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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久病成医

  校门斜对面有一家中药铺,五间门面,四扇橱窗。橱窗里有蚺蛇、白蛇、乌梢蛇标本,盘在树枝上,还有虎骨、熊掌、犀角、鹿茸、龟板,还有一只五彩斑斓的锦鸡。放学后,我常在窗前盘桓,留连忘返。屋里传出“咣当”、“咣当”的声响,走进铺子,见老中医在碾药材。“韩伯伯,让我蹬碾子吧。”韩伯伯留着一撮白白的山羊胡子,他起身把凳子让给我,让我蹬碾子。太阳落山前,我帮韩伯伯把晒在后院笸箩里的药材收了,临走前,他抓一把山楂给我吃。药铺里很安静,不碾药时,我趴在韩伯伯的桌边写作业,他闭着眼睛背汤头歌诀,我也摇头晃脑跟着他念:“河车大造膝苁蓉,二地天冬杜伯从,五味锁阳归杞子,真元虚弱此方宗……”他拿笔杆敲敲我的脑袋:“别跟我念,专心些。”

  初二那年秋天,我在崖畔打酸枣,忽然一阵头晕,滚下山崖,左臂脱臼,右脚扭了筋,大腿肌肉拉伤。父亲回老家了,母亲带我去看病。韩伯伯为我接好左臂,惊叹不已:“从两丈高的崖坡滚落下来,没摔断骨头磕坏脑袋,真是命大。”母亲求韩伯伯:“您给他好好看看吧,这孩子最近总说头晕、腿抽筋。”韩伯伯号脉后,对我母亲说:“舌苔薄净,脉象弦软,血虚肝燥,风火相煽。血不上荣,故头晕目眩;血不养筋,故抽筋腿痛。”韩伯伯写完药方,嘱咐我母亲:“平肝息风,滋血养阴,短时难以见效。让孩子先休学静养,精心调理饮食,不出一季,便可痊愈。”

  母亲到校给我请了一个月病假。从此,我成了母亲和韩伯伯眼中的病人,我也把自己当做病人。早晨,同学们上学的时候,我背着书包到中药铺抓药,我觉得,每天多闻一闻药材的气味,身体就会早点好起来。后院葡萄架下有石桌椅,我在这儿做几道数学题,便站在石桌上摘葡萄吃。有时,我坐在韩伯伯身边,静静地瞧他诊病。

  我二姐夫从青海回来休探亲假,他50年代从北京石油学院毕业,到冷湖炼油厂工作。他虽学的是石油炼制专业,但却特别喜欢中医和哲学,随身带的书大都是《症因脉治》《黄帝内经灵枢集注》《老子本义》《庄子集释》之类,页面上用红蓝铅笔圈画得密密麻麻。他说:“我像你这么大时,能把《灵枢》背下来。古人云:为人子者不可以不知医。为什么?清人薛雪这样解释:‘人之禀体毋论,其他六淫戕其外,七情贼其中,苟不知节,鲜不病且殆也。为人子者,可以父母伯叔兄弟妻子及诸眷属付之庸医之手乎?故不可不自知之。’你不能光读诗文史传,为自己和家人的健康着想,也要读几本医书,掌握一些医学常识。”我说,您给我推荐两本。他想了想,从箱子里找出两本书:“这本《内经知要》是明人李念莪辑注的,他把《内经》中的《灵枢》《素问》原文,节取、归类、注释,提纲挈领,条分缕析,是初学《内经》的入门之书。这本《得配本草》,是清人严西亭、施澹宁、洪缉庵编纂的,选取常用药物六百四十七种,每种说明性味、主治以外,还注重于药与药之间的相互作用。读这两本书,一可通晓中医治病的原理,二可熟悉中药的品类和性味,对中医有个基本的了解。”

  《内经知要》八十八页,每天读两页,不懂之处,听姐夫讲解,再不明白,我就去问韩伯伯。《得配本草》,我是在中药铺读完的,甘草、天麻、白术、黄芩……韩伯伯手把手教我认药材。以后,韩伯伯诊病时,我拿本子坐一旁记录,把他望、闻、问、切的过程全记下来,把他开的药方也抄下来,店员抓药时,我立在柜台边一味一味地辨认。

  我把书上的“寸关尺分配脏府图”用钢笔画在手腕上,右手,关:中焦、人部、外内、胃脾……晚上,洗手时,脸盆里的水变成了蓝色。那时,我三姐在人民医院上班,正学针灸,天天捧着书在我身上找穴位,我照着书上的人体穴位图,把穴位画在腿上、胳膊上,旁边写上名称。父亲从老家回来那天,带我去浴池洗澡,我脱了衣服,父亲看着我胳膊腿上钢笔画得圈圈点点,哈哈大笑:“你快成了中医院教学用的人体模型了。晚上把你姐夫给你的医书收起来,明天上学去吧。小孩子家的,还没发育成熟,哪有什么血虚肝燥?不要喝汤药了,吃饱饭、睡够觉、多运动,身体自然就好了。”

  (原载于2004年10月14日《南方周末》阅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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