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歪批《论语》
初中某次考试,语文开卷,写一篇批《论语》的作文,六百字,主题提前一周告知:“《论语》是孔丘复辟奴隶制的反动纲领”,题目自拟。老师摘录了二十多条《论语》章句,写在黑板上,让学生抄下来,批判时引用。记得有“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克己复礼”“学而优则仕”“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回家后,我找出杨伯峻的《论语译注》,把老师让我们批判的章句逐条译出,四天过后,仍不知如何下笔。去问父亲,他看了作文主题和我摘抄的《论语》译文,摇头笑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我心里着急,再问,父亲说:“此书并不可靠,‘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一句的译文就错得离谱。朱子答陆子静云:天下之理,有是有非,正学者所当明辨。或者之说,诚为未当。然凡辩论者,亦须平心和气,子细消详,反复商量,务求实是,乃有归者。如不能然,而但于匆遽急迫之中,肆支蔓躁率之词,以逞其忿怼不平之气,则恐反不若‘或者’之言安静和平,宽洪悠久,犹有君子长者之遗意也。要理解《论语》,不通读几位宋元人的注本,不花两三年时间,怕难长进,至少也要把刘宝楠的《论语正义》读几遍,这是就治学而言。若说批判,那很简单,明天下午开群众会,你去听听,就会批了。”
每个星期天下午两点,居委会的群众学习会雷打不动。家庭妇女多不识字,每次开会,主任先让我母亲念报纸。这天例外,区里派人作报告,此人二十多岁,戴一副眼镜,相貌还算斯文,主任介绍说:“陈同志原是区委大批判组的成员,前年市里推荐工农兵大学生,送他到北京上学,今天,他利用寒假为我们作报告,大家欢迎。”主讲者不看讲稿,开口滔滔不绝:“孔老二在鲁国当官,年俸六万担小米,过着剥削阶级的腐朽生活,孔老二说他‘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是典型的奴隶主生活方式,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劳动人民却吃不上饭。后来他丢了官,为了重新过上奴隶主贵族的生活,他提出了‘克己复礼’反动纲领……”一句一个孔老二,一口气讲了两个多钟头。接着是群众发言,一位大婶放下手里的针线发言:“孔老二就是坏,勾结反党集团搞克己复礼,妄图复辟资本主义,把我们拉回旧社会,我们坚决不答应。”又有几位大婶发言,每人说不上三言五语,多是鹦鹉学舌。
我起身请教:“‘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怎么批?”他扶了扶眼镜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孔老二的朋友千里迢迢投奔他,一定是他复辟奴隶制的帮凶,众多党羽从四面八方而来,他的反革命组织不就扩大了吗?他能不高兴吗?”我又问他:“‘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怎么批?”他说:“孔老二复辟奴隶制的意志非常坚强,你从这句话里看不出他的反革命骨气吗?”
父亲和邻居伯伯下棋,见我和母亲散会了,便问:“学会批《论语》了吗?”我把陈同志作的报告和他怎样批“不亦乐乎”学了一遍,父亲频频点头:“好,好,有水平,虎父无犬子,不知他是哪位先生教出来的。”晚上,我陪父亲在学校操场散步,碰见我的语文老师,他问我作文写完没有,我说没有。老师说:“这还不好写?实在写不出来,找张报纸参照着写一篇也行。”我父亲在一旁听见,走过来说:“您是他的老师,怎能这样教学生?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传道二字,重若千钧,为师者理当慎之又慎,切勿轻言,误人子弟,玷辱师道尊严。”
下乡那年冬天,公社从知青中挑选数人,组织“批林批孔宣讲团”,每人发了一本中华书局“内部发行”的《〈论语〉批注》,白皮,书名中“《论语》”用黑字,“批注”用红字,编者署名“北京大学哲学系一九七零级工农兵学员”,亦用红字。皇皇五百多页,把《论语》逐句批驳,其异想天开之辞,令人叫绝,随手一翻,似曾相识,与数年前陈同志在群众会上的报告如出一辙,心想,说不定他还是本书的一名作者呢。
前些天倒腾旧书,翻出这本“红与黑”封面的《论语》,检阅一遍,忍俊不禁。屈指算来,当年的作者已到了做博导的年纪,想必是桃李满天下了,天道轮回,又到了祭孔和读经的年代,不知他们今天怎样给弟子讲《论语》。
(原载于2004年10月28日《南方周末》阅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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