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习武记
父亲见我身体瘦弱,有心让我习武健身,领我到马伯伯家,请他收我为徒。马伯伯,静海人氏,年轻时在戏班子唱过武生,抗战时流落此地,改行经商。他家有座两进大院,前院靠墙立着一排兵器架,插着刀枪剑戟,每天早晚,弟子们舞枪弄棒,彩声四起,好不热闹。马伯伯捏捏我的胳膊腿,让我在院里弯腰踢腿,蹦几下,点点头说:“手脚还灵,只是力气差些,晚上来这儿,跟四郎练吧。”
四郎是马伯伯的四子,二十多岁,我称他四哥。他身材匀称,容貌清秀,十二岁进戏校学京剧,主小生,宗叶派,毕业后唱过《白门楼》《罗成叫关》等戏,不久,改唱现代戏,演过《红灯记》里的王连举和《海港》里的小强。晚上,我到马家压腿、踢脚、蹲马步、举哑铃,四哥教我打拳。晚上若有演出,他就带我去剧院,在后台等他,散戏后卸罢妆一起回家。礼拜天早晨,我跟他到河边吊嗓子,“咿……”“啊……”然后,在树林子里听他唱戏:“每日里在宫中逍遥饮酒,到今日称心愿驾坐在徐州……”当他唱到“大耳贼忘却了辕门射戟……到今日忘前情反做仇敌”,一声“罢”字,凄楚悲凉,道出英雄末路的绝望情怀,接唱“某死后定将你生魂来取”时,他的眼眶里闪着泪花。他问我:“吕奉先是英雄吗?”我看他十分入戏,连连点头称是。
四哥的房间窗明几净,四壁挂着他的剧照,书架上挂着一层紫红平绒布帘,像是舞台的幕布,拉开布帘,一层层全是中外小说、戏曲之类的书,还有油印的演出剧本。挨着书架有两个箱子,里面全是行头,有小生的、老生的,还有青衣的,1966年“破四旧”,团里的造反派用卡车把行头拉到河滩,一把火烧了,这几件是他事先偷偷藏起来的。四哥穿上行头,横枪唱道:“勒马停蹄站城道,银枪插在马鞍桥”,当他唱到“一封血书忙修定,儿到长安搬救兵”,忽然洒下两行热泪,我赶紧递上毛巾。他问我:“罗成是英雄吗?”我说是英雄,但他命不好,是个悲剧英雄。他问我:“你知道什么是悲剧吗?”我答不上来。他拿出一本相册,让我看他演《小宴》的剧照,吕布英武俊逸,神采飞扬;貂蝉顾盼生情,妩媚娇艳。他说:“貂蝉曾是我的未婚妻,跟董卓一起参加了造反派,与我分手了,后来,董卓当了革委会主任,貂蝉成了董卓的老婆。”他从书架上取出《索福克勒斯悲剧二种》递给我:“你看完这本书,回答我,什么是悲剧。”
溽暑难熬,我带上一壶水,在防空洞里朗读《俄狄浦斯王》。这是一出震撼人心的戏,索福克勒斯留给我的思考远多于赐给我的智慧,它颠覆了我从小在戏园子里领受的戏剧概念,在我的灵魂深处打下了永恒的印记。连读带抄,半个多月过去了,我仍然回答不出四哥的问题。还书时,他啥也没问,埋头收拾行李:“我调到机床厂了,今天去报到。”
四哥不唱戏了,在木模车间当工人。不久,他结婚了,嫂子是车工,厂里给他们分了房子,他搬走了。我上高中,正赶上邓小平复职后搞整顿、抓教育,功课紧了,好久未见四哥。礼拜天,我骑了一个半小时车去看他。嫂子加班去了,他正在家里折腾东西,他把箱子里的行头掏出来扔在地下,走来走去踩得满是脚印子。“你来得正好,省得我跑两趟。”他把行头塞进化肥袋子,扎上口,捆到自行车上,我俩一人两袋,骑到渭河边。他把口袋拖到河滩,从兜里掏出一小瓶汽油洒在袋子上,划了一根火柴,那些漂亮的戏衣顿时成了一团火焰,他在一旁用木棍翻着,生怕烧不透。不知是烟熏还是难过,我哭了,他并不理我。直到四只袋子变成一堆灰烬,他拉着我的手说:“走吧。我想起来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答不出来。”
“真难为你了。其实,我也答不出。我只是长你几岁,有些许觉悟。‘我的命运要到哪里,就让他到哪里吧’,即使有先知和神灵点化,也于事无补。俄狄浦斯的命运,就是人类的命运。”
(原载于2004年11月11日《南方周末》阅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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