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拜 访

  ……现在,我和我的朋友都迟疑地站住。在我的面前,是一座院落的黑色大门。

我的朋友伸出手去,快要挨近生锈的门环时,又缩回来了。他回过头来看我,呈露

着那样困惑、苦恼的脸色,似乎正面临着什么不幸。接着,他做了一个可笑的鬼脸,

轻轻地问:“怎么样?”

 

  这一次拜访是他提议的。我们在一个悠长的、艰苦的八年之后,又回到这个大

城来了,我们惊异着这个城市的巨大改变;当幼年时的朋友偶而重逢,我们惊异着

各自巨大的改变。于是,我们谈起许多年前的一些事情。当我们面对过,而且也正

面对着鲜血淋漓的人生,童年在我们的回忆中,是亲切、灿烂而动人的。那以后,

是狂热的少年时代,在民族的灾难面前,我们真诚而努力地贡献我们的热情,抛开

了学校的课本,四处奔走,组织集会,参加浩荡的游行行列……自然,这一切是已

经过去了。但是,当我们现在谈到时,仍旧有着说不出的感动。我们相互说起那些

已不知去向的友人,最后,当我问起那个时候曾经被我们每一个人都悄悄地爱着的

叫做江叶的少女时,意外的,我的朋友告诉我,她就住在城外,并且,他提议,不

妨去作一次冒昧的拜访。我自然同意了。我们大都愿意享受这种——就说是“罗曼

蒂克”吧,以好奇和激动,去看望一个十年前被我们悄悄地爱过的、勇敢而热情的

少女。

 

  在路上,朋友——我一直忘了介绍他的名字——周大杰向我述说着江叶的情况。

他们曾经在路上偶然遇见过一次。她苍老了,她曾经使我的眩目的奇异的火焰,已

经熄灭了,他说,她现在只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妇人”。——她是带着一个孩子在

街上买东西时,与周大杰遇见的。

 

  我沉默地听着我的饶舌的朋友的述说。他的夸张的形容好几次使我忍不住发笑;

而这笑声并不能表明我的快乐。我的朋友自我述说着那个少女巨大的变化,而他似

乎忘记他自己,十年前那么顽皮、活泼的少年,现在已经是周大杰先生:一个机关

里的小公务员,一个“妇人”的丈夫,和一个孩子的父亲。而我,虽然现在我还是

一个流浪汉,而当我现在思索着这一些“现实的残酷”的时候,说明我已失去了少

年时单纯幼稚的欢乐了。

 

  现在,高高兴兴地一口气跑完了近十里路,我们反而迟疑了,周大杰甚至不敢

伸手敲门。是什么力量阻止他?我们相互沉默地望着,站了一会。回过头去,黄昏

正好:灿烂的落霞,在蓝天上涂抹着瑰丽的色彩。远山,树丛,茅屋,池塘……都

静默着。晚风掀起稻田中金黄色的波浪。在寂静中,我的面前的一颗大树,发出轻

微的呼喊。

 

  “怎么样?”周大杰第二次问,微微提高了声音。

 

  我生气地看他一眼,举手轻轻地敲门。门环发出凝重、喑哑的声音。

 

  没有回答。

 

  半晌,这一次是周大杰敲门,敲得很重。“谁呀?”我们听见有人走过院落,

门打开了,一个穿得很破乱的中年妇人站在我们面前。她显然是一个女仆。

 

  “找哪个?”一点没有礼貌地询问。

 

 

 

  我和我的朋友又相互看了一眼。周大杰告诉她,我们来找“江小姐”。

 

  “江小姐?这里姓张,没有什么姓江的。”那个女仆粗鲁地回答,门几乎就要

关上了。

 

  但是,从门的隙间,我看见了一张脸从院内一个窗口伸出来,向着我们这边张

望。是的,那是已经有一点苍老了,但我还是认得那张脸,因为我认识那一对还是

很大的眼睛。“什么人哪,刘妈?”那张脸问。同时,我听见里面有个小儿的哭声。

 

  “江叶!”我几乎就要喊出来了。我鲁莽地推开了那个女工,向院落里跨进了

一步。我正预备开口说话的时候,那女工打断了我。她大叫:“跟你说过了,这里

姓张,没有什么姓江的!”我已用不着回答,那张脸突然有着惊异和快乐的表情

(那是如此奇异地混合在一起),告诉了我它已经认出来站在这里的是什么人了。

 

  “呵!”那脸发出尖锐地呼喊:“马莱,还有——”她看清了在我后面走进来

的周大杰,“大杰!……刘妈,刘妈,引他们进来!”

 

  那女工惶惑地看着我们,接着歉意地笑笑:“呵,你们是来找太太的。”她说

着道歉的话,引我们走向院落。

 

  一个妇人从门里迎出来,一面在扣着长衫肋下的纽扣。在她背后,一阵风似的

跟着三个孩子,从她身后探头向我们望,如同一个巢里面的三只小雀。屋内传出来

更大的小儿哭声。“想不到,马莱……呵,房里坐,马莱,你看……”她显然是慌

乱了,招呼着身边的孩子中最大的一个:“去,大傻,去招呼妹妹。”

 

  我们在房里坐下了。这间屋,如所有的乡下的屋子一样,是潮湿而阴暗的。仅

只靠天井的那一边,有着一个钉着木格的窗子。四边的土墙已经有一些颓落了,露

出竹篾。左面的墙上,有着一张六寸大的照片,光线太暗,辨不清那是什么人。屋

内有着只有乡下才看得到的庞大、坚固、古老的木床,和一张污黑的歪倾着的方桌。

大床上有一个正在啼哭的婴儿。女主人慌张地跑过去,露出胸部喂着奶;一面回头

为我们张罗着茶水。

 

  我们接过女工为我们递过来的茶杯。我环顾,感到了某种局促和不安,这是在

拜访之前没有想到的。而且,虽然我先前就知道她已结了婚,有了孩子,但在这个

小屋内,我仍有着惊异和凄凉的感觉。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马莱?”女主人询问。我听得出她的声音有一点颤抖。

我简单地答复了她。她抱起婴儿,正面坐在床沿上。在这个阴暗的屋内,我不能好

好地看清她,但感觉这是一个陌生的妇人。她,这个妇人,使我温柔的回忆变得凄

凉而黯淡。

 

  我们沉默着。这沉默是生硬而痛苦的。女主人忘记了收回她的笑容,忧郁地凝

视我们。周大杰低头长久地玩弄着那只粗糙的茶杯,我躲避女主人的凝视,想起了

十年前的欢乐,和一些久已忘却了的细小的故事……火热的场面,风雪夜的奔走,

激情的歌唱……那些青春的诗。现在,那时候最出色的女郎就坐在我们面前——以

另一种身份。我觉得,我是走进了一篇小说中间,痛切地感受了时间鞭子的抽打……

“我们九年不见了,不是?”

 

  “是的,整九年。”

 

  “时间过得好快呵!”女主人叹息:“这九年,你过得好么,马莱?”

 

  我自然过得不好,我简略地说了一点我的情况。接着,问起她的情况。

 

  “我么?”她凄苦地笑:“你看见的,就是这样……许多话,一时也无从说起。”

 

  我们又沉默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我们是生疏的。我感到这一次的拜访

是不必要的,我们不能得到什么,除了失望和痛苦。我想告辞,却又一直犹豫着,

如一种什么力量拉扯着,没有开口。

 

  女主人也显然地感到了局面的僵硬,她低头喊一直惊异地望着我和周大杰的三

个小孩:“来,喊伯伯,喊马伯伯,周伯伯。”

 

  孩子们畏缩,害羞,不肯喊。

 

  “他们的父亲呢?”周大杰问。

 

  她望着周大杰,似乎不明白他的问题。接着,她又望着孩子们。

 

  “死了!”好久后,她轻轻地回答,垂下了头。

 

  “死了?”我不自觉地惊问。在说出口后,我就知道我的发问是愚笨的。

 

  “在一年前,”她抬起头,用异样的音调回答。我看不见,但感觉到了她的眼

泪。“敌人投降前两个月。”

 

  暮色下沉,屋内更暗黑了。女工掌着油灯走进来,将灯放在桌上后,又在我们

的沉默中退了出去。

 

  “他是做什么事情的?”周大杰借着桌上的灯点燃了烟,递了一支给我。

 

  “一个军官。”

 

  在油灯的暗弱的黄光下面,这阴暗、古老的土屋,是有了另外一种气氛。我们

渐渐地不再感到窘迫。女主人轻言细语地谈了这九年中的她的经历:战争初期,像

那时候的多数年轻人样,她是狂热而感动,抛弃了幸福的家,投奔到此方;因为工

作的关系,认识了一位军人,发生了爱情,结婚不久,有了孩子。因为战争的变化,

她随着丈夫,移到了华中,胜利前两个月,他,那个军官,在一种极端残酷和壮烈

的情形下面,死在另一种战场上。

 

  “因为孩子太多,和一点别的原因”,她压抑着激情,低声地说:“我无法继

续工作,回到了这边。现在,看起来,像一个贤妻良母了。”沉默了一会后,她抬

起头来,“对我失望了么?”我没有回答,我不能回答。点燃了第二支烟。

 

  “这八年,”她说,“对我是一个艰苦的磨炼……现在,因为孩子,只有暂时

守着。有时候,心里,苦得很。只要孩子有个交待,我还要再走出去。”

 

  她的热情的低微的谈话,她的在油灯下抱着孩子的姿态,和她的经历,使我们

因久别和别的原因而来的距离,渐渐缩短了。她对我,已不是一个生疏的主妇,而

是,像九年前一样,仍是我的亲切的友人;我想到,先前以“罗曼蒂克”的心情来

拜访她,因为她的苍老而失望,是一种罪恶。

 

  我站起来,走近她,问:“还记得九年前的许多事情么?”“忘不了!”她点

头,“回到这个城市来时,我很激动,是希望着什么,期待着什么的。但我发觉这

个城市给我的只是冷漠。老朋友也都不见了,——仅只在街上遇见一次周大杰。我

也就不大出去了。每天黄昏就这样坐在这个阴暗的窗口。”“还有过去的那种豪情

么?”

 

  “相信我!”她语调是坚强而痛苦:“还是像九年前一样,帮助我!”

 

  我们站起来告辞,她将熟睡的孩子放在床上,掌着灯送我们穿过院落。田野已

溶化在黑暗中,一片寂静。她伸出另一只手来:“那么有空再来玩,我——寂寞。”

我紧紧地还握她的手。“再重复一次,”她沉重地说,金色的灯光,摇晃在她有一

点苍老、沉毅的脸上,“相信我,帮助我!”

 

  当我想回答一点什么的时候,眼睛突然湿润,就放开了她的手,走了。

 

  她将手上的油灯高举,为我们照路……194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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