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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踏雪寻梅

  大年初二,瑞雪飘飘。父亲说:“你去给赵伯伯拜个年吧。受长辈恩惠,莫要失礼。”我去赵伯伯家,伯母说:“你伯伯去单位值班了。”

  值班室里,赵伯伯在炉子上架个铁丝筚子烤红薯,屋里弥漫着香味,他见我冒着雪专程给他拜年,非常高兴,递给我一只红薯说:“吃吧,我这儿没啥好东西,全是破烂。”我说,您这儿有书,书就是最好的东西。赵伯伯笑道:“你看书是好东西,那是你喜欢,卖书的人把书全当破烂。”大库房东墙上有一扇门,赵伯伯开门领我进去,里面是一间小库房,墙角摞着四只木箱,他打开箱子,里面全是书。“这是我攒下的,这么干净的书,实在舍不得拉到造纸厂。”我翻了翻,找到一套《元曲选》,一本《董解元西厢记》,一本《琵琶记》,这几册书的扉页上都盖有“梅自用”的印章。我十分惊喜,又从箱子里找出三十多册梅先生的藏书。赵伯伯问我:“你爱看这些书?”我点点头,说出了心中的疑惑和我父亲的感慨。赵伯伯说:“你咋不早说,我见过卖书的女人,她原来住在三民街,是我妹妹的街坊,以前在秦腔剧团唱戏,六八年下放到纺织厂,两个女儿,一个在光明眼镜店上班,一个下乡到太白县。去年她改嫁了,搬到斗鸡台住,这些书是她搬家前和破烂一起卖掉的。她的大女儿没跟她走,仍住在旧居。”我向赵伯伯打听梅先生的情况,他说不知道,只知道他老婆唱戏时的艺名叫某某某。

  哦,原来是她,小时候我看过她演的《火焰驹》《花亭会》《藏舟》等好几出戏呢!

  我父亲买下了这三十多册书,日夜检阅,他让我把梅先生的批注摘录下来,抄在一个笔记本上。王和卿有一首小令[醉中天]《咏大胡蝶》,至今不忘:“挣破庄周梦,两翅架东风。三百座名园一个空,难道风流种?唬杀寻芳的蜜蜂。轻轻的飞动,把卖花人扇过桥东。”记得我还抄过王和卿与关汉卿生死戏谑的一段趣事。“王、关同时,王滑稽佻达,常以讥谑加之,关不能胜。王忽坐逝,鼻垂双涕尺余,关来吊,乃以六畜嗓病嘲之,人因戏关云:你被王和卿轻侮半世,死后方才还得一筹。”

  父亲边读边记,赞叹不已:“这些批注征引宏博,见解独到,对品味元杂剧、了解中国戏曲演进史,很有启示。个别论断,不逊于静安先生的《宋元戏曲史》。不足之处在于枝蔓芜杂,未加梳理,注多解少,过于简略。无缘当面请教,甚是遗憾。”

  一天下午,父亲的花镜坏了,镜腿上掉了一颗螺丝,让我去修。我来到光明眼镜店,接活儿的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女师傅。我看着她修眼镜,忽然想起梅先生的女儿也在这里上班,便问她,某某某的女儿在这儿上班吗?她抬头打量我一眼,问我,你找她有事吗?我说,我捡到几本她父亲的书,想还给他。她问什么书,我说了书名,她说,你给我吧,我转交给他。我问,你是他的女儿吗?她点点头。我说,我想亲自把书还给他。她略微犹豫了一下,撕下一张取货单,写下住址递给我。

  傍晚,又飘起了雪花,出了眼镜店没走多远,身上已经雪白。我就着路灯看了一眼纸上的住址,离此地不远,心想,何不去找找他?便踏雪前往。穿街走巷,数着门牌进了一所院子,院中无人,叩开一家问询,他领我走到西厢房一家门口,敲门喊道:“老王哥,有人找你。”主人探出头来,啊,我惊诧万分,开门的竟是王老师!他见我一身白,进屋取了一只鸡毛掸子,掸净我身上的雪,请我进屋。

  “这么大的雪,你怎么摸到我家来了?”

  “王老师,您就是梅先生吧?”他呆呆地望着我,木然无语。我说明原委,他长叹一声:“梅早死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小孩子不懂事,大过年的,你不该来翻搅旧事,扰我的清静。”

  室内逼仄,仅容转身,一床,一柜,一桌,一椅,案头无书卷笔墨,壁上也无字画饰物,简约明净,落寞清寒。火炉上熬着稀饭,炉边烤着馒头,桌上一碟花生,一碟青菜,一只酒盅,半瓶白酒。王老师拽过椅子让我坐在炉边烤火,留我陪他吃饭。我说我父亲很想见他,他摇摇头说:“还是不见的好,天命之年,落魄于此,实在无颜见人。如今书缘已断,心如古井,切莫再提旧事。今晚的事,不要告诉令尊大人。”

  (原载于2004年10月7日《南方周末》阅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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