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巡河
刚下乡时,每晚都惦着第二天一早出工干啥活儿。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笨手笨脚,若不提前备好工具,钟声一响,队长在村口派活儿,你去北原割苜蓿,你去饲养室起圈,这才急忙磨镰刀、找铁锨,等拾掇好工具,社员们早走没影了。因此,凌晨不等钟响,我先到树下等候,队长派我干啥,麻利去取工具。也许是队长见我天天比他起得还早,发了慈悲:“今天给你找个轻省活儿:巡河。一天二十工分。”
我们沿着六支渠向北走了五六里地,隔一段留一个人,队长对我说:“你看七、八、九号闸。从上午9点到后天早上6点,轮咱们小队浇地,你看好闸,到钟点队里给你送饭。”队长走了,把我一个人孤零零留在渠边。两道闸相距一里多,我的辖区近三里地。太阳升起来了,炊烟袅袅,饥肠辘辘,我回村吃饭,顺便拿一本书,莫辜负了这难得的时光。
渠岸两边是一望无际的麦地,远村近树,阡陌田畴,沐浴在温煦的春光里。我躺在堤坡上,晒着太阳,漫读《搜神记》,甚是惬意。神鬼怪异故事,很适合守着漾漾春水细细品味。幼读《初学记》,见有引自《搜神记》中的条目,询问父亲,知为晋人干宝所作。“考先志于载籍,收遗逸于当时”“撰记古今怪异非常之事,会聚散逸,使同一贯,博访知之者,片纸残行,事事各异。”后代典籍多有引用,清人蒲松龄得其笔法,推陈出新,遂有《聊斋志异》。
渠水涨满了,我不敢大意,收起书,挈上锨,沿渠巡视。三个闸门关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中午,队长给我送来两张饼,算是午饭。他说:“大天白日的,你在河边傻候着干啥?回家睡觉去。天黑再来,穿上棉袄,拿上手电,夜里不可离河半步。”此地人把流水的沟、渠通称为“河”,闻之憬然。自下乡后,一日出三晌工,从未睡过午觉,躺下歇息片刻,即起床抄书。借人之书,如过眼云霞,纵使霓虹绚烂,也是转瞬即逝,随手摄取几片,留得一景,日后品味,别有一番情趣。
月夜清寒,薄雾缥缈,天高野阔,人在画中。八号闸边一片坟茔,树影森森。时近清明,昼夜有人烧纸钱,晚风吹起未烬的纸片,在朦胧的月色下,漫天飞舞,如夜鬼游魂。突然想起吴王夫差小女紫玉的故事,生怕她的阴魂从墓中飘出,不禁毛骨悚然。巡河几遍,心已坦然,见四野无人,万籁俱寂,便席地歇息,到了后半夜,困顿不堪,依着树干睡着了。
一觉醒来,手脚冰凉。行至九号闸,见闸板被提起一尺多高,我赶紧关闸,闸阀拧不动,仔细检查,原来螺杆被铁丝缠死,我没有钳子,剪不断铁丝,眼看着斗渠里的水哗哗流淌。我跑到七号闸,唉呀,这个闸也被打开了。我找到在下游巡河的社员,他没带钳子,让我回村找队长。等我和队长回来,我看守的三道闸全被人打开了。队长没说我,他帮我把闸关好,天已大亮。
中午去附近村子同学处吃饭,见他在读莫尔的《一个匈牙利富豪》,我要借,他只许我白天读。我在河边看了一下午书,没看完,天黑前去还书,他说:“你接着看吧,我替你去巡河。”我心怀感激。是夜,我伴着约翰老爷走完了一生,读到他临终前的嘱咐,一阵心酸,顺手把他的遗言抄在本子上:“现在,我在这世界上的事都办完了。我把我的灵魂交给上帝,肉体还给土地;我听天由命地等着死亡,完全信任上帝,期待着自己将化为灰土的时刻……没有多少时刻,我就将面对面看到那幸福的天国啦。”我抱着书睡着了。醒来已是凌晨4点,赶紧去巡河,见三个闸门大开,把支渠的水几乎放掉了一半,同学躺在堤上呼呼大睡。我摇醒他:“你怎么放水……”他说:“放一道闸挣十分工。都是人民公社的地,浇哪儿不一样,你急什么?”
我顾不得生气,飞跑着去关闸。刚关好闸,队长就来了,他见斗渠里还淤着水,埋怨道:“老弟,你吃着队里的饭,挣着队里的工分,却给人家浇了两夜地,你可真行。”我哑口无言。队长拍拍我的肩膀说:“没关系,没关系,你白天把觉睡够,晚上还去巡河。”我诧异道:“不是浇完地了吗?”他俯我耳边笑道:“他们会放水,你就不会放水吗?”
(原载于2004年12月9日《南方周末》阅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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