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刘伯伯
1982年夏天,我在天津市长春道住过一段时间。房东刘伯伯,七十六岁,是一位老报人,在《泰晤士报》《益世报》《民国日报》等六家报纸做过排字和校对。一个月前,刘伯伯患心肌梗塞住院,我搬来时,他刚出院,在家养病。午休后,天气还很热,我在树下看书,刘伯伯在躺椅上乘凉,让我念书给他听。我念道:“冠冕为此者,则有何胤、刘……等,兼通文史,不徒讲说也。”
“停,你念错了一个字,刘的‘ ’,念‘桓’,不念‘献’。我学徒时排过这段文字,当时,我也念错了这个字,师傅纠正了我。”
“刘伯伯,您的记性真好。”
“我十五岁进排字房,二十岁,报馆里的排字工我属第一,误差低于万分之一。后来当了校对,干了三十多年。我这一生,除了排字、校对,就是买书,摆弄了一辈子文字。”
“您也爱买书?”一说到书,刘伯伯便兴致勃勃,侃侃而谈。伯母见状,把我叫到一旁,小声叮嘱我“: 千万不要和老头子说书,他的病还没好呢。”
刘伯伯常和我去逛书店。离长春道不远有两家旧书店,一家在劝业场二楼,一家在和平路。刘伯伯逛书店,从不买书,他说:“我是快死的人了,六十岁以前我把这一辈子该买的书都买完了。”看着我一捆一堆的买书,他问我:“如果有一天一把火把你家的书烧光,你会怎样?”我说:“不知道,也许我会发疯吧。”他笑道:“你不会疯的,读书人没有禁不起的事。”
我每次休假来津,刘伯伯都给我讲书和淘书的故事,我记着伯母的话,总把话题岔开。走时,刘伯伯送我到街口:“你下次来,我还跟你逛书店。”半个月后我再来时,刘伯伯已过两七了。
伯母说:“你走的那天晚上,他心脏病发作去世了,他再也不会为毁了那些书掉泪了。老头子一生别无他好,挣的钱除了养家都买了书。他以前是国民党员,六八年夏天‘清理阶级队伍’时他被揪斗,他胆小怕事,深怕家里的藏书和照片给家里招惹更大的麻烦,又不敢在院里烧书,怕冒烟,被邻居揭发。白天挨斗,晚上关上屋门,把家里的书、照片和他收藏的清末民国时期的旧报纸、画刊一本一本撕碎,沤在脸盆、水桶里,泡成纸浆,用纸浆和煤,摊成煤饼,他心爱的书就这样毁掉了。后来,他还是被关进‘牛棚’八个多月。从此,一提起他的书,他就伤心地哭,他说,我那些书没了,儿孙们少知道多少事呀。我和孩子们知道他有这心病,谁都不在他跟前说书。退休后,他成天出去逛书店,把书店里的书当成自家的一样。临终前,他对我说:‘我先烧了书,你们又烧了我,书和我都成了灰,该给孩子留下的书,都随我去了。’”
伯母让我帮她收拾阁楼,我翻出两函线装书,一函是中华书局聚珍仿宋版《礼记》(八册),一函民国二年中华图书馆印行的彩图本《共和最新普通分类尺牍大全》(八册,定价洋一元),伯母说:“给你留个纪念吧,就算老头子送你的。”
(原载于2004年7月1日《南方周末》阅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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