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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曾伯伯

  读书人仰慕虚名,实不可取。古人云“图虚名而居实祸”,堪称忠言。家有宝藏,坊间淘得秘籍善本,唯恐同道不知,有明珠暗藏之叹,日久心痒难忍,或置于书架炫耀,或四处吹嘘,唯恐外人不知。待同道知晓,欲借读几日,又露难舍之态。勉强借出,不出三日,便朝思暮想,倘若逾期不还,更有抓肝挠心之痛,遂两日一催,三天一讨,交情顿失,斯文扫地。

  曾伯伯,从小在旧书铺当伙计,公私合营后,在新华书店车站口门市部当店员。曾伯伯嗜书如命,雅好明清笔记野史,收藏颇丰,先父与其常有往来。曾伯伯谦恭和蔼,谈吐斯文,待客热情,有伙计旧习,唯生性吝啬,为人诟病。

  曾伯伯常去西安为书店进书,每次都要逛旧书店,若淘得好书,逢人便吹嘘一番。1965年冬天,曾伯伯淘到一部同治年间刻印的《批本随园诗话》,品相极好,他请我父亲和一些好友到他家看书,先声明只许看,不许借。这部书在他家书架上摆了好久,有一天,单位领导借走了这部书。

  后来,我父亲一去书店,曾伯伯就唠叨此事,埋怨领导不还书,他也不好意思催讨。我父亲拍拍他的肩膀说:“活该!”

  父亲用烟盒纸亲制借书单一叠,用小夹子夹好放在书架上。上写某年某月某日某某某借某某某书某本借期几天几日归还,借书人、借书日期、书名、册数、还书日期、借书人签名处空着。父亲借书,必填借书单,还书后索回,贴在这本书的读书笔记上; 外人来借书,父亲便让人家填写借书单,他怕把借书单弄丢,晚上,再登记到“书刊往来账”上。

  1964年冬,曾伯伯借走马建忠《适可斋纪言纪行》一册,借期七日。第七天未见还书,翌日,父亲手书一纸,命我去曾家索书,曾伯伯不在家,我空手而回。礼拜天,父亲带我逛街,在茶馆遇见曾伯伯。

  寒暄过后,说起还书一事,曾伯伯赧颜,说是四日前去西安出差,把书丢在火车上。父亲笑道:“丢就丢了吧,你若早说,何必费我两行笔墨?”

  曾伯伯家的藏书从不外借,他有一本自编书目,因请我父亲抄写,父亲录了一本底稿,想看哪一本,约好时间,到曾家看书。曾伯伯沏好茶,奉陪甚殷。父亲读书一目十行,摘录时用速写文字,回家后再做整理。父亲笑问曾伯伯:“老兄把书当何物?”曾伯伯歉意道:“来之不易,自当珍惜。”父亲揶揄道:“你把书当女人。”

  1966年破“四旧”,抄家之风迭起,邻家哥哥带领“红卫兵”抄走曾家藏书五麻袋,运至学校。父亲听说后,命他带我携书目去学校核对。我在书堆中找到了曾伯伯借我父亲的《适可斋纪言纪行》,径自带回。父亲抚书叹道:“物归原主,天不欺我,天不欺我。”父亲说,这些书都是珍品,不能毁坏,劝他领我去学校把书运回家。父亲一一登记,藏在邻家的阁楼。抄家风过后,父亲将书如数还给曾伯伯。曾伯伯挑出三本书赠我父亲,父亲婉言谢绝,拿出曾伯伯的借书单,撕成两半,笑道:“我只留下了这本书。取之无道,老兄包涵。”

  (原载于2004年2月26日《南方周末》阅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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