侍郎,明日说不定就是宰相啦!赵大人还特意吩咐我传话,希望李府早日间帖。双方下了聘礼,定下吉日成亲。李清照对母亲说:今晚就回帖吧。

  王夫人含笑不语。

  媒婆说:明天也不迟的。

  王夫人仍不表态。

  胖媒婆是常为大户人家说媒的“业内精英顿时知道王夫人不表态的缘故了,枉紧改口道:过几日回帖,也行。

  王夫人对女儿说:等我和你爹爹商议后,请媒人将李府定帖传与赵公子。

  这等于间接表态了,又不失有竹堂女主人的身份。

  李清照、说:爹爹哪能不同意?定帖也简单,照着族谱写了,送去便是。

  胖媒婆笑道:定帖再简单,也要员外郎李大人亲自写啊。

  李清照又看手上的“礼部侍郎赵挺之”几个字,说:爹爹的书法比赵大人强多了。

  媒婆说:是么?赵大人写的可是蔡京体!

  李清照笑道:这个你不懂。书法的好与坏,与官大官小没关系。媒婆说:当今皇上的书法不是天下第一吗?

  李清照哑然失笑:皇上自创的瘦金体固然很好,却称不上天下第一,大书家多着呢,比如黄山谷的书法,造诣更深厚,笔墨更潇洒。

  媒婆笑道:小姐是大才女,自然懂得多。老身是个粗人,没捏过几天笔,不过,我也斗胆劝一句,姑娘到赵府以后,谈诗论字,还是留一些余地为好。

  王夫人微微点头。李清照摇头说:诗词书画,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如果大家都是有话不说,或一味恭维权贵,哪里还会有上乘之作?

  媒婆不做声了,只眯了眼笑。她想:等见了你的公公赵挺之大人,看你还这么张狂不?赵府门槛髙于李府,那是何等气派!不出一年,非叫你李清照低眉帧眼不可!

  这一天,李府设宴款待媒婆。席间,李清照向她敬酒,敬她一盅,自饮两盅,是感激媒婆的意思。李清照向来有山东人的豪爽,感激便感激,绕不来弯子的。犹如评书画,有话訧直说。然而千媒婆这行当的,菊人说话必须弯弯绕,李清照这么饮酒,她心里又有意见了,对王夫人耳语:姑娘喝酒,家里随意拽,倒也不碍车……

  王夫人自然明白,对女儿说:多吃菜吧,看你瘦的。

  李清照嫣然一笑:女儿这身子呀,胖瘦只在一念之间。

  媒婆忙问:姑娘莫非有汕术?

  李清照说:仙术倒没有。反正我今日多吃几口,明天就长肉啦。打小便这样,我也不知咋冋事。爹妈生的。

  胖媒婆叹息:我这身肉想瘦瘦不下来,像个肉球……坫娘自控体重太有福了。好身段,好容颜,唉,赵家三公子好福气!

  经验子富的媒婆,话拐弯了,突然来这么一句,把李清照的脸挑得通红。

  两天后,李清照的定咕送到了赵明诚家。赵家随即下聘礼,金帛玉玩装了几辆车,以皇上赐的金盒子为先,刻有赵府铭文的红漆箱子、彩缎柜子随后,十分招眼。一路敲锣打鼓吹凤箫,朝御街西头的有竹堂缓绥进发,市民夹道争看,小孩儿趁机爬树上房,“汁梁第一街”热闹非凡。

  李清照登小楼倚栏望,几里外就听得彩礼车锣鼓响,幸福的泪水夺眶而出。

  定下了定下了,今生今世定下了,十八岁女儿的多少愔憬,汇聚到此时此刻。幸福从四面八方向李清照袭来,拨得她团团转,只嗛那赵府礼车太慢,似乎走一阵停一阵的。她催促老管家:去看看嘛,是不是街上太堵了……

  管家急忙打马去了,不多时,回小楼报告说:嘿,瞧赵府那架势,要惊动全城哩。大户人家联姻,真是排场了得!连圣上都来祝贺!李赵两家从此是一家了,官场携手,一荣俱荣……

  李清照打断他:说这枨千嘛呀?聘礼车队都走到哪儿了?老是慢吞吞……

  管家笑道:慢才好,慢才好。他这么兴师动众大招摇,倒让我们风光。从今以后,这东京的十万贵人,谁敢小看有竹堂?

  老篮家自有他的兴夼点,哪里识得女儿心?

  李格非夫妇早已穿戴整齐,站在大门外,率众迎接聘礼。

  天气也好。太阳照着。

  李清照撑雕窗、卷珠帘,临衔眺望。街上有人指点她呢,认出她是即将出嫁的李府小姐,却诧异她撑窗卷帘的动作利索、张错礼车的横样大方,于是评论说:这深闺女儿不一般!

  将要出嫁的女儿,谁一般呢?

  宋代女儿出闺前,通常要抹眼泪,南北衍成风俗。待在家里有爹妈疼,嫁出去可就说不准。洞房是啥样啊?洞房中的那个郎君又是啥样?这些即将照面的、一生中最宝贵的东西叫女儿向往,却也会令她暗暗恐慌,莫名而持久的恐慌:生理的,心理的,揽在了一块儿。

  闺中女儿也单纯,十年八年修成的一颗女儿心,万千美好期待,一朝恍惚出门!

  嫁出去也是“泼出去”啊,开弓再无回头箭。丈夫、公公婆婆、三姑六姨,皆是她的未知数,

  所以女儿要哭。哭哭啼啼上花轿……

  李清照却哪有心思哭?她乐个没完哩。

  公公婆婆之类,嫁过去再作计较吧。聘礼,聘礼!

  李清照紧紧靠着雕窗,迎着太阳,解住呼吸……

  那赵府吹吹打打的聘礼车队迤逦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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