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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内部读物

  那时,我是一个自由的人。飞出了父母的羽翼,摆脱了学校的束缚,生产队的管束几近于无,没有理想,没有竞争,没有奋斗,招工和上学对刚下乡几个月的我还太遥远。时间全由自己支配,没人告诉我,你应该做什么,你不许做什么,想去哪里,抬腿就走。串队,成了1974年夏天我的主要生活方式。先是到同学队里玩,后来结识了西安、咸阳的知青,常走乡串县,以书会友。大家聚在一起,聊天、下棋、换书,言语投机的,渐渐成了朋友。我们三五成群,四处游逛,想去哪里,在纸上写好地名,揉成纸团,一人抽一张牌,谁点数大谁抓阄儿,抓到“华山”,就去华山,于是,登骊山,洗温泉,看碑林,上大雁塔,游楼观台……

  有位乾县知青,父亲在西安一所中专当头头儿,学校图书馆的藏书“文革”中保存完好。被列为“封资修”之类的旧书,锁在一间屋子里,尘封已久,他带我进去挑书时,一翻书页,直呛鼻子。门口有一柜新书,玻璃上贴张纸条:“内部读物”,全是近年出版的新书。我借了一套瑞士学者埃·邦儒尔和两位英国学者奥夫勒、波特合著的《瑞士简史》(上下册,南京大学历史系编译,江苏人民出版社,1974年5月第1版,710页)。头一回来,不好意思多借,我抄了份书单给他。以后他每次回家,都给我带几本“内部读物”。

  一天,我去还书的路上,遇见出殡,打孝幡的是周家的女儿和女婿,我知道她母亲去世了,看他俩哭天抢地的样子,我很难过。说起这事,朋友对我说:“他比我早下乡几年,他没结婚时,我去过他那儿,结婚后,再没去过。他岳父是个大学讲师,不知犯了啥错误。你若想去他家,我领你去。”

  约好日子,我带了一篮子菜,随他去周家。周老师不到五十岁,细高,微驼,很瘦,烟瘾很大,不停地撕纸条卷烟抽。除了炕上有一个炕柜,一只炕桌,四壁空空,喝水用的是粗瓷碗,烟灰掸在药瓶子里,看其家境,连普通社员家都不如。周老师戴副眼镜,斯斯文文,寡言少语,人倒挺客气,初次见面,致哀过后我就走了。第二次去他家,我学着此地人走亲戚的习俗,带了一篮新面馍,他留我吃午饭。一场大雨,周家的院墙塌了两面,他女婿准备打墙,我瞅个好天,叫了几个知青,拉土打墙,一天就干完了。往来日久,周老师知道我父亲也做过教员,惺惺相惜,隔膜渐少,话也多了。

  “我错就错在自以为聪明。先是和苏联人争辩,再是和系主任理论。其实,我谁也不反,只是比他们多读了几本书,有了自己的看法,不愿人云亦云而已。学校里留过洋的,比我读书多、明事理、阅历广的教员大有人在,他们会装聋作哑,我不会,非要说出皇帝光着身子,倒霉就倒霉在我这张嘴上。”

  我把《瑞士简史》札记和我画的瑞士地图拿给周老师看,他说:“你真是吃饱撑的,画这些地图有啥用?你一辈子也去不了瑞士。”他是教政治经济学的,我向他请教“邦联”和“联邦”,他不耐烦地说:“那是欧洲人的事,中国人或是割据,或是一统,永远不会有邦联和联邦的。民初南方几省倒是搞过‘省宪’,尝试‘联省自治’,转眼就被国民党统一了。你别瞎耽误工夫了,有时间解两道方程都比看这些书有用。”他女儿告诉我:“我爸炕柜里还留着几本书呢。”我想借,他不肯,手指头弹着炕柜说:“没用的书早卖光了,就剩这几本,算是我家的内部读物。”以后,每次路过他家,我总要进去看看他,说几句话,有好书就给他留下几本,他不说还,我从不问他要。

  1976年底,我工作了,匆匆办完户口和粮食关系,离报到的日子只差一天了,走得很急,朋友们大多不知道。转年春天,我给周老师写了一封信。不久,他把我借他看的书寄给我,附信寥寥数语,仅报平安。年底,我收到他女婿的喜讯,夫妻双双考入大学,他岳父也落实政策回学校了。我问他岳父炕柜里藏着什么好书,秘不示人。他回信说:哪有什么秘籍,统共十来本书,一本《新华字典》,一本《汉语成语小词典》,一本《数学用表》,一套高中数学课本和习题集。晚饭后,他叫我俩过他屋,先做几道数学题,然后他写几个字,让我俩比赛查字典,夜夜如此。

  (原载于2005年1月13日《南方周末》阅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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