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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想和村庄说说话

  村子,在哪?白云下,树梢上,土地中,瓦片里,流水畔,山岩间。随处可以观澜、触摸、遐思、怀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老家,那个扎了根,走再远,也走不出的狭小的词语,一辈辈的延长着触角,去汲取生命的水源。

  想和村庄说说话,已经好久好久了。至于这个好久,有多久,我不能确定了。应该有一段白发的长度,也许是一个远行者的背包的厚度,更或是一座坟茔的高度。天天,月月,年年,竟也不觉得村子老,反倒是,娃子们高了,上学了,懂事了。新媳妇,一个,一个的进了村,挺起了大肚子。那些,以前一起上山放羊,下沟摸鱼,爬树掏窝,夜里偷瓜的小伙伴,不知觉中成了家,当了爸,还有的,当了爹。日子咋就这么容易流淌呢?眼一闭,一睁,一天就过去了。隔壁年轻的28岁的堂弟,眼一闭,没有睁,突发心梗,就走丢了。

  人,会丢,每年都会丢一个,几个,有老,也有小。生死,也就两个字。但,心中梗咽的是,那些还没有盛开就枯萎的花朵,阳光虽好,却呼吸不了春风的惬意。甜,是一种幸福的味道;苦,也是一种生活的味道。万物的平衡才是生存的基本,此消彼长,阴阳相合,潮起潮落。

  东西,也丢,村子里的许多物件也找不到了。它们去了哪里?是谁偷了呢?一时间,竟也寻觅不到影儿,嗅不到气味儿。这一丢,会把村子的灵魂丢了吗?我有时候会担心,会长吁短叹。我只能在记忆中一遍遍寻找,寻找那些模糊且清楚的影像。每个人行走江湖都有自己的装备。村子的盛衰,一样有许多的东西可以写进历史。

  月光下的麦场消失了。一个个叽叽呀呀的石磙,一盏盏挑起的马灯,一个个快乐奔跑的小屁孩,一首首栓在牛鞭上的民谣,一声声浸润着露水的家常话,一瞬间,都看不见,听不见了。一夜间,就在一个晚上,我就找不到了。还有,一把把明如月牙的镰刀,木制的架子车,长着尖锐的长牙的钉耙,形若梳子的长长的木耙。它们过时了,腐朽了,可以走进生产的博物馆了。这些物体,都是父亲的相思,一辈子的交情,说什么,一时半刻都是难以割舍的。它们是一个时代的见证,父亲,是那个时代的光荣获奖者。

  生产队的那口大油锅,摇呀摇,也不知道摇到哪去了。喷香的芝麻,在碾子里汇集着,是在开会吗?那只蒙着眼睛的骡子,背着沉重的套子,一步步地数着夜晚的深度,一圈,一圈……队长腰间的那杆老烟枪,斜斜地,别在麻绳腰带上。他的旧棉袄上沾满了油点,犹如一块毕加索的画布。我不喜欢队长的那杆烟枪,有一次,我淘气着试着抽了一口,呛的我咳嗽了一个冬天。他张着满口的黄牙哈哈大笑,那样子,活像队里那只褪毛的老瘦马。油锅里厚厚的香油渣才是我的最爱。好日子都是一天天积累起来的。那口慈祥的慢性子的油锅,总是在我的梦境里摇晃着,像母亲的摇篮。抽一个手指,紧紧地贴着锅底,顺势一刮,香醇的芝麻油沾满了手指,将手指往嘴丫里一抹,那个香味,是我的童年里最幸福的回味了。

  那些白白的羊群呢?还有那些一只只低头贪婪地咀嚼着青草的牛呢?以及一个个赤条条的小牧童呢?蝉鸣的午后,我找不到这组美丽的画面了。

  阳光吐着炽热的舌头,舔着村子的每一片树叶,每一棵小草,每一条河流。孩子们赶着白白的羊群,骑着慢腾腾的牛群,下地了。水渠的堤岸漫长而宽约,羊,牛,都是自由的,没有了缰绳的束缚,没有了呵斥,它们随意地散步,吃着草。孩子们更是快乐,一个个赤裸裸地,像一只只肥嫩的鸭子,在水中钻上钻下。水,多么的清澈,水底的沙石隐约可见,一条条受惊的小鱼,在孩子们的身旁穿来穿去。这样的午后,没有担心,没有压抑。岸上的那只长着最长胡子的羊,多么像一个哲学家呀!我那时,心中觉得它好有智慧,它迷瞪着眼睛看着我们,阳光下的树荫披盖在它雪白的身上。多么惬意的午后,多么有光明的午后,多么有憧憬的午后。无边的田野,葱绿的仿佛一块无暇的翡翠,云朵倒影在清凌凌的河水里,被激起的朵朵浪花,敲碎了,锻造成一块块或大或小的白色,不知是云朵,还是羊群。忽然间,那头少了一只牛角的大黄,“嗷嗷,嗷嗷”地叫唤起来,不觉中,夕阳悄临树梢,牛背驮着夕阳,牧歌赶着炊烟……

  然而,如今,我发现,农村的孩子现在不会玩了。现在的孩子一个网络游戏就是一个世界。父母走了,把牵挂留下,其实也把风险留下。他们的希望在虚拟的空间里渐渐变成失望。孩子们的天空是缺失的,我感觉到他们的可怜了。贫穷不会让人滋生懒惰,反而,富有会让一些关切变得荒芜。我们需要的是什么?

  屋檐下的蜘蛛网没有人用它来粘蜻蜓了,找不到一根马的尾巴来套树叶间的夏蝉,滚动的铁环谁还把它推起?谁又在星空下数着星星,听着牛郎织女的故事?谁在月亮地下,偷偷地闯进勾着豆芽腰的老大爷的瓜地?这些经典的乡村活动,早已失去了发现者。是孩子们没有了想象力吗?还是,我们原本就封杀了开展这些活动的区域,甚至是彻底地破坏了我们赖以生存的村子。成千上万袋的化肥,成千上万瓶的农药,成千上万瓶的除草剂,成千上万棵入侵的杂草,我们的村子的高度在渐渐地升高,但是,人口的密度在慢慢地降低。原本就萧瑟的村子,只有到了年关,才可以聚集所有的欢笑,才可以闻到真实的幸福的味道。年,这个村子唯一还保留的盛会,足以吸纳收藏所有的喜怒哀乐了。那时的家才是完整的,那时的村子才是完美的。

  村子,我也是你的孩子,虽然,现在我已经长大。村子,你是老了,还是更加年轻了?请你,告诉我!这一次谈话,不是隐蔽的,是敞开的,是坦荡的,是彻底的。这是我的真心话。我有的时候,真的不希望你变得很富有,我情愿看见草房里暖暖的亲情的灯火,也不想看见如今高大的楼房里衰老的皱纹,还有一个个孤单行走的背影。我一直在思考,远行,是不是可以最终摆脱贫困,还是我们走向富裕的一个过度,一个桥梁。当那些行走在异乡的脚步,厌倦了漂泊,终有那么一天,土地最沉重的呼唤,穿越了重重山脉,练练赤水,我当突变成村口一棵苍郁的大树,像所有的父辈一样,静静地观察着每一个从我身边走过的故事:美容店的二丫、厨师班的栓子、电子厂的冬生、大学生雨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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