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梁老师
我读小学三年级时,梁老师教我语文。他不到四十岁,已有五个孩子,师母没有工作,操持家务,侍候七十多岁的公婆,他家只有梁老师一份工资,住房也紧,生活很清苦。
梁老师教过我三姐、二哥,我姊妹六人,三人受教于他。我父亲送他一副对子,上联“范家子弟,半数受教梁……”,下联“梁氏子孙,读书全靠范……”,横批“礼尚往来”。父亲的下联并非大话,梁老师祖孙三代爱读书,家贫,从不买书,自结识我父亲,便开始借我家的书读。三姐放学后,递上梁老师还的书和一张借某书的纸条,父亲便把他要借的书包好装到三姐的书包里,嘱咐她明日到校后先把书交给梁老师。后来是二哥和我担当梁老师借书还书的差事。
梁老师借书,总是提前一两天归还,还回来的书都用报纸旧画报包上书皮,不揉、不皱、不涂、不卷边折页,干干净净。遇有疑难,便用铅笔工整地写在纸条上,夹在书里,随书带来,父亲有问必答,复信随新书附上。梁老师的长子和我二哥同班,女儿和我同班,他俩常到我家玩,但梁老师从不许孩子们私自借我家的书,孩子想看哪一本书,说给他,由他写条借阅。他女儿见我书包里装了一本《牛虻》,借回家读,梁老师看见,领着她来我家把书还给我,再向我父亲借。他怕孩子们私下借书把书弄丢了,坏了梁家的信誉。
愈是小心,愈是出错。梁老师晚上躺在床上看《彩楼记》,睡着了,书掉在地上。师母半夜把孩子撒尿,一泡尿全撒在书上,待她发现,书已湿透半本,急忙捡起来放炉台上烤,又沾了煤灰,烤干后的书皱皱巴巴,有一股臊味。梁老师起床看见后,气得大喊大叫:“你把书糟蹋成这样,让我怎么还?”师母眼泪汪汪,吓得不敢说话。正是寒假,梁老师买来纸,花了半个月时间用小楷抄完一本《彩楼记》,每半页十二行,每行二十字,画上版框,按线装书的款式装订成册,还给我父亲。他向我父亲说过逾期未还的原委,特致歉意。父亲很感动,抽出一部《明人杂剧选》说:“这本书送给你了,《彩楼记》也送给你了,抄本我留下,作个纪念。”
“文革”中,父亲住“牛棚”,梁老师每个星期必去看望我父亲。一次闲聊,梁老师问我父亲:“先生住在‘牛棚’,有什么念想?”父亲说:“我什么也不想,就想吃一碗葫芦头。”梁老师立即回家,拿饭盒到饭馆买了一碗葫芦头给我父亲送去。父亲说:“你真是急性子。”梁老师问“: 先生想吃一样东西和我想看一本新书是一样的心情,吃不到嘴,心里惦着,是吗?”父亲抹抹嘴,大笑:“我现在只有吃的念想了。”
(原载于2004年3月11日《南方周末》阅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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