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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种植希望那天

  我们种植希望那天

  我一直以为午夜奇迹只是爷爷的一个恶作剧,现在我明白那是他给我的许多礼物之一。他拒绝让残废妨碍他,他种下了时间或距离都不能够拔掉的一种东西:全面接受生命给你的幸福,蔑视途中一切障碍。

  我们种植希望那天,我把五颗种子埋在泥土里,然后坐下来等西瓜出现。

  我们刚迁居法国,妻南丝和我在一个宁谧的八月下午把东西从箱子里取出来,忙碌地把租来的公寓布置好,成为我们这个背井离乡的家庭的居所。我们的三岁孩子克莉尔坐在我们脚下,翻着图书。亲友都在万里之外,她对摒挡箱子的生活显已厌倦。

  “请读这个给我听,”她一面说,一面把一本薄薄的蓝色书籍朝我推过来,褪色封面的书脊上印着“讲法语乐趣多”。这本书是我小时候说法语长大的爷爷的,我父母不知从哪儿把它找了出来,让我们带来。

  克莉尔指着一页,在一首古老法国儿歌“你知道怎样种卷心菜吗”的乐谱底下有些线条画。有人用蓝墨水笔把卷心菜三个字划掉,写上“西瓜”!

  “爸爸!是你干的吗?”克莉尔问,头抬起来,一脸惊骇神色。我们最近才说服她不要在书上写字,然而她却找到了父母说一套做一套的证据。我告诉她那是我爷爷写的。

  “爸爸!”这可真的把她搞糊涂了,“你爷爷为什么那样做?”我坐下来把故事讲给她听,心思沿着一条破旧路回到内布拉斯加州。

  “就快到了,是不是?”我妹妹维姬在我家那辆一九五四年福特旅行车的后座上问。这是我们开车西行到我们爷爷奶奶家去的旅程中最后、也是最颠簸的一天。每年夏天,一连几个星期,维姬和我都玩个尽兴──扳弄旧水泵看看有什么虫子从水里爬出来;在后院设计放烟火;把帆布搭在两条晾衣绳上,藏身下面躲避正午的太阳。

  我们才把车开进他们的车道,奶奶就从后门奔出来迎接,爷爷一瘸一拐地走过草坪,然后用强壮的双臂搂抱我们。

  爷爷年轻时是个有为青年,当过农夫、教师、牧场主人,二十六岁成为参议员。他青云直上,但四十四岁时严重中风,从此终生行动不便。中风后,他在我还在享受童年时学会了乐天知命,并没有因为险些丧命而觉得生命多么可怕,反而因此深信生命是多么宝贵。他充满生趣,维姬和我争着跟他玩。

  每天早上,我们挤进爷爷的车,驶到邮局去。一路上他不断唱着胡闹的儿歌逗乐我们:“哈罗,布朗妈妈,你进城去干吗?”最好玩的是到“八十”去,那是爷爷勉力才能保留下来的唯一一点儿农地,其余的不是卖掉了就是被人收回,以支付他养病那几年的账款。维姬和我爬上谷仓里的干草棚,爷爷在下面的旧牛栏发出呼呼声,令我们捧腹大笑。

  “我将来也要做农夫,”有天下午爷爷坐在桌前玩单人纸牌游戏,我神气地宣布。

  他把纸牌一张放在一张之上,问道:“你会种些什么?”我突然想到一个许多人喜欢的消遣──把西瓜子用力吐出,越远越好。“种西瓜好吗?”我问。

  “啊,那是我从来没有种过的作物!”他褐色的眼睛顿时发亮,他把纸牌放在一旁,“我们得赶快下种。”

  那是八月中旬,白昼已越来越短。不久我们便收拾行装,驶回维基尼亚上学去。

  “那咱们现在就去,”我从坐位上跃下,说道,“咱们要怎么做?”

  “首先,”爷爷说,“我们需要种子。”我记得曾经在玛丽姑姑的冰箱里看到过一片西瓜,连忙跑出门外,穿过院子到她家去。转瞬间我便回来了,手里拿着五颗黑瓜子。

  爷爷提议在房子后面阳光充足的一处地方下种,要种在一处我可以很容易看得到西瓜苗向上长的地方。

  我们走出屋外,走到一棵大橡树的荫下。“种在这儿,爷爷,”我说,“西瓜长的时候,我可以背靠着树看漫画书。那再好也没有了。”

  “到车房去拿锄头,”这是爷爷唯一的反应。他然后向我示范怎样把泥土翻好,把种子排成半圆形种下。“不要太挤,”他轻声说,“让它们有宽敞的地方生长。”

  “现在该做什么?爷爷。”

  “现在是最困难的部分了,”他说,“你必须等待。”整个下午我都在等,差不多每个钟头我都去查看我的西瓜,每次都再给瓜子浇水。实在难以相信,到了晚饭时间,它们仍没发芽,可是那块地已是泥泞一片。吃晚饭时,我问爷爷它要多久才长出来。

  “也许下个月,”他哈哈大笑道,“也许会早一些。”

  第二天早上,我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看漫画书,突然,我想起了那些种子。我迅速穿上衣服,跑到外面去。

  “那是什么?”我细看橡树下,心里很奇怪。然后我才认出是个“西瓜”!一个圆圆的大西瓜躺在清凉的泥土里。我很得意。“哇!我是个农夫了!”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西瓜,而且是我种的。

  我刚恍然那不是我种的,爷爷就从屋里走出来。“你挑得一个好地方,康拉德,”他轻笑着说。

  “哦,爷爷!”我说。然后我们马上串谋拿这西瓜去捉弄别人。早餐后,我们把西瓜放进爷爷汽车的行李厢,到镇里去给他的老友看看,他孙子一夜之间种出来的奇迹——他的朋友都让我相信他们深信不疑。

  那个月稍后,维姬和我爬上旅行车后座,闷闷不乐地回东部去。爷爷从车窗外递给我一本书。“上学用的,”他一本正经地说。几小时后,我把书翻到他写下“西瓜”两字的那一页,爷爷的另一个玩笑逗得我哈哈大笑。

  克莉尔拿着许久以前那天爷爷给我的书,静听我说这故事,然后问道:“爸爸,我也能种种子吗?”

  南丝望着我,我们一起打量了那些等待我们把东西取出、堆积如山的纸箱。我正要说“咱们明天就去种”,却顿然省悟我从没听过爷爷说这样的一句话。我们出发到市场去。在一家小商店里,金属架上放满种子包,克莉尔拣了一包保证会开鲜艳红花的种子,我又买了一袋盆栽土。

  走回家的途中,我想到我所种的那些种子。我这才明白到,爷爷本可以用一连串令我失望的事实来回应我童年的勃勃兴致:西瓜在内布拉斯加很难长得好;不管怎样,那时才下种已经太晚;在浓荫下种植西瓜会白费心机。然而他没有那样做,却只是要确保我会发出那声“哇”,初次体验到那份惊喜。

  克莉尔飞奔上三段楼梯,回到我们的公寓。几分钟后,她就已经在厨房洗涤槽前,站在椅子上给一个小白瓷花盆装上泥土。

  我把种子撒在她伸开的掌心里时,初次感受到爷爷花的一番苦心。他在那个八月下午偷偷回到镇上去,买下市场上最大的西瓜。那天夜晚我熟睡后,他动作不便地把西瓜取下,忍痛弯腰,把它恰好地放在我的种子上面。

  “种好了,爸爸,”克莉尔打断了我的回想。我打开洗涤槽上方的窗子,她把花盆放在窗台上,把它挪来挪去,直至找到最好的地点。“好,快生长!”她命令说。

  两三天后,一阵“它们在长了”的大叫声把我们吵醒了,克莉尔领我们到厨房去看一盆小绿芽。“妈妈,”她得意地说,“我是个农夫了!”

  我一直以为午夜奇迹只是爷爷的一个恶作剧,现在我明白那是他给我的许多礼物之一。他拒绝让残废妨碍他,他种下了时间或距离都不能够拔掉的一种东西:全面接受生命给你的幸福,蔑视途中一切障碍。

  克莉尔满意得眉开眼笑,我看到我爷爷的喜悦在她生命中种下了新的根,这就是最大的奇迹。

  沃尔曼试金石

  我把这句话叫做沃尔曼试金石。生命充满块块的障碍,但燕麦片粥里的小块、哽咽时喉咙里的小块和乳房里的肿块,都是不相同的,我们应知道其中的分别。晚安,老薛。

  感到愤怒?在做蠢事之前,请试用……

  那是一九五九年的夏天。我在一家度假旅馆里找到一份差事,在旅舍当夜班服务台值勤员,兼在马厩协助看管马匹。旅馆老板兼经理是瑞士人,他对待员工的做法是欧洲式的。我和他合不来,觉得他是一个法西斯主义者,只想雇用安分守己的农民。我当时二十二岁,大学刚毕业,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有一个星期,员工每天午膳都吃同样的东西:两条维也纳小香肠、一堆泡菜和不新鲜的面包卷。我们受侮辱之余,还得破财,因为伙食费是要从薪金中扣除的,我非常愤慨。

  整个星期都很难过,到了星期五晚上十一点钟左右,我在服务台当值,上夜班的查账员刚来上班。我走进厨房,看到一张便条,是写给厨房的,告诉他员工还要多吃两天小香肠及泡菜。

  我勃然大怒。因为当时没有其他更佳的听众,我就把所有不满一股脑儿地向夜班查账员薛格门?沃尔曼宣泄。

  我说我忍无可忍了,要去拿一碟小香肠及泡菜,吵醒老板,用那碟东西掷他。什么人也没有权要我整个星期吃小香肠和泡菜,而且要我付账。老天,我非常讨厌吃香肠和泡菜,要我吃一天也难受。整家旅馆都糟透了,我要卷铺盖不干,然后去蒙坦拿,那里的人连听也没听过小香肠和泡菜,喂猪也不会用那些东西。我这样痛骂了二十分钟,整段独白都是放声大喊出来的,还不时用蝇拍打在桌子上,脚踢椅子,不停诅咒。

  我大吵大闹时,沃尔曼一直安静地坐在凳子上,用受伤的眼睛看着我,他这样受伤不是没道理的。他曾在奥斯威辛纳粹德国的集中营待过三年,最后死里逃生。他是个德国犹太人,身材瘦小,经常咳嗽。他喜欢上夜班,因为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既可沉思默想,又可享受安静和宁谧,更可以随时走进厨房吃点东西——他要吃多少维也纳小香肠和泡菜都有,这些对他来说是很珍贵。此外,又没有人命令他做这做那。在奥斯威辛集中营时,他一直梦想过这样的日子。他上班时唯一见到的人就是我——每晚破坏他美梦的人。我们值班的时间有一个钟头重叠。

  “听着,富尔钦,听我说,听我说。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里吗?不是小香肠和泡菜,不是老板,不是厨师,也不是这份工作。”

  “那么到底我的问题在哪里?”

  “富尔钦,你以为自己无所不知,但你不晓得不便和困难的分别。若你弄折了颈骨,或者没东西吃,或者你的房子起火,那么你就的确有困难。其他的都只是不便。生命就是不便,生命充满块块的障碍。

  “学习把不便和真正的困难分开,你就会活得长久些,而且不会再惹像我这样的人烦恼。晚安。”

  他挥手叫我去睡觉,那手势既像打发我,又像祝福我。

  我有生以来很少这样给人当头棒喝。那天深夜,沃尔曼既踢了我一脚,又使我茅塞顿开。

  此后三十年来,每逢我遇到压力,被人逼得无路可退、快要因愤怒而做出蠢事时,我脑海中就会浮现一张受伤的脸孔,问我:“富尔钦,这是困难还是不便?”

  我把这句话叫做沃尔曼试金石。生命充满块块的障碍,但燕麦片粥里的小块、哽咽时喉咙里的小块和乳房里的肿块,都是不相同的,我们应知道其中的分别。晚安,老薛。

  芳 邻

  从不浇水

  吉布斯医生看上去跟我所认识的其他医生完全不同。每次见到他,他总是穿工装裤,戴顶旧草帽。他的笑容和那帽子很相配:满是皱纹,饱经风霜。吉布斯医生要不是在救人命,就是在种树。他的家园占地一点六公顷,他的目标是让这块地渐渐变成树林。

  这位内心仁厚的医生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派信徒,但是从不给新植的树浇水。我问他原因,他说浇水会令植物的根长不深;不给树浇水,树就必须长出深根去寻找水分。

  他植了棵梁树,不但不浇水,还每天早上都用报纸卷成棍子拍树干,发出“砰”、“啪”、“砰”的声音。他说目的是要让那树打起精神来。

  吉布斯医生如今已跨鹤西游。我漫步经过他的家园,望着他二十五年前栽种的树,见到那些树都健壮又稳固。

  我两三年前也种了些树。我天天拎水给树浇水,给方圆八米内所有的树浇水。现在,这些树都要我细心周到地服侍、呵护。每当冷风吹来,这些树必定不断摇晃,树枝沙沙作响。

  吉布斯医生种的树可不会这样。它们从艰苦和匮乏所得到好处,似乎是不可能从舒适和安逸中得到的。

  我每晚就寝前必定去看看两个儿子。我看着他们小小的身躯,感到生命就在那里面起伏。我常常为他们祈祷,求上天保佑他们一生顺利。但最近我一直在想:“是应该改变祷文的时候了。”在人生旅途中,无可避免会遇到风霜。

  我知道自己孩子一定会遭遇困苦,因为人生总是荆棘满途。我要祈求上天让我儿子的根长得够深,什么狂风暴雨都打他们不倒。

  殷切期望

  一天早上,我正在老家探望父母,雷蒙上门来向我父亲借车。雷蒙在维修下水道的部门工作,是出名的百事通,假如你需要有个人替你办好某件事,例如把闯进屋顶阁楼的浣熊赶走,或者找寻种蘑菇最好的地点,认识他肯定有好处。雷蒙是名副其实的万能泰斗。

  他高中毕业不久就加入市政府工作。他不升读大学是因为负担不起学费。后来他跟高中时代就已相恋的女友结婚,迁到城外一幢小房子去住。

  他们夫妇生了个女儿。这个女儿上学之后,像旋风一样震惊全校。她每一科的成绩都是甲等,到毕业时获推选代表全体毕业生致告别辞。她没钱进一流大学深造,幸而俄亥俄州有家大学渴望吸收优秀学生,不但录取她,还为她解决了学费的问题。

  雷蒙每个月都向我父亲借车一次,开去探望他极引以为荣的女儿。常有邻居在街上截停雷蒙,向他询问女儿的近况。许多人都很关心她,鼓励她。有些人面对如此殷切期望,也许会受不了压力而崩溃,她却更奋发向上。

  她早就领悟了一件事,而这件事是一般人往往要活大半辈子才明白的:人家对你期望殷殷,实在是求之不得,那代表人家对你有心。期望是祝福,而不是诅咒。

  许多伟人都是因期望而产生的。

  荒漠甘泉

  春天某日,我在父母家附近散步,经过某个邻居的院子,看见他正在清理地上的枯叶枯枝。他朝我走过来想跟我聊天,我忐忑不安,因为二十年前我们已反目成仇,不相往来。

  这位邻居以前很尖酸刻薄。老实说,是个卑鄙小人。有一次我走过他的草地,他竟然拿起铁铲向我扔过来。第二天,我用装满水的气球掷中了他。

  他向警察摩洛克投诉。摩洛克贴出公告列举我的罪状,然后在我家的前院找到我。他停了巡逻车,下车朝我走过来,伸出又大又厚的手搭在我肩上,望着我的眼睛说:“掷得好,”原来他也不喜欢那位邻居。

  自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跟那位邻居交谈。但是现在他向我走过来,并且把手伸出。我们谈起藏红花,以及其他报春植物。二十年前他动不动就发脾气,现在却温文有礼,简直是脱胎换骨。

  我跟父亲说了这件事。父亲说,那邻居在他母亲去世之后发觉自己孤单寂寞,从此对人和蔼可亲。他醒悟到不应该向孩子扔铁铲,而应该邀请他们进屋去喝牛奶、吃饼干。如今他的院子也许有些地方稍微破败,却比从前可爱得多了。

  我从某本书看到,人的性格在五岁就大致形成。某个人长大到五岁,你细察他的行为,往往能预知他长大后会成市井之徒,还是发明治癌新法的专家。所以,必须在孩子五岁前就纠正他的行为,否则你最好马上开始储钱作为保释金。那本书是这样说的。

  我没有照那本书所说的去做。我有两个孩子,但我不要杞人忧天。况且,据我所知,曾在人生之旅中半途改弦易辙的人,比比皆是。

  在《圣经》中,先知以赛亚曾讲述上帝怎样在荒漠中创造甘泉,加入种种前所未见的事物例如以爱心取代原有的憎恨。我在这里要告诉你,世上真有这种甘泉,有一年,开春藏红花开放之时,我就踏进过一个甘泉。

  父亲的戒指

  我十六岁生日那天知道了父亲的一些事,从此我们的父女情不一样了。那是一九六五年夏天,当时我们住在宾夕法尼亚州的梅卡尼克斯堡,爸妈和我刚举行过平淡的家庭庆生会。

  父亲从餐桌旁起身,叫我跟他进入他的书房,对我说:“坐下,你已到可以驾车的年龄,有些事应该让你知道了。”接着他递给我几张纸,我看到上面满是他写的字。“我要你看看这个,这样你就知道你的根在哪里了。你要继承的东西不一定样样都通过血统遗传。”他在我对面坐下,等我看下去。

  我很快就知道,那七页手稿是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服役回来后不久写的。关于他战时的经历,这些年来我点点滴滴听过一些,但他从不多谈,在我面前尤其少提。我只知道我父亲阿瑟?安东尼?布雷西一九四〇年从军,一九四二年在科雷吉多尔岛被日军俘虏,在日本战俘集中营关了四十个月。他在那段日子里受尽我想象不到的苦难,当年戕害他健康的那些疾病,例如痢疾、疟疾、脚气病、糙皮病、坏血病等,到如今还在折磨他。他依然常做噩梦,但他可以放下过去的伤痛,而且以倡导争取退伍军人权益而知名。

  他是我的英雄,但到那时为止他没跟我说过什么他战时的遭遇,我在无比欢乐的金色童年时代更根本听不到这些事,因此我没有心理准备会看到他记述的这件事。

  故事开始就说:“斯金纳可以说是个死人了。我站在吕宋岛日军战俘营的有刺铁丝栅栏前,看着我少年时代的好友蹒跚向我走来,他脏得要命,看得出为多种疾病所苦。他其实已死,只是爱闹的天性尚未离开他的躯体。我真想转过脸去,但我不能。他一双呆滞无神的眼睛盯住我不放。”

  我爸爸和斯金纳叔叔霍华德?威廉?艾尔斯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好朋友,一起逃学,一起去附近山上游荡,一起约会女孩子。毕业后他们应募入伍,乘同一条运兵船去菲律宾。斯金纳是在巴丹半岛沦陷时落入日军之手的。爸爸一个月后被俘。

  皮包骨头

  爸爸从战俘传闻中听说了恶名昭彰的巴丹死亡行军。有个集中营里每天有将近四百个来自巴丹的战俘丧生,爸爸心想再也见不到他童年时代的朋友了。后来有一天,他获悉斯金纳在附近一个集中营的“病区”里。

  向日军请求去另一集中营探望朋友简直是找死,因此爸爸志愿做勤工,希望他那组有一天会经过斯金纳的集中营。果然如愿以偿。他问日本看守:“我能不能去病区看一个人?”他们给了他一面插在竹竿上的白旗和一张通行证,告诉他:“走慢些,把旗举高,不然会被开枪打死的。另一只手高举通行证,否则要挨棍子。”

  病区分两部分:一区和零区。有望康复者进一区,等死的进零区。斯金纳在零区。

  爸爸靠在围绕病区的有刺铁丝栅栏上,呼唤他朋友的名字。他等着其他战俘以接力方式传送这个名字。然后,从病区里有个像残骸般的人体慢慢地、痛苦地走出来。爸爸起初认不出他。

  那憔悴人体用刺耳的声音说:“阿蒂?斯金纳倒在栅栏上双手抓住铁丝以免倒下。”

  他们上次见面时,斯金纳的体重达九十七公斤,如今他皮包骨头,只有三十六公斤,患了疟疾、阿米巴痢疾、糙皮病、坏血病和脚气病,苦不堪言。有一段时间营卒给他吃烧焦的米饭和木炭止泻,但没效。眼下他又因口腔和咽喉疼痛,不能吃喝。他不能自己洗澡,营卒又不愿替他洗,他浑身疥疮。

  痛苦岁月

  那时是下午三点钟左右,静悄悄的,碧空万里,骄阳似火。我父亲只获准和斯金纳待五分钟,而五分钟快到了。爸爸用手指摸摸围在脖子上的颈巾大结。大结里藏着他最喜爱的珍品──一枚小小的中学毕业纪念戒指。爸爸念高三那年打了几个月零工,赚了八元七角五分美金,就买了那戒指。毕业那天,他把戒指拿出来给斯金纳看,为那戒指十分自豪,誓称永不割爱。被俘后他冒着重罚的危险,把戒指藏在颈巾内。这是爸爸可以联想好时光和出头之日的东西,支撑着他渡过难关。

  他站在栅栏旁,心怦怦跳,飞快往四周瞥了一眼,没有望见营卒,便迅速解开大结,把戒指递过栅栏,说:“这是你的了,斯金纳。说不定你能用这个换点东西。”

  “阿蒂,”斯金纳说,准备把戒指推回去,“你应该自己留着,可能有一天你自己用得上。”

  父亲不肯收回戒指。其实他当时已染上痢疾、疟疾、脚气病,体重轻了大约十公斤,而且他无从知道情况还会恶化到什么程度。六个月后,爸爸给拉去马尼拉附近造机场。劳役之苦把他拖垮了,他被送入“病区”,熬到战争结束。

  在那些痛苦岁月里,他一直惦记着斯金纳,不知道斯金纳是否还能活下来。答案恐怕不言而喻。

  但斯金纳熬过去了。我父亲走后,他回到睡觉的地方,把戒指藏在地板下以免营卒发现。

  几个星期前曾有个巡逻零区的营卒似乎十分同情斯金纳。

  他打量一下斯金纳,说了句粗话,把半支纸烟和一根火柴留在栅栏边。

  朋友给的

  我父亲去探望后翌日,斯金纳冒了个大险。他决计对那营卒寄予信任,朝营卒做了个手势,从栅栏间把戒指递给营卒。营卒问:“值钱吗?”

  斯金纳答道:“很值钱。”他说想用戒指换些可以让他活下去的东西。

  “从哪里弄来的?”

  斯金纳耸耸肩膀说:“朋友给的。”

  营卒随即把戒指放入口袋,走了。

  事后不久,有一天那营卒丢下一些东西,随即大步走开。斯金纳拾起一个小包,里面是磺胺药片。后来那营卒又来过几次,每次都带些东西:一小篮抗坏血病的莱姆果、裤子、夹克、香蕉、腌萝葡、牛肉罐头。

  后来又有卡其短裤、衬衫、鞋子、颈巾,有一回还带来二十包纸烟。斯金纳用纸烟向其他俘虏换米饭。

  斯金纳终于能吃东西了,体重不再下降。他吃了三天莱姆果,口腔溃疡大为好转,可以咀嚼食物,不久就有力气自己洗澡了。

  斯金纳拿到爸爸所给的戒指之后三个星期,病情好转,三个月后转入“康复区”,获得较好的口粮。他体重一上升到六十公斤便申请做工。

  绕了一圈

  菲律宾光复后,爸爸获悉斯金纳叔叔幸免于死。两人都回到家乡。

  “阿蒂,”斯金纳强忍着眼泪说,“据我所知,我是唯一活着离开‘零区’的美国人。你记得你在栅栏边跟我话别的时候吗?从来没人像你那样看我的。我祈求上帝再也不要让人那样子看我。当时你的眼睛在说:‘我再也见不到活着的斯金纳老弟了。’”斯金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爸爸心跳加速,因为他当即知道里面是什么。那是一枚与他的中学毕业纪念戒指一模一样的复制品。

  斯金纳望着窗外,脸上浮现回忆的神情。“那枚戒指,阿蒂你……它……救了我的命。我许过愿要给你买一枚新的,这就是。”

  接着,这个当年千方百计逃学的斯金纳突然笑道:“可别弄丢了,老友!我是花了十七元五角买来的。”

  看完父亲的故事,我走过去坐在他大腿上,紧抱着他哭了。后来他走到书桌旁取出一个灰色小珠宝盒。那枚戒指就躺在里面一层层天鹅绒中间。我迷惘地取出戒指,戒指里圈刻着姓名缩写AAB,外圈镶一颗红宝石,周围刻着芒特卡梅尔中学和一九三八年等字样。

  “这就是要传给你的东西,”他激动得声调紧张,“我不是英雄。我只是做了别人也会做的事。”

  一年后我毕业,爸爸把那枚戒指给了我,我一直戴到结婚。婚后几年女儿出世,是早产儿,头几天她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时候,那枚戒指帮我鼓起了勇气。多年后,也是这戒指给予我力量在慈父的葬礼上致悼词。

  爸爸卒于一九八九年退伍军人节,其后我们家就一直以自己特有的方式纪念那一天。十一月十一日黎明时分,我从珠宝盒里把那枚有点变色的戒指套在右手中指上,然后和我丈夫取出放在卧室衣橱里的美国国旗,在我家的正墙前升起。

  节日过后我将戒指收好,等待有一天传给我女儿,让她可以追思她外祖父,提醒她我们所有人内心都蕴含着勇气和关怀。

  如何分辨你何时富有

  哈维·麦克凯

  多年来,我曾忘了孩提时在船坞上所学到的经验,只是尽我所能地积极钻营钱。

  现在,我重新学会了这一切。我希望自己能有时间暂离繁琐的工作,享受一下他人的成就,尽兴过每一天的生活──如同西瓜的果肉,然后学着将剩下的东西丢掉。

  当我还是生活在明尼苏达州的小孩时,对我而言,西瓜是非常美味的水果。我父亲的一位好友伯尼,是一位成功的蔬果批发商,他在圣保罗经营了一家大批发店。

  每年夏天,第一批西瓜进货时,伯尼都会打电话来,爸和我便会到伯尼的批发店。我们坐在船坞边缘,双脚悬荡在水中,小声吞咽下我们快流出的口水。

  伯尼拿出开山刀,劈开了第一颗西瓜,递给我们每人一大片,然后坐在我们身边。接下来,我们全埋首在西瓜中,大口吃着鲜红、多汁、坚实、几乎无子的瓜肉,然后再丢掉西瓜皮。

  我父亲向来认为伯尼是个很富有的人。我总以为,因为他是名成功的商人的缘故。多年后,我才了解父亲欣赏伯尼会利用财富的能力,远胜过他的财产本身。伯尼知道如何暂放下工作,跟朋友一起大谈西瓜的精华部分。

  我从伯尼身上学到富有是一种心境。我们有些人,不论拥有多少财富,却连闲下来吃西瓜的时间和自由都没有。有些人的钱虽只足够糊口,却非常富裕。

  如果你没时间坐在船坞上悠闲地悬挂双脚,大口咀嚼生活中的小乐趣,你的工作可能已经控制了你的生活。

  多年来,我曾忘了孩提时在船坞上所学到的经验,只是尽我所能地积极钻营钱。

  现在,我重新学会了这一切。我希望自己能有时间暂离繁琐的工作,享受一下他人的成就,尽兴过每一天的生活──如同西瓜的果肉,然后学着将剩下的东西丢掉。

  总之,我是很富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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