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初学记
那天早晨,上学路上下起了雨,我返回家拿雨伞。再到学校时,已经迟到了。大门口站着四位“红小兵”,两男两女,检查红袖章。我说,我不是“红小兵”,没有袖章。他们不让我进校门,质问我为什么不是“红小兵”。我说,组织上说我爸爸有历史问题,不让我参加。他们说,哦,原来你是黑五类呀,你从那边进吧。不远处,围墙塌了一个豁口,但还有一人多高,他们让我从豁口翻墙进去。我没动,他们也不理我,直到第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响了,他们嬉笑着看看雨中的我,锁上校门走了。
我没回家,打着雨伞在大街上溜达。我走进新华书店,书架上空空荡荡,1966年夏天之前出的书都没了。我一本一本地翻柜台上的书,曾伯伯说:“回家吧,店里没你爱看的书了,都拉到造纸厂了。”三马路有个小人书铺,一分钱看一本,我摸摸兜里有零钱,走了进去。看到放学时间,我回家吃饭; 到了上学钟点,我又背着书包到这儿看书。书铺还出租小说,一本书交一块钱押金,看一天一分钱。我借了两本小说,马克·吐温的《汤姆·索亚历险记》和《哈克贝里·芬历险记》,到文化馆阅览室里看书,看完后又借了《一千零一夜》、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凡尔纳的《格兰特船长的儿女》。期终考试过后,老师给我家带纸条,告我半个月没上课。父亲问我,你为啥旷课?我说明原由,父亲默不做声,他翻了翻我书包里的课本、语录本、“老三篇”说,从明天起,我教你念书。
父亲取过《初学记》,拿过一个算盘:“这是你的国文、算术教材,每天我教你读一点钟书,打一点钟算盘,只要你学会了,随便玩。”父亲让我包上书皮,他说,《初学记》是唐玄宗命徐坚等人为皇子们写文章检索事典临摹文体编的书。父亲取出《大唐新语》翻到卷九,让我念:“玄宗谓张说曰:‘儿子等欲学缀文,须检事及看文体。《御览》之辈,部帙既大,寻讨稍难。卿与诸学士撰集要事并要文,以类相从,务取省便。令儿子等易见成就也。’说与徐坚、韦述等编此进上,诏以《初学记》为名。”又让我把司义祖写的《初学记》点校说明(中华书局,1962年第1版)念了一遍。父亲说:“今天国文课的作业是,《初学记》有多少卷?分多少部?又分多少子目?你以此书为日课,先把子目背下,两个礼拜读一卷,随手记下生字、词语,过后查字典,注音、释义,依叙事、事对、赋、诗、赞,循序诵读,不懂即问,一年读完,捎带把《幼学琼林》和《古诗源》再读一遍,学有余力,再看闲书。”父亲一边喝茶,一边教我打百子,他说:“加、减、乘、除都学会了,能打我这么快,小学算术就可结业了。”
读到《初学记》第六卷“地部(中)”的“渭水”“事对”中有“垂钓”“投钱”二典,“文王遇太公于渭滨,皤然皓首,持竿垂钓。文王得之,灼若祛云而见日,霍若开雾而观山。”我问父亲:关中渭水长约千里,姜太公钓鱼的“渭滨”究竟在何处?父亲说,不远,我领你去。父亲带我在溪河找到了姜太公钓鱼台,还带我游鸡峰山、五丈原、大散关、金台观,在水光山色中,给我讲姜太公、秦文公、诸葛亮、陆游、张三丰的故事。天气好的时候,父亲让我放下书本,和同学们去游山玩水,他说:“山水草木,人情世故,游戏玩耍,生活百态,都是书,有字书易读,无字书难读,能从无字处读出书来,才算不隔。”
我上中学那天,父亲写了一张条幅,挂在我的床头:“冬夜须养浩然气,夏日宜读无字书”。
(原载于2004年7月22日《南方周末》阅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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