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牛棚”说书
1968年夏天,父亲住“牛棚”,一日三餐,我去送饭。
“牛棚”设在金陵河边,挨着牛奶场,东风吹来,能闻见牛圈的臊味,也算是名副其实。早晨,“牛鬼蛇神”排成两列在院里跑步,臂上戴着半尺多宽的白袖章,上面用墨汁写着各人的罪名,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整齐的口号:“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低头认罪,重新做人。”然后,他们列队请罪。门禁森严,“群众专政”队员在大门口检查饭盒,馒头掰成四瓣儿,稀饭用勺子搅和几遍,见无夹带,才把饭盒送进去,父子只能隔门相望,说几句平安家话。
父亲白天到河滩劳动,晚上写交代材料、挨批斗,劳动的地方离城十里地。中午,我顶着骄阳步行一小时去送饭。工地管束不严,监管人员检查罢饭菜,就让我送过去,父亲吃饭的时候,我和同学小飞到河里游泳。放下饭盒,父亲到河边筛沙子,他的脸晒得通红,抬大筐把肩膀上压出两条红红的印子,虽显疲惫,但精神很好。玩到下午4点,父亲催我回家,他问我,《水浒》看完了吗?我说,才看到梁山好汉劫法场。父亲指着河对岸说,那边就是法场。河水把对岸冲刷成一人多高的沙崖,岸上长着一片茂密的柳林,连着一望无际的菜地和稻田,河水和沙崖之间有一块三四十米宽的草丛,那是我们逮蚂蚱、捉蛐蛐的地方。过了几天,小飞不跟我结伴送饭了,他爸被公安局抓走了。我父亲说,他爸是现行犯,巷子里出了“反标”,查来查去,查到他头上了,怕是凶多吉少。
那个夏天,是“演义”和“公案”的季节,我一气读完了《隋唐演义》《说岳通俗演义》《三侠五义》《杨家将演义》《施公案》《彭公案》。父亲说:“天凉快了,该收收心了,身处乱世心不可乱,你每天读上八页《四部精华》,经史子集各读一篇,不求通达,熟悉书目、作者,对诗文略有印象即可。”
伏天,父亲没到河滩劳动,他的毛笔字写得好,专案组让他帮着抄材料、写标语和大字报。会议室里,有一张乒乓球台,白天,他独自伏案抄写,送饭时,我可以直接送到屋里。父亲吃饭时,问我书念到哪儿了。我说,上午念了《晋楚鄢陵之战》《孔子世家赞》、刘向的《善谋》、柳子厚的《与韩愈论史官书》。父亲问我有什么问题,我说,今天读的四篇,《古文观止》都未选入。父亲点点头说:“《古文观止》不选诸子文章,不选诗赋,选本范围小,篇目也少,本是蒙学读物。自昭明《文选》问世,后代选家迭起,选本杂芜,读者难择良本。遇上好的选本,开卷有益; 遇上差的选本,贻害尤深。不是每个读书人都有时间和条件遍读名家全集,读选本是不得已的选择,也是必需的阅读过程,因此,鉴别选本的优劣,便成了读书人面临的一大难题。《四库全书》卷帙浩繁,毕其一生难以通读,也无必要,此集用意严慎,选文精当,披沙沥金,可窥全豹,算是不错的选本。凡选本皆有得失,若与其他选本参读,拾遗补阙,自能甄别。”
那年雨水多,洪水常常涨满河床。洪水退后,沙坑积水一人多深,我和同学们常来玩水。小飞说,明天市里开公审大会,我爸要判刑了。我问他能判几年,他摇摇头,哭了,指着岸上的沙崖说,明天那里要枪毙人,不知道有没有我爸。我说,我们劫法场吧,救你爸爸。小飞木然无语。晚上我去送饭,说起这件事,父亲神色凝重,摩着我的头,叹了一口气说:“还是‘反诗’的年代,但已不是劫法场的年代了。”
(原载于2004年7月29日《南方周末》阅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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