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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雨中情事

  韶光从崔佩的寝殿里面出来,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豆大的雨点儿敲打在轻骨竹伞上,水珠飞溅得满身都是。刚走过殿前广场,她的裙裾和绣履都湿透了。

  韶光望了一眼笼罩在蒙蒙雨雾中的殿堂,殿前没有旁人,倒是很少有这般清静的时候。天地间只剩下雨声,宫城中逶迤纵横的大理石雕栏、宽敞悠长的红漆廊道、朱色的城墙和一道道鎏金钉的殿门都被晕染上一片氤氲的水渍。

  未时刚过,已至酉时,正好逢上绣堂的宫人们交替轮换的时候。内局且没太多事,她想着是不是应该找一处先躲躲。

  丹陛下的地面上渐渐汇起了溪流,顺着方砖的缝隙潺潺流动。她撑着伞从廊桥上过去,顶着风雨过了湖西坊,前面不远处就有一座小小的亭阁。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穿过了两道抄手游廊,顺着亭前小径一直走过去,抬起伞来,却看见了那一抹立在雨中的身影——

  玄缎锦袍仿佛与黑沉的云色融为一体,映衬着身后漫天飘落的雨丝,更显得身姿卓拔而绝世。他却只是这么静默地,静默地站在风雨之中。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下来。隔着一道雨帘,两人的视线不期而遇。男子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她的身上,沉默而专注,更带着一丝丝落寞和萧索的味道。

  雨势在那一刻更大了。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韶光提着裙子飞奔过去。

  宝蓝色的裙裾在雨帘中摇曳出一道潋滟的颜色,宛若莲花绽开,隔着数道回廊、雕栏,纯银丝的绣履在方砖石地面上踏起了水花无数。

  杨广伫立在雨里,任由雨水打在身上,凛寒的眼睛里却渐渐地浮出了一抹暖意。

  “殿下怎么不打伞呢?”一个人站在雨里做什么?连个遮挡的都没有。

  韶光提着裙子跑到他跟前,有些莫名,又有些嗔怪,即刻一把将轻骨竹伞高高地举过他的头顶。不算太大的伞,堪堪遮住了他一个,自己只得暴露在冰冷的雨里。豆大的雨珠裹挟着寒凉,浇了她一脸一身,脸颊生生地疼。

  杨广低头凝视着她,没有动,也没有答话。

  韶光拉了一把伞柄,雨水顺着脸颊淌下来。她不由得提高了嗓音喊道:“这儿的雨太大了,殿下随奴婢去亭阁里面避一避吧!”说完,她即刻就拽着他的胳膊往南侧一座亭阁的方向跑,而他也没有抗拒,被她拉着一路跑了过去。

  油毡纸的伞面早已在大风中被掀得翻了过去,韶光拽着伞柄,也来不及去管,只是直直地在头顶上举着,根本顾不上伞还能不能遮雨,就这样一直跑到亭阁前的三层石阶上,韶光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仰头望了望,眼见着外面的雨更大了些,积水顺着亭阁的月檐哗啦啦地淌下来,在地上汇聚成流。

  韶光把轻骨竹伞轻轻地翻过来,收了,拍了拍头上和身上的雨水。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脸颊边,有些黏腻的感觉;裙裾还在滴水,浑身几乎都湿透了。冷风吹来,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身上的锦袍也都被浇透了,身上无一处是干的,锦靴上还沾着泥。

  堂堂的晋王,还从未有过这般狼狈的情形。韶光见状,不由得略带迷惑地道:“殿下这是打哪儿来?身边也没个随侍的宫人,也没打伞……天怪冷的,就这么在雨里头站着,若是着凉了可怎生是好。”说着,她从袖中掏出一块尚且干爽的巾绢递了过去。

  杨广望着她伸过来的手和她手上雪白的巾绢,黑眸不禁深了几分,并没去接,也没说话。

  韶光举着的胳膊有些僵,眼看要支持不住时,他默默地接了过去,擦了擦脸上的雨水。韶光在心里松了口气,低下头,也将自己裙裾上的泥水擦了擦。

  亭阁里忽地静了下来,耳畔只剩下哗啦哗啦的雨声。雨好像没有刚才那么大了,却仍是下得很急,雨点儿落在方砖石上,飞溅起晶莹的水花。

  韶光将伞立在一侧,站在廊柱前,靠着那红漆的雕栏,伸出手去接落下来的雨水,任由微寒的水珠敲打在掌心里,凉丝丝的。

  “自从清明以来,少有雨水,近日却下个不停,也不知是何故。”她轻声道。

  杨广望着亭阁外面的雨幕,淡然道:“岭南也是许久都没下雨了,想不到那边刚开始下,皇城也跟着下起来了。”

  韶光略微一怔,随即抬眸去看他,“殿下是从岭南刚回宫里面?”

  好像确实是……许久都没有见到他了。

  回忆一下,自从年节的几场宫宴之后,她的确有很长时间未看到麟华宫的戍卫在宫中行走了。一直没见到他的面,也没有任何的讯息,原来他离宫了。

  杨广挑了挑眉,眼睛里浮现出一丝淡淡的讽刺意味,“你的消息何时这么不灵通了?只怕是……现在的心思根本不在这边了,又岂会知道本王何时出宫,又是何时回宫的。”

  韶光闻言,默默地将接着雨水的手收了回来,“现在宫局六部里很乱,奴婢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

  他大抵也不知道,尚宫局大肆搜查,又将人逮捕的事情。毕竟内局离着殿阁太远了,消息被封锁得很严。

  “宫局里一直都很乱,而之前你却从未失去过我的消息。”他的嗓音沉了几分,甚至都忘了用那“本王”的尊称。

  韶光的眼睫颤了颤,在那一瞬,心里忽然浮出了些许苦涩。她低下头,却是淡淡地一笑,“在过往的时日中,殿下交代的事,奴婢可是一直都尽心尽力在办。”

  “是吗……”他看着她,略略挑眉,“那是关于东宫,还是成海棠?抑或她肚子里的孩子?你记着本王说过的那么多话,可怎么偏偏就忘了,忘了最重要的那一件。”

  韶光不解地抬眼,对上他的视线。那一双黑眸深邃如潭,仿佛是隔着烟光冰凌,宛如墨砚的漆黑瞳仁中蕴含着很多她看不懂的东西,一丝丝的讽刺、嘲弄和薄怒交织在一起,最后融合沉淀成了一抹浓得化不开的情绪。

  “三月又三月……你若果真放在心上,怎会推搪至今?”

  三个月,进殿辅佐。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那时,他刚刚回到宫里面,而她也刚进入宫闱局。他与她说过,只有靠得大树,才好乘凉。之后在锦堂之外,明月深夜,他长臂挽弓,一箭射中那挟持她的刺客,在万分危急的关头救了她一命。他说,与其凭一己之力,不如选择一条捷径……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晋王,一个是内局中小小的宫婢。

  一个高贵尊崇,一个卑微如斯。

  地位这般悬殊,倘若不是因为那一块掌握着皇后娘娘闺阀势力的凤牌,隔着遥遥的皇宫禁苑,想必他们之间也不会有什么牵扯。以至于当她不识时务地婉拒,他就用凝霜的性命向她证明,与麟华宫为敌的下场。

  韶光想起与自己一起相处过的那些同僚。昔年往事,仿佛就像是做梦一般。

  只是这么长时间以来,除了一些消息和谋算,他没有难为过她……如果中间没有发生那么多的是非和祸端的话,想来,她应该已经身在麟华宫了……而今掐算着月日,果真是三月又三月,一转眼,正好已经过了一年。

  “殿下的青睐,奴婢万死不足以为报。然而按照宫里面现在的局面,却仍旧不适宜有什么调动。涉及宫闱内局的,就更加不适合了……”她有些唏嘘,也有些无奈,这般苦笑地对他道。

  此时此刻,莫说是进殿辅佐,就算是跟麟华宫有任何牵扯,都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他不知细情,否则怎会这般咄咄逼人。

  杨广看着她,黑眸却更深了几分,似笑非笑地摇头,“仍旧不适宜……不错,还真是个相当好的借口。可本王想知道,你所谓‘现在的局面’,又是什么?”

  韶光看到那目光渐渐地冷了,咬了咬唇,低声道:“殿下不在宫中的这段时间,宫闱内局开始了纷争混斗,各处掌事互相勾结,同时也互为倾轧,局面已经相当混乱。”

  宫里面的人,无论是主子还是奴才,躲尚且都躲不及,能作壁上观的话,没有人会愿意去蹚这趟浑水……尤其是在官职的调度上,有什么风吹草动,很轻易就会引起一连串的反应。有什么必要去无故涉险,陷自己于危机的境地呢?

  确实有些推诿的成分,但她是好意。

  “那么此时相比当初宫闱大清洗又如何?”

  “那个时候,虽是腥风血雨,残酷狠厉,却仅仅局限在一个宫闱局里。这时候,已经波及了整个内侍省,表面上看进行得很缓慢,却是如温水慢蒸。想来在宫局六部里面,将会有很多的掌首和女官不能幸免……韶光的声音很轻,些许喟叹都缥缈在风雨里,一会儿就散了,再无声息。

  “那你呢?既然这么乱,你还冒着被牵连的危险,待在宫局里面?”他敛着眸色,转过身看她。

  韶光察觉出他的质疑之意,低头笑了笑,徐徐道:“奴婢身在其位,唇亡齿寒,只要一日还是女官,就势必会跟内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清隽的眉目凛着坚定和忠贞之意,仿佛是在跟他说,也仿佛是朝着自己说。

  他没有说话。

  亭阁里,就这样静默了一瞬。

  此时,风有些大了,亭阁的四周连个围挡都没有,冰凉的雨丝肆无忌惮地灌进来。韶光将襟口紧了紧,环起双臂,感觉到些许的寒凉。在这个时候,她听见男子低沉的嗓音响起:“若是你愿意,现在,本王就将你召进殿内。而麟华宫,也会成为你一生一世的庇护。”

  疾风中淅淅沥沥的雨点,拍打在繁复斗拱层叠而起的月檐上,又顺着瓦楞流下来,滴答滴答的,宛若寂寥而宛转的曲调,在亭阁前的石阶上汇成涓涓的溪流。

  韶光略微一怔,似乎像是她听错了。

  仍是进殿?

  为什么……

  她已经将宫中的情势分析得那般透彻,依照他那样淡漠的秉性,该是最懂得分寸和利害关系的。而现在他却仍要一意孤行。他何时也开始想要插手宫局里面的事情了?

  韶光很是莫名地抬眼去看他,男子幽邃深锁的目光一如既往,那眼底仿佛缀满凄迷的残花,凉薄却也蛊惑,端的是摄人心魄。只是瞳仁里或明或暗敛着的,是她从未见过的情绪。

  而他,在等着她的答案。

  “殿下怎么会呢?怕是在拿奴婢取笑了。”韶光这样淡淡地笑着摇头。

  他眯起眼,有几分复杂地看着她,“你不信?还是你认为本王当真会怕那小小的内局,会怕那一帮卑贱下作的宫婢太监?”

  “不,是殿下根本志不在此,不是吗?”

  只因为他是晋王,堂堂的晋王——官拜雍州牧,不仅常年坐镇军营,抵御突厥入侵,更加掌握着十二队戍卫和皇宫中一半的禁军守卫。那可是足以让明光宫和东宫两处都为之震颤的权势。所以太子与他一向不睦,太后又始终觊觎着,无时无刻不想着剥夺和削减他的势力。福应禅院里面的布局,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身处庙堂,宫闱六局之中蝇营狗苟的钻营和谋划,对他而言,根本就不算什么。这些事在他耳边一过,也就罢了,连痕迹都不会留下半分,更遑论去理会。而他也根本不屑于去理会。

  很多她奉之为性命的东西,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殿下有经世的韬略,不是小小的一个宫闱就能困住的,也不应该被困在这里。奴婢,却只是奴婢。殿下又何必因小失大呢。”有些事,她看得很明白。

  一语落,那站在雕栏前的男子倏尔就转过身,“你说本王不应该困在这宫闱,你又有多了解本王?”

  怒意在慢慢滋生,更或者,还有很多其他的情绪,就这样在他的眼眸深处不断地汇集、交错,直至再也抑制不住,汹涌泛滥而出。

  杨广说到此,眸色愈加阴暗,如黑暗临渊,深邃得吓人,“所以一直以来,你始终都是那么想的,对吗?而之前你的所做所言,也全部都是搪塞和敷衍!韶光,本王没看错你吧?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陡然靠近,裹挟着压迫的凌厉,扑面而来的是侵略却也怆然的气息。颀长的身躯足足高出她半个头,在她周身投射出大片的阴影。

  韶光退后了半步,咬着唇摇头,“奴婢从来都没有欺瞒过殿下,更加无意冒犯。”

  “没有欺瞒?是啊,你真的是很聪明,擅长揣度人的心思,一旦遭遇事端,最先想到的就是如何保全自己,如何全身而退。所以就算是有一千万个不对,也会想方设法地推到他人身上,怎么会做出‘欺瞒’这么不明智的事情来?”杨广说到此,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轻易地将她整个人提着带到自己身前,手上用了些力,“可你当真是如你自己刚才所说的那般情非得已吗?韶光,在装傻充愣、颠倒是非这方面,你还真是母后一手教出来的首席大宫婢!”

  什么局势,什么迫不得已,统统都是借口!

  他居然会耐心地听着,耐心地看着,听着她一句一句,说得信誓旦旦、冠冕堂皇。

  “一直以来,一直以来本王都纵容着你,纵容着你的那些小心思,那些自私的、忤逆的,甚至是在本王眼皮底下做的、自以为能够瞒天过海的小动作。所以你才会这般有恃无恐,认为本王当真不会动你!”

  手腕上火辣辣的疼,韶光咬着牙,眼泪就在眼眶里面打转,却硬生生地梗着脖子,不让自己哭出来。她一字一顿地道:“奴婢没有!”

  “到了现在,还在狡辩?”

  “奴婢真的没有!”她倔强地仰着脸,眼睛通红,咬着唇直直地看他,“奴婢只是内局一个小小的女官,有什么资格和能耐跟晋王殿下一较高低……而且殿下也已经无数次向奴婢证明了,违背命令是什么后果,奴婢又岂敢做出什么小动作?!”

  “你的意思,一直都是本王逼你?”杨广看着她,黑眸深得吓人,眼睛里充斥着愠怒、失望和复杂,还有一丝丝不甘和悲凉,“韶光,你果真不懂吗?”幽邃的眼眸暗若渊潭,映着身后漫天纷飞的雨丝。那样的目光,怎么会是凛寒强势的晋王该有的?

  韶光咬着唇,半晌,她牵起唇角,笑容苦涩,“奴婢该懂什么?又能懂些什么……自从殿下想要寻找娘娘留下来的那块凤牌开始,殿下和奴婢之间,不就只剩下利用了吗?”

  一直以来都是利用,他利用她得到情报、利用她操控形势;她又利用他安身立命、获取方便……自私、忤逆、两面三刀,他就是这么看她的——只顾保全自己,为了全身而退,她从来不会考虑到旁人。

  是啊,她的确是这样的人,也已经习惯了做这样的人。而他又何尝不是?

  “利用?好一个利用!说得可真是贴切。”杨广忽地就笑了,攥着她的手腕,自问自答又满是嘲弄地道:“没有错,本王之所以不会动你,就是因为你手里面掌握着的凤牌,就是因为你还有利用的价值。可你付出过真心吗?你明知道本王不会拿你怎么样,又刚好处在眼下这个局面,越是乱,你反而越安全。所以,你才敢、才敢这么毫不在乎!”

  深深的黑眸中,眼底里忽闪而逝的某种东西,让人抓不住,却很想去追寻,让人在不知不觉间为之沦陷。他就这样凝视着她,良久,复杂地开口,“韶光,你到底有没有心?”他说完,一把甩开了她的手,背过身去,再不看她。

  韶光被甩得一个趔趄,她望着男子的侧脸,心里忽地涌起一抹难以抑制的悲恸。

  “本王记得之前就跟你说过,若是不能引为己用,就必定会处之而后快,绝对不会斩草留根——”

  他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雕栏前,周身笼罩着那一如往昔的拒人千里的冷漠气息,仿佛方才一切浓烈的情绪都是她的幻觉,是她看错了,也听错了。只有那声音真真切切地回荡在耳畔,变得很淡很淡,仿佛是天边的一抹冷云,风一吹,就消散得无踪影。

  “韶光,你真的很让本王失望。”

  风送进来点滴雨珠,打在脸颊上,她感到些许寒凉。

  然而就是在这风里面,有些事情仿佛也随着那突如其来、而后又要转瞬而去的雨,渐渐地、渐渐地磨灭掉了。

  韶光望着他的身影,心里面酸涩难抑,忽然很想伸出手去拉他,却怎么也无法动弹。

  她知道,他的目标一直都很明确,一旦有了想法,绝不拖泥带水。这恐怕就是身居兵营多年锻造出来的狠厉和决绝。杀伐决断,只要出手就毫不犹豫,也绝不留情,以至于……连人世间最纯粹的真心都忘记了,忘记了自己的,同时也不再信任别人的。

  而今他们之间明明是这样近的距离,何时却变得如此疏远和陌生。

  轻骨竹伞还没干,立在一侧,油毡纸的伞面上晕染着或浓或淡的水渍。他仍保持着背对她的姿势,走下台阶的那一刻,那嗓音再度淡淡地响起,“你真的是变了。”

  他道:“若是从前,你怎么会如此直接地拒绝?甚至是连余地、连后路都不要了……是什么让你变得这么决绝?或者也可以说,是什么让你这么毫不犹豫地想要跟麟华宫、跟我,划清界限?”

  亭阁外的雨已经停了。那合欢树早早地就开了花,花瓣飘在风中,像是谁幽然的叹息。

  是她变了吗?或许更多的,却是他从未真正相信过她。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韶光低下头,忽然明白了方才拿起轻骨竹伞时,从指间传到心底的一抹哀伤和悲凉。

  总是在阴谋和算计里面相遇,又总是在阴谋和算计里面错过,他们终于还是要这么擦身而过……

  四月十七日,司宝房女官韶光因破坏宫规,被革去六品女官一职,贬谪为低等宫婢。

  四月十八日,罪责加倍,韶光被发往掖庭局。

  上面的悉数罪名和惩处,都是由宫正司的宫婢报出来的,罪名都没来得及在司籍房那里登记。十八日宫正司直接来了人,甚至连一句解释也无,就将她的腰佩收走了。

  司宝房现在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活计要操持,又何来破坏宫规一说?不过这旨意是从麟华宫直接下来的,没有人敢去置喙。但司宝房里面的很多人都十分不解,一向不插手宫局之事的晋王,缘何忽然这般针对一个小小的女官,还惩罚得这么狠?

  韶光收拾包袱离开司宝房的时候,并没有惊动旁人,因此身边只有一个小妗,连个送她的人都没有。

  素白的绢裙,简单的发髻上只有一枚纯银发簪,包裹里面就装着几件衣饰,很有些布裙荆钗的味道。所幸现在已经是回暖的时节,不算寒凉,否则睡在掖庭局的通铺上,倒是会非常遭罪。在她离开的那日没有下雨,要不还真是有些应景了。

  推开绣苑的门扉,外面刺眼的阳光扑面而来,韶光抬手挡了一下,就见小妗挎着包袱跟着走了出来。

  “主子,奴婢跟你一起走。”年轻的宫婢咬着唇,这样决绝而笃定地道。

  韶光看着她,脸上不禁浮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我已经朝局里面请了旨,一人担责,该是不会累及房中伺候的婢子。你且安心留下来吧。”

  小妗的眼睛一红,眼泪就在眼眶里面打转,“主子,难不成你要扔下奴婢了?”

  韶光叹了口气,“此去掖庭局,能否有机会再回来,都未可知。即便是有被赦免的可能,少则或许也要一两载。你又何苦跟着一并受牵连呢?”

  小妗一听,泪珠就掉了下来。她使劲地摇头,“可是奴婢已经打定主意要跟着主子了,这样,主子身边也好有个知冷知热、一道说话的人。主子带奴婢走吧。”

  韶光看着她,宫中多年,身边也不是没有过伺候的宫婢,然而昔年,那些人死的死、走的走,到后来索性也就淡了。她早已经习惯了一个人。

  再想说些什么,这时候,后面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一道清亮的女音,“你就带着她吧,难得有这么个忠心的丫头。”

  韶光回眸,绣苑外的回廊里,不知何时多了几道身影:绮罗、青梅、司衣房的琉璃和司药房的半夏,还有宫正司的紫苏、忍冬……各色锦缎的宫裙,在廊内花树的映衬下摇曳缤纷,端的是婀娜多姿。

  “你们怎么来了……”

  回廊里站着的,都是昔日的同僚和知己。

  绮罗这时候挽着双臂走了过来,脸上含着笑意,微扬着下颌,仍旧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那贬谪的旨意下都下了,来个人送送,总不会怎么着吧?倒是你,居然隐瞒着消息,还想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当司籍房是吃干饭的!”

  韶光有些失笑,又有些无奈地敲了她一下,“多事。”

  “谁让你说也不说一声的。”绮罗扁了扁嘴,瞧见她怀里的包袱,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挂不住了,眼圈一红,道:“怎么弄成了这样?晋王不是一向都很青睐你的吗?为什么突然就这么狠?你去找过汉王了吗?若是他肯出面……”

  未等她说完,韶光就拽了拽她的胳膊。绮罗哽咽着,将后面的话悉数都咽了回去。

  这时候,后面的几个女官也都围拢了过来,言语安慰间,无不是长吁短叹。众人感慨着宫中情势莫测,本就是聚少离多,眼下却生生要分开了。

  “此一去不知时日,多个人在身边照应着,总比一个人强。”青梅拉着韶光的手,眼睛也有些红,“带着她吧,也省得我们担心。”

  小妗含着眼泪,在一侧使劲地点头。

  韶光看着面前的几个人,那些心疼的、舍不得的、难过的心绪,都含在每一句话和每一个表情里,连不善于表达的青梅都是。绮罗拉着她,不愿意放手,却又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她心里面忽地一软,温暖的东西在里面悄然滋生。

  就这么一会儿的光景,天色就比刚才沉了很多。乌云遮挡住太阳的光线,天际渐渐阴沉下来,眼看着似乎要下雨的样子。

  韶光与她们话别,而后,朝着身畔的小妗轻声道:“走吧,这里距离掖庭局还很远呢。”

  小妗睁大眼睛,一瞬间露出欣喜的表情,她嗯了一声,迈着欢快的步子跟了上去。一直到走出去老远,她才想起来,回头感激地朝着那些女官们鞠了个躬。

  风吹起纯白的绢裙,前方的那道倩影,摇动的裙裾若雪。前来的这些女子都不能再送,只得不舍地目送着两人离开。绮罗望着望着,瞧见小妗道谢的动作,忽然就哭着笑了,“这丫头,都去掖庭局了,竟然也这么开心。记着,替我们好好照顾她!”

  喊声回荡在宽阔的回廊,一声声的回音此起彼伏。

  韶光高高地一扬手,那脊背挺得很直很直,步履走得极稳。她就这样顺着抄手游廊拐了个弯,消失在众女官的目光中。

  掖庭局在宫城的最西面,顺着广巷走出去,紧挨着用以运送蔬果柴薪等采办货物的厨城门,是犯妇及其亲眷和内局中谪罪之人的发配之地。里面的人做的都是宫中最繁重和低贱的事。譬如平素的浆洗和洒扫等,尚算是其中很简单轻松的,劈柴、饲养牲畜、清理粪便等活计,也都在职责范围之内。

  经过几座殿前广场,穿过湖西坊,经过桂宫,出了广巷外的雍门,甬道的尽头就是掖庭局。

  殿阁前的匾额是新漆的,被前日的雨水冲刷得油亮亮的。里面是宽敞的二进院,后面则连接着一大片的敞屋,住着的都是一些奴婢和宫人,她们各司其职,终日做着最单调和最枯燥的事务。

  又回到了这里,依旧是暮春的季节。

  韶光望着那高悬的灯笼和灯笼上面贴着的字,简单的雕栏画栋上只錾刻着最朴素的花纹,没有彩绘和烤蓝壁画。

  里面的垂花门和假山都还保持着原貌,均是前朝时候留下来的,一应建造和布置,一如往昔风貌。像这样的雕饰,比起内侍省宫局中的其他几部,不知寒酸多少。然而这一处宫殿却是宫城中年头最久的。历朝历代,在还没有宫闱局的时候,掖庭局就在了,经历过多少王朝更迭,一直延续至今。

  暴室的管事早已换了一拨,不再是原先的老人。她见到进门的两人,不由得吊着嗓门大声呵斥道:“哪个是贱婢韶光?”

  小妗一听,就想上前反驳,却被韶光一把拉住胳膊。小妗咬着唇,有些屈辱和委屈地看着她。

  韶光摇头,“奴婢在。”

  “何罪名?”

  “破坏宫规。”

  管事的宫婢蹙了蹙眉,而后嗯了一声,照着登记册子比对了一下,朝着身侧的宫人摆了摆手,连眼皮都没抬,“都带过去吧,先在马圈那里伺候着。”

  管事宫女的意思,是让韶光她们伺候宫中的马匹。

  没有任何逗留,韶光两个人径直被带到最北侧的一片敞屋,旁边就挨着饲养皇家御马的马圈。

  虽只隔着两道围栏,那边却是花梨木隔挡,用编织得十分齐整的稻草席子铺地,每一扇小门儿里面,都是一匹极好的骏马,毛色鲜亮,膘肥体健。这里平素由掖庭局的宫人一手打理,小隔间的圈里,连一点马粪和杂草都不能有。

  有宫婢正在给马匹刷毛,领路的宫人前脚过去,小妗后脚跟上,扑面而来的一股味道,让她忍不住掩鼻。

  “这里是御马监的一部分,都是皇家的中等马和劣等马。上等马则一律养在南苑,不是你们这些贱婢能够接触得到的。但仍需小心伺候,倘若哪一匹掉毛或是生病了,小心你们的贱命!

  “往北是主子们的遛马场,那边都是开阔的地带,你们这些贱婢绝对不能过去。惊扰了主子,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往东则是通往明湖岸畔殿阁的广巷,更不能向那路迈出一步,否则就是左脚杀,右脚发。你们已经被发配到了掖庭局来了,再度发配,就是往央河小筑守皇陵了。掂量着自己的贱命!”

  那宫人一口一个“贱婢、贱命”的,这样颐指气使地叙述罢,朝刷马的奴婢吩咐了几句,就摇头晃脑地走了。

  刷马的宫婢直接塞过来一柄刷子,让韶光和小妗两个人即刻上手。小妗瞧见面前那壮硕高大的骏马,足足高过她两个头,不禁有些怕,却被抓着硬是往前,不小心踩翻了一侧的水桶,弄得刷马的污水浑身都是。

  几个奴婢见状,无不嘲弄地大笑。

  这样折腾了一下午,直到晚膳时分,她们才被带去住的地方认门,然后又回到马圈那边,学着如何给马喂草料、往马槽里放些新鲜干净的水……

  到了戌时,宫城里面就开始掌灯了。高悬起来的琉璃宫灯发出柔和的光晕,将湖西坊外的石板道照耀得一片迷离。

  掖庭局里面的宫人睡的都是通铺,关上门,屋里面又潮又闷的,墙角里都长着霉。若是下雨天,屋顶还有些潲雨,就会长出些蘑菇,白白的,露出头儿来,有一股很难闻的味道。

  直到深更半夜,她们才回到住处安歇。

  小妗早已累得筋疲力尽,刚一沾枕头,顿时感觉浑身酸疼。

  韶光打来一盆热水,将巾绢沾湿了,翻开小妗的手掌,轻轻擦拭着上面的血泡。

  刷马用的刷子很硬,刷在马身上,必须使上大力。一下一下,顺着马鬃的方向,动作要一致而连贯。这样下来,没等刷完一匹马,胳膊就酸都不行,手掌心也被刷子磨得破了皮。

  小妗一见此,就要坐起来,却被韶光按了下去,“歇着吧。累了一下午,好好缓一缓。”

  小妗咬着牙,眼泪顿时就冒了出来,“奴婢过来是要伺候主子的,居然让主子反过来伺候奴婢……奴婢真是太不中用了……”

  “到了这儿,哪还有什么主子、奴婢之分。”

  能挨得住,也就算是相依为命了,坚持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韶光又换了盆水,简单的梳洗后,将衣衫褪下,叠整齐了,才爬到通铺上躺下。许久都没有碰这么重的体力活了,四肢疼得像是要散架了似的。

  平躺在硬邦邦的床榻上,将胳膊放平,不禁叹慰了一声。

  这个时候,同屋的几个奴婢都睡下了。好些人也是刚来没多久,都不适应这里的日子,日日累得浑身乏力,几乎是沾枕头就沉沉睡着,还发出一阵阵轻微的鼾声。

  桌案上只点着一盏蜡烛,小妗侧着身子,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小声地问她:“白日里刚来那会儿,主子为什么不让奴婢去跟她们理论呢?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主子好歹曾是司宝房的典级女官。”

  若是报上了名号,是不是就能分配到轻一些的活计?小妗不禁这样想。

  韶光睁开眼睛,望着天窗外那一轮高悬的月亮,声音很轻很轻,“年节的时候,一些新晋的宫婢因为犯了小错,被暂时发配到这里。其中有很多人自恃家底殷实,以为终有一日会离开,根本没将掖庭局的管事放在眼里。里面就有几个管事特别不喜的,来了没多久,就被遣去专门负责洒扫宫城内的积雪,只是扫了区区几次,十根手指就被冻得废掉了,再也无法回到殿阁里面伺候。”

  在这个地方,想要折磨一个人,有的是办法。根本不用亲力亲为那么费神。

  小妗瞪圆了眼睛,有些惊诧和后怕地捂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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