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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吴山夜话

  雨后的清晨,寒意料峭,一辆解放牌卡车拉着我们这支学生垦荒队,开了一个多小时,来到吴山脚下的新街公社庙川大队。天空泛着水晶般的蓝色,路边的草叶上挂着露珠,群峰竞秀,溪流清澈,草木繁茂,彩蝶飞舞,与喧嚣的城市相比,这里宛如仙境。

  汽车停在木桥边,我们背着行李上山。离村子不远的一片核桃林里,有几间破瓦房,原是生产队的仓库,租给我们暂住。廖大哥和打前站的王老师正准备做午饭,我刚放下行李,他就递给我一条扁担,让我跟王老师去挑水。沿林间小路下山,行五六分钟,即到河边。王老师用大桶,我用小桶,一担水约有六十斤,回程坡陡,要歇两次。王老师五十多岁,因解放前在市政府工作,“文革”中挨过批斗,后来不让他教书了。挑水回来,同学们已分好了住处,铺好了床,我的行李还在树下。廖大哥把我的行李提到厨房的里间,放在王老师床上说:“你在厨房帮灶,每天干什么活儿,听王老师安排。”我铺床的时候,一抖床单,掉出一本《九三年》,廖大哥捡起书说:“你到这儿是劳动来的,不许看书。”他又拉着脸对王老师说:“你看好他,发现他看书你就把书收了给我,你若不管,唯你是问。”

  凌晨5 点起床,烧火熬粥。早饭后,师生上山开荒,我把水缸挑满,下午,我还要挑水、劈柴,帮王老师洗菜、压面条,晚饭后,涮锅、扫地,干完厨房的活儿,天已黑了。王老师被廖大哥叫去下棋,我点上马灯,从枕套里取出一本苏联小说《山冈上的篝火》,正看得入迷,听见门响,书还未藏好,王老师已进来了,他冲我诡谲一笑:“圣上有旨,岂敢不遵?把书给我吧。”他把书放进箱子,关灯睡觉。

  第二天上午,王老师把馒头上了锅,要去供销社买盐,叮嘱我半个钟头下屉。他走后,我从他的箱子里拿出《山冈上的篝火》,一边烧火一边看,主人公奥保林斯基舌战英国海军军官派克尔一节吸引了我。正看得过瘾,闻见一股呛鼻的煳味儿,抬头看表,呀,五十分钟了,干锅了!我赶紧熄火、下屉,竹笼屉已经烧煳了。王老师回来后,见书还在案板上,全明白了,他没埋怨我,把书锁进了箱子。

  我惴惴不安地跟王老师上山送饭,他挑着一担开水,我背着一背篓蒸馍、咸菜,爬到岭上,已是气喘吁吁。天高云淡,放眼望去,只见镇西峰凌空飞峙,巍峨俊秀,大贤、灵应、望辇、会仙四峰,逶迤环列,层峦叠翠,煞是壮观。王老师是此地人,他指点群峰,自豪、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你知道吗?吴山,古称西岳,为雍州第一名山,历代帝王三年一小祭,五年一大祭,每祭必立石刻旨。山下吴岳庙建于隋代,经历朝帝王降敕增修,殿阁辉煌,颇具规模,可惜屡遭兵燹,十不存一。清康熙帝亲书‘五峰挺秀’碑,为吴山众多碑刻中的珍品。明年暑假,我领你把五峰全爬一遍,但你得答应我,这些日子别看书。”我点头应允。

  自此,王老师每晚不再去下棋,洗漱完就催我上床,他熄了灯,坐在床头抽烟、唱戏、讲故事,一直说到我睡着。“我祖父是秀才,乡试不中,后来,朝廷废了科举,断了仕途。我父亲是独子,袭了他的秉性,也是个散淡的人。我自幼受父亲熏陶,嗜书成癖,不思学业,不务农商,守着田产,每日游山戏水,吟诗作对,悠闲自得,神仙一般。中学毕业后,祖父催我去西安念书,想让我将来考大学,当博士,弥补他科举落第的缺憾。我在西安住校念书,无父辈管束,逍遥自在,常逛书肆,以搜购小说词曲为乐事。后又沉迷于秦腔,与一帮票友吹拉弹唱,天天泡戏园子,大学考试两次落榜。抗战胜利那年,我娶了戏班子里的花旦,当年得子。不幸父亲病重,卖尽田产亦未治愈,从此家道衰落,窘困不堪,常常衣食无着。友人介绍我到税务局当文书,未及三月,因上班时看小说被局长辞退。后来在市政府谋到一个文书的差事,又因熬夜看书,上班迟到三次被开除。从此戒了小说,在小学当了算术教员,得以养家糊口。我自幼天分极好,机缘也好,一生失败,皆因嗜读闲书所致。俗言开卷有益,其实并非如此,开卷有害之处甚多。如今谋生艰难,少年应以做事为首务,读书次之。书要拿得起,放得下,千万莫要因书误事……你与我少时性情相同,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原载于2004年9月23日《南方周末》阅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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