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捡书
宝龙手里常有新书,书很杂,线装的经史子集、民国版小说、解放后各出版社的印本,应有尽有。其父是工人,念扫盲夜校才识了些字,连信都不会写,家里哪来这么多书?我感到奇怪。去他家玩过几次后,我才知道,他爸在造纸厂工作,是管纸浆池的班长,造纸厂从物资回收公司收来旧书报化纸浆,他的书,都是他爸爸从造纸厂拣的。
这个发现令人振奋。一天,我央他带我去造纸厂。没下池子的旧书报堆在纸浆池旁边的场地上,高得像小山似的,用绿苫布盖着。我俩在旁边玩,见周围无人,撩起苫布钻进去,苫布底下很黑,一捆一捆的书报压得死死的,看不见字,费很大劲儿才能抽出一本,塞进书包里。抽了十几本,回家一看,全是医书和课本,没有一本小说,沮丧不已。第二次去,我俩带上小刀和手电,把书捆划开,翻出不少好书,一本没有封底的《香飘四季》、一本余冠英的《汉魏六朝诗选》、一本《磨刀石农庄》、一本《中国电影剧本选集》(一)。从此,我俩每去造纸厂捡书,都有惊喜。
过了两个月,我在宝龙家玩,他爸说:“你俩在厂里捡书,有人告到革委会了,主任今天批评了我。以后你俩不要去了,看见干净的书,我拣回几本给你们看。”宝龙不高兴,不吃饭,他是独子,平日娇宠过甚。他爸见状,换了笑脸哄他:“你赵伯伯在物资回收公司管旧书报,造纸用的旧书报都是从他那儿拉来的。我和他说说,你去他那儿捡旧书吧,论斤作价,买下就是了。”
我们挑的旧书,赵伯伯按一毛钱一斤卖给我们。物资回收公司在郊区,公共汽车七站地,一人来回要花两毛车钱。去了几次之后,没捡着几本好书,宝龙不愿去了,我独自去。两毛车钱可以买二斤书,为了省钱买书,我来回步行,去一趟要走两个钟头。学校挖防空洞分下午和晚上两班,晚班从7点挖到10点,我报了晚班。每天中午,都有各处的废品回收店往公司库房送货,吃罢午饭,我就去物资回收公司,在新送来的废旧书刊堆里挑拣,犹如沙里淘金。我把捡来的小说归在一起,和同学们换书;文史类书给我父亲。某日运气极好,捡到一套邓之诚的《清诗纪事初编》,一套隋树森的《元曲选外编》,一本王夫之的《诗广传》,六本书才花了两毛三,欣喜若狂。
父亲把这几册书翻了一遍,神情凝重地说:“你看,扉页上有主人的收藏印‘梅自用’,书页上眉批、夹注、题解、注音比比皆是,批评中肯,字迹清秀,料他也是个细心的读书人。封底钤有闲章‘鬻及借人为不孝’,你可知出典?”我不知道。父亲说:“唐朝的杜暹藏书甚丰,末页自题:‘清俸买来手自校,子孙读之知圣道,鬻及借人为不孝。’看来梅已逝,儿女卖掉了他倾心批阅的书。聚散无时,清乾隆时‘知不足斋’主人鲍以文叹道:‘聚散者,天地万物古今不易之定理也。’若干年后,敢说我的书不会遭此厄运?这位先生的书被你捡到,算是他的造化,九泉之下也该感到欣慰了。”
(原载于2004年9月29日《南方周末》阅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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